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卢梭的自然观
在《萨瓦牧师的信仰自白》中,卢梭对巴黎知识界所奉行的机械论自然观发起了公开的挑战。卢梭不满机械论自然观割裂宇宙间各实体的相互联系的做法,讽刺狄德罗的著作《对自然的解释》中“大动物”的观点,认为如果把世界看作纯属偶然巧合的结果,那简直就是“只走两三步路”就可以对证的“谎言”,这就如同把“铅字”扔上天,等待它降落的时候可以自行组合成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记》一样。[12]他认为,宇宙是一个普遍联系的有机整体,在这一整体中各个实体之间是美妙和谐的关系;事物发展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因果链条,在特定的因果联系中,各个事物又互为目的与手段,紧密配合:
在宇宙中,每一个存在都可以在某一方面被看作是所有一切其他存在的共同中心,它们排列在它的周围,以便彼此互为目的和手段。[13]
实际上,在卢梭那里,自然除了具备一贯探讨的物理学层面的意义之外,已经作为最本质的存在,转化为一种文化的特质,成为代表淳朴、本真、原生态这些生命体存在特征的文化符号或曰偶像,它也不同于伏尔泰、狄德罗等人所做出的智力、环境等的具象理解。正如美国思想家布林顿所言,在卢梭那里:
自然不再是精巧的、有秩序的、数学的世界;而乃是如我们大多数人迄今所见的“自然”,一个外在的世界,未曾或甚少经人手沾染的、未曾修治的、未曾调驯的、野性的、天然的、而也完全非数学的。[14]
古典主义思想家所认为的依靠繁复体系和数理逻辑接近的本体的“自然”,在卢梭那里却演变为合乎某种道德规范的新型文化。自然作为原质或曰本质形态,在卢梭那里已成为对抗文明异化的一种新型文化偶像,“高贵的野蛮人”(Noble Sauvage)也随之拥有了新的文化含义。可以说,卢梭对自然概念的解答成为其思想独创性的标志,又构成他的诗学思想的理论起点。席勒曾说过:“卢梭,作为诗人,和作为哲学家一样,只有一个意图:不是寻求自然,就是替自然向艺术报仇。”[15]在卢梭看来,人只有在“自然”的存在方式中才能维持人的淳朴的本性,一旦违背了自然,沾染了矫揉造作,人的本性就会被遮蔽:自然使人善良,社会使人邪恶;自然使人自由,社会使人奴役;自然使人幸福,社会使人痛苦。[16]这一自然也因其文化的属性而更多地与人性、人的生存紧密联系在一起。于是,回归自然在美学上也就更多地具有这样的含义:当文明逐渐腐蚀着人们的心灵时,人们应该如何求助于自然的天性,坚持自己的美德,表达真挚的感情,使自己的生命显示出非凡的活力,以此来对抗人性的异化。
卢梭偏爱健康、有力的生命形态,特别是那种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大自然,这更加深了他对传统文化的软弱滞后和都市文化的腐朽堕落的不满。虽然软弱滞后的传统文化和腐朽堕落的都市文化相对于自然来说都是异质文化,但是他并不主张消灭人类文化,而是希望建立一个基于人的自由自主本性、科学艺术与人的道德良心和谐统一的新型的契约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人、事、物、生活习惯、审美风尚等所奉行的是自然文化。于是,在对异质文化的批判过程中,卢梭勾画了一幅以乡村、农民、荒野为主要内容的自然图景,把他们作为理想的道德偶像来展示。这其实也鲜明地体现在卢梭的自我形象的塑造之中。卢梭的生命历程,本质上就是从“乡村到都市”,再从“都市向乡村回归”的过程。虽然卢梭出身于城市的钟表匠家庭,但仍是属于都市里的平民阶层,他对清新自然的乡村生活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可以说,卢梭甚至把包塞两年的乡村生活视为生命的开始。这段生活使他在以后的岁月里“一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幸福时日,就使我对这些年代在乡村的逗留和乐趣感到怅惘,直到我又返回乡村时为止”[17]。他是在巴黎扬名立万的,但是在厌倦了繁华都市的平庸、琐碎与无聊之后,他心中常常浮现出“对丛林、清溪、幽静的散步的回忆”[18],当卢梭的“乡村记忆”被唤醒的时候,自然已经被象征为一种文明生活的否定力量。逃离都市而退隐之后的卢梭这样自述:
