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学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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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张尔岐论求学次第

张尔岐在明末清初,板荡之际,一生曲折,艰难倍尝。其《蒿庵集》卷二《日记又序》,自述其求学次第与志向,与时俱变,屡有更易,真切感人。其曰:

崇祯皇帝大行之年,予始焚弃时文,不复读,思一其力于经与史。乃悠泛无成绪,倍于读时文时之于经与史也。因自讼曰:古之君子之为学也,自一年而七年谓之小成,九年谓之大成,非无利钝,约略具是不甚远也。予十五闻有所谓圣人之道者而悦之,今二十年自视犹初也。初见先儒病干禄之学,意其咎在时文;焚且弃矣,又谁咎!若是乎,经与史之不可日月期也;若是乎,圣人之道之不可以力也;若是乎,天实生才不善不可强也。罔然者久之,忽自悟曰:是矣,是不可以他咎也,是不可以为天实生才不可强也。忆十五授《诗》矣,父师董之,有司岁时进退之。顾以多病,日学《黄帝内经》、《神农本草》,下迨《脉诀》、《甲乙》、《难经》,又以其说近老氏,学老氏,而《诗》废十九。学史矣,因并学《书》、《春秋》,父师董之,朋友言议,文章日需之。

顾以兴亡之际,感慨不自已,旁及乐府、《选》、近诸体,填辞杂歌之,以淡予心,以平予气,而史又废。是时余力之及时文者,百一耳。又以时重诸子,学诸子。二十六,感友人之说,肆力于时文。时文喜杂引《周礼》、《礼记》,学《周礼》、《礼记》。己卯,有天日之恸。乡人鲜解《礼》者,学《礼》。从俗奉佛,学佛书。其时意有所属,学兵家言。兵家天时最杂,学太乙,学奇门,学六壬,学云物风角。岁属大祲,酷吏时杀人如草,釜量肉,泽量骨,惴惴潜身,不出户庭。日焚香诵《易》,学《易》。学此不成,去而之彼;彼又不可成,以又有夺彼以去者,不仅彼之夺此也。癸未前,学固如此其不一也。迨弃时文,学经史,君父之恨,身世之感,更至递起。自分永弃于时,心仪梅福、申屠蟠、王裒、孙登、陶潜之为人,时时取《老子》及《参同》、《文始》之流读之以自遣。杂坐田父酒客间,剧谈神仙、方技、星卜、冢宅不绝口。所谓经与史,名焉存耳。意之所至,乱抽一帙;意之所止,不必终篇。勿论不解,即解亦不忆。嗟乎!将安归咎哉。古人有言:“匪勤匪昭,匪壹匪测。”是殆不可悔也。自今往后,业有定纪,不敢杂。首《大学》,次《论语》,次《中庸》、《孟子》,次《诗》,次《书》,次《易》,次《春秋》,次《周礼》、《仪礼》、《礼记》;史则主《纲目》,次《前编》、《续编》,本朝《通纪》、《大政录》;杂书则《大学衍义》及《补》、《西山读书记》、《文献通考》、《治安考据》、《文章正宗》、《名臣奏疏》、《大明会典》。日有定课,不敢息。经自日一章至日三章,史自日一卷至日二卷,视力为准。其修其废,各详于册。身既隐矣,安所用吾志!退者之不可不学,更甚于进者之不可不学也。不敢告人,且勷吾退者之务。

案《日记序》作于崇祯八年(1635年),尔岐二十三岁时;《又序》之作,则在国亡以后耳。又罗有高《尊闻居士集》卷三《张尔岐传》:“先是,尔岐工科举之文。……久之,其父石首驿丞行素罹兵难,尔岐创怛甚,欲身殉。又欲弃家为道士,顾母老而止。然遂焚毁诸生业,别字曰蒿庵。郁伊屏处,不通人事,而大潭思《仪礼》、《周官》、《曲台记》、《易》、《诗》、《春秋》,作《资治通鉴纲目后语》以见志。志操既定,履苦节而甘,澹泊平中,宿光不耀。诣益精,游咏六艺,得其会通。”昔贤读书之艰难,求志之波折,虽国亡家破之际,身隐形消之时,亦矻矻不休如此,令今日天下太平、衣食无忧之我辈,岂不愧煞入地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