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 阎若璩、汪琬《丧服》之争
清代学术界,因学术争鸣而视若仇寇者,为例不少。如段玉裁、顾广圻之辨《礼记》中数字之校勘,至恶语相向,忘年之友,终至绝交,此为学界熟知之公案。阎若璩、汪琬之论难《丧服》,亦颇似之,详见阎氏《潜邱札记》中。其曰:“汪氏琬与予论《礼服》京师,不合,颇闻其盛气。既而归,近且合刊《正》、《续稿》,悉改而从我。”[109]又《与陆翼王书》:“钝翁毁我于朝,又詈我于私室,终不肯已。”又《与陶紫司书》:“承示钝翁《古今五服考异》,酌古佐今,信为不刊之典。但《序》疑及《仪礼》处,谓丈夫三十而娶,为之妻者,乃有夫之姊之长殇之服,不亦异乎,疑姊字误,不知非误也。……此特向吾友弟云尔,不敢为钝翁道也。”又一通曰:“欲叩之,恐婴其怒也。宛转托人致讯,果不出弟所料,学术至此,竟成涂炭矣。”又《与江辰六书》、《与际冰修书》、《与李公凯书》、《与戴唐器书》等,皆驳汪氏之说。[110]《四库全书总目》论汪氏《尧峰文钞》曰:“琬性狷急,动见人过,交游罕善其终者,又好诋诃,见文章必摘其瑕颣,故恒不满人,亦恒不满于人。与王士祯为同年,后举博学鸿词时,乃与士祯相忤。……又与阎若璩论《礼》相诟,若璩载之《潜邱札记》中,皆为世口实。然从来势相轧者,必其力相敌,不相敌则弱者不敢,强者不屑,不至于互相排击,否则必有先败者,亦不能久相支拄。……若璩博洽亦名一世,不与他人角,而所与角者,惟顾炎武及琬,则琬之文章学问,略可见矣。”[111]
若依《总目》之说,则若璩似为妄自尊大之人,实则阎氏笃于师友,敬礼有加。如论其业师吴一清曰:“余年二十五岁,始从同里吴太易先生学。”[112]又曰:“先师吴太易先生问余:‘五福无贵,子知其说乎?’对曰:‘未也。’先生曰:……此论甚精。”[113]又曰:“业师吴太易先生谓……语此时,岁在庚子,距今四十有二年。墓木徒拱,著书莫遂,恐有名字翳然之感,为识于此。”《自注》:“先生讳一清,大河卫人。丁酉北闱举人,甲辰拟会元,后二年卒。”[114]是阎氏于其师卒后四十余年,尚拳拳不忘矣。又阎氏对于友人之说可采者,亦皆虚心接受。如《疏证》卷五上:“余尝有感南沙熊氏将注《春秋》,先求明历。……癸亥三载,于京师就吴任臣志伊学历,归而交秦渊云九里中,益研穷之。久之,始得通其术。”[115]又阎氏《四书释地三续》称:“胡朏明客京师,余时以书求助于朏明。久之,方肯草数条以应,中有余百思不到者。”[116]又卷八论阎氏见姚际恒论《伪古文》之书,“凡十卷,亦有失有得,失与梅氏、郝氏同,得则多超人意见外,喜而手自缮写,散各条下”。[117]吴、胡、姚,皆阎氏诤友,阎虽时驳其说,然亦不没其功也。又如阎氏之于黄宗羲,虽有微词,然终以师礼待之。张穆《阎潜邱先生年谱》引阎氏《南雷黄氏哀词序》称,黄氏既卒,阎氏闻凶讯,不觉失声。“闻先生名也久,而知先生爱慕我,肯为我序所著书,许纳我门墙。……余号恸曰:‘已矣,吾不获亲及先生之门矣,奈何!’”经友人指点,阎氏遂仿聂双江礼王阳明故事,撰文为贽,拜师于黄氏位前,以“告于大徵君黎翁夫子之灵”。[118]故后来黄嗣艾《南雷学案》收及门弟子,阎氏亦厕其间焉。阎氏对于顾炎武,虽《潜邱札记》卷五驳顾氏六十余条,其中《日知录》四十余条,余则驳《肇域志》等书,但阎之于顾,始终礼敬不已。如《札记》曰:“宁人著有字书五种,托力臣缮写授梓,力臣曾寄一样本来,果博且精,不可及也。尝私愿此地缙绅有如马宛斯其人者,文学中有如傅青主、顾宁人其人者,使后生小子,感奋觉起,绍明古学,直追金华、嘉定诸先生之遗风,岂不盛哉!岂不快哉!”又曰:“读陈游击季立书,自知古无叶音之说为精确,宁人书亦非呕数升血读之不可。弟素来鄙薄道学先生不博学。”又“复读宁人《音学五书》,心花怒生,背汗浃出,前辈所谓譬如美人经时再见,转觉眄睐有异耳。不知新城王侍郎何以病扫,几无一足取正。恐能诗未必通韵学也”。又“钝翁不足攻,生平所心摹手追者:顾也、黄也。黄指太冲先生,顾指宁人先生。赞有‘观书眼如月’,何敢当!何敢当!”又《札记》中称顾氏,或称“宁人”,或称“宁老”,然则顾氏在阎氏心中,俨然长辈前贤耳。[119]然阎氏对汪氏则贬汰不留余地。一则曰:“钝翁文略一披阅,竟同嚼蜡。无味,奈何?”再则曰“钝翁不足攻”,三则曰:“钝翁读书,多不谙文理。难言!难言!”[120]此则因汪氏学问,远不及阎,而其护短又特甚,故阎氏屡激辱之。而顾氏则学纯品粹,故阎氏虽多驳《日知录》之失,而始终不敢越礼。
质言之,阎之于汪,既不重其学,又不重其人,故斥之不遗余力;阎之于顾,既重其学,又重其人,故驳之谨慎有度也。然《张谱》引《礼记丧服翼注》条后张氏注曰:“《札记》有诗云:‘汪笔王诗重本朝,诗尤兼笔挟风骚。晚来酬答争名甚,输与抽身价更高。’又尝称钝翁居乡,人品高绝,可谓恶而知其美矣。”[121]然则阎氏即于汪琬,亦留有余地,并不皆按之入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