卢梭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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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启蒙时代的自然观

如果说17世纪的科学与哲学还没有把神性从自然事物中分离出去的话,18世纪的启蒙哲学家则借用从17世纪继承来的知识理性精神继续着对神学的批判与剥离。启蒙运动中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吸收了牛顿力学的成果和英国机械论哲学的主要内容,并且将无神论思想注入机械论当中,而且发挥到了极致。正如恩格斯在1886年所评说的:

上一世纪的唯物主义主要是机械唯物主义,因为那时在所有自然科学中达到了某种完善地步的只有力学,而且只有刚体(天空的和地上的)力学,简言之,即重量的力学。化学刚刚处于幼稚的燃素说的形态中。生物学尚在襁褓中;对植物和动物的机体只作过粗浅的研究,并用纯粹机械的原因来加以解释。[7]

总的来说,启蒙运动对于自然的观念主要是延续文艺复兴时期对于自然的观点,彻底从经验科学的角度来解答“自然是什么”的问题,并且把对自然物理性质的探寻与对理性主义的笃信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为“控制自然”的观念找寻哲学基础。具体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自然受理性管辖,具有可测量性,其确定性、固有规律和单一因果关系等都可以用数学方程式来加以描述,依靠一个个事实的实证与归纳为终极的自然寻求经验的或实验的证据,于是自然科学备受敬重。其次,自然具有可化简性,自然可以尽可能地还原成一组基本要素,即任何整体的事物都可以还原为部分要素的集合,高层次的性质都可以还原为低层次的属性汇总,并且被化简的各要素之间的关系仅限于外部联系而无内在关联,它们之间彼此独立,互不干涉,运动与发展不受周围环境中事物的影响。再次,自然是机器,人也是机器。拉·梅特里在笛卡儿“动物是机器”的观点之上,进一步提出“人是机器”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人与动物并无太大的差别,人只不过比动物多几个“齿轮”和“机括”而已,“人体是一架会自己发动自己的机器:一架永动机的活生生的模型。体温推动它,食料支持它”[8]。按照这种观点,人的活动也严格遵循着物理定律,人的意识现象也被视为一种自然物质现象。

罗素曾说:“人们生活的环境在决定他们的哲学上起着很大的作用,然而反过来他们的哲学又在决定他们的环境上起着很大的作用。”[9]启蒙运动自然观在社会领域产生了如下后果。

第一,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把二者割裂开来,并且认为前者要高于后者。这种观点把自然仅仅作为客体与对象,认为它只是一架无知无觉、遵循机械运动的规律、运转自如的时间机器,从而造成对自然独立地位与价值的抹杀。人与自然之间不再是古希腊时代的有机统一关系,而转变成“主动-被动”、“征服-被征服”的二元对立关系,这无疑推动了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在那个时代的发展。

第二,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机械论自然观遵循原子论个体主义的思维方式,认为整个世界就像一架大机器一样,这个机器的运转是原子按其本性运动的必然结果。事物之间只存在机械联系、必然性、客观的规律,人与自然之间不存在有机联系,人与人之间关系亦是如此,这就否定了“关系”在社会系统与个体认同中的重要作用。正如机械论自然观在人与自然关系上强调人类之于自然的重要性一样,它在人与人之间关系上则强调个人之于他人的重要性,从而激发了个体利己主义的倾向。这种倾向以个体利益作为最高的行为目标,追求个体欲望的满足,幸福主义与享乐之风在17、18世纪盛行与此密切相关。

第三,在理性与情感的关系上,机械论自然观把理性与情感截然对立起来,并认为理性应该凌驾于情感之上。从上面的宇宙机械论原理中,我们可以看出:它不像古希腊自然观强调整体的有机统一,相反却是强调各部分之间的相互独立,部分为主要,而整体则为次要,宇宙整体的运转源自部分的特性,而非整体的统一性,于是就造成“条块分割—独立描述—分类组合”的认识方法与思维模式。正如休谟所说:“由于关于人的科学是其他科学的惟一坚实的基础,所以,我们能赋予这门科学本身的惟一坚实的基础必须基于经验和观察。”[10]而“基于经验和观察”的研究往往需要采用精确的测量方法、数学的普遍定律,关于心灵的理论也按照物理学的力学定律加以类比,以致拉·梅特里将人类心灵比喻为一种装置,将哲学家比喻成分解这种装置的工程师。在这种方法与模式下,知识的确定性与理性思考显得尤为重要。于是,在这场逻辑与理性规范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运动中,情感因素被边缘化。

尽管在启蒙运动中也有部分思想家不满机械论自然观,提出了反原子论的思想,强调自然的整体性与普遍联系性,然而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是支持将每一事物,不论它是物理的还是心理的,分析到终极的不可化简的成分”[11],运动、静止、力、时间、空间等自然科学术语依旧是自然哲学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其哲学研究也难免留下机械论时代的痕迹,比如伏尔泰把哲学家描绘为解剖学家,狄德罗把社会比作巨大的制作工厂等等。然而,无论启蒙运动主流哲学家有多少其他的分歧,在一点上他们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最终抛弃了希腊有机自然观中自然所具备的目的性与神性特质。相比之下,以叛逆者形象在启蒙运动中出场的卢梭则凭借“回归自然”的口号,强调人与自然的心灵契合,恢复的正是古希腊式的有机自然观。在卢梭那里,自然不仅具有灵性,而且是先定和谐的。因此,他没有把人设想成超越自然事物之上的存在,也不主张去控制自然,而是主张回到自然中去,领悟自然的奥秘和创造生机。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卢梭的自然观更具有东方思维方式的色彩,就此,卢梭与中国古代的庄子也就具有可比性了。可以说,卢梭的自然观是他一切思想形成的基础和根源,他的那些作品也无不从多个角度阐发了这一自然观的独特之处。总的来说,就那个时代而言,卢梭的自然观是独特的,而就他自身的思想而言,其自然观又是多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