我一离开巴黎,这个大都市的邪恶景象一停止浇灌它在我身上引起的愤慨的情绪,这种变化就开始了。我……不再鄙视人……不再恨恶人……不再把人类的险恶和人类的苦难分别开来。……我又变成畏葸的、随和的、羞涩的人了;总之,又还是当年的那个让-雅克了。[19]
这样,“自然”作为一种拯救力量使卢梭完成了对都市的疏离与向自然人性的复归。虽然之后卢梭又不断地陷入与上流社会的纠纷当中,但自然总是为他提供一个获得精神宽慰的避难所。[20]显然,卢梭自身的生命历程就构成一个回归自然的文化隐喻。在这个隐喻中,自然作为一种力量的象征,代表了与都市生活相对的别样的生存形式,因而具有文化意义与道德意义。而卢梭把爱弥儿带到乡间去培养也正体现了这层意义:
我要使他远远地离开那一群乱哄哄的仆人,因为除了他们的主人之外,就要算这些人最卑鄙;我要使他远远地离开城市的不良风俗,因为它装饰着好看的外衣,更容易引诱和传染孩子;反之,农民虽有种种缺点,但由于他们既不掩饰,也显得那样粗卤,所以,只要你不去存心模仿,则它们不仅不吸引你,而且还会使你发生反感。[21]
任何有可能对原初属性构成潜在威胁的行为和过程都被视为异质或对自然的异化,软弱滞后的传统文化和腐朽堕落的都市文化相对于自然来说都是异质文化,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卢梭所倡导的自然文化的实质是一种平民文化。他认为不应一味地迎合贵族上流社会的口味,因为依此建立的文化是建立在社会的不平等和人民的受压迫的基础之上的,已经把人民大众排斥在外;相反,应该建立为平民大众服务的文化体系,只有这样才有助于实现人的自由和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卢梭的这种平民文化观点是与其政治学领域中基于平等的“民主主义”思想一致的。在平民文化的建构中,卢梭不仅“致力于发掘平民的精神境界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自然淳朴的人性、值得赞美的道德情操、出色的聪明才智和健康的生活趣味等等”,主张把包括大自然在内的平民世界写入文学作品之中[22],而且号召人们去主动贴近乡村、田野等这些平民日常生活的自然世界。在他眼里,平民的世界远比上层社会来得高尚、优越。华丽的外表、矫揉造作的姿态都不如真实、自然来得生动有力。也只有在平民世界中,受到压抑几近窒息的人的自然情感才能真正释放出来。相应地,在与传统的创作规范与上流社会的审美趣味做斗争的过程中,卢梭自觉地追求与展示平民世界的美,并以此作为自己的美学追求。
总的来看,自然作为原质或本质形态,成为对抗文明异化的一种文化偶像。“自然”与“文明”成为卢梭学说中两个相互排斥的概念,其他概念都是这一对矛盾的合理延伸,如自然人与文明人,自然社会与文明社会,自然性格与社会性格,平民与贵族……于是,“自然”也就具有多重含义:当卢梭徜徉于清新翠绿的阿尔卑斯山麓,原始梦幻的蒙特莫朗森林和风光旖旎的圣皮埃尔岛之时,自然就具象为优美的自然风光;当他主张给出生婴儿穿宽松的衣服、强调女性的心灵美重于外表的装饰、反对借助技艺改变自然的规律、批判腐朽糜烂的贵族生活方式(精致的烹调术、舒适的房屋建筑、肉感鲜艳的室内装饰、纤巧轻灵的罗珂珂雕刻)的时候,自然具有与“人工”“束缚”相对的“质朴”之义;当他对“自然人”生活的黄金时代进行憧憬与预设时,自然则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自由关系;当他主张爱弥儿信仰自然神而与占统治地位的天主教发生冲突的时候,自然又具有了宗教的意味;当他批判上流社会中的高贵理性和高雅礼仪的时候,自然指的是人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就此,我们对于“自然”的理解可以大致归纳为三个方面:其一,从自然物理的层面来看,自然指的是健康、有力的生命形态与生活方式,表现为以乡村、农民、荒野为主要内容的自然图景;其二,从社会伦理的层面来看,自然指的是人与人之间平等、自由的生存状态;其三,从人性情理的层面看,自然指的是人类原初的情感。也正是在这多层意义之上,卢梭强调“回归自然”,拯救文明,对抗人性的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