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行文喜用生僻字之弊
余阅高考作文二十余年，每见考生喜用生僻字词，以证其博学多能；或以半文不白之语，之乎者也，充满篇卷，以为此即所谓古文也。然用语不当，食古不化，画虎不成，竟犬亦不似之矣。二〇一〇年江苏考生王云飞以《绿色生活》为题，撰为古文，因文中多生僻字，举国热议，或褒或贬，莫衷一是。今择其相对易读，而电脑能打字者数语，列之如下：
此段百七十字，有三十余字，生僻艰涩，令人瞽盲舌结而不知所以然者，即《尚书》之“佶屈聱牙”，亦不如是矣。故其时《文史知识》商榷王云飞文，徵之于余，余谓该生录取则可，然其文则绝非美文也。
宋代宋祁曾谓其友杨备得《古文尚书释文》，读之大喜，于是书信刺字皆用古文，僚友多不识之，指为怪物（清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卷一）。清昭梿曰：“宋子京诗文瑰丽，与兄颉颃，其《新唐书》好用僻字涩句，以矜其博，使人读之，胸臆间格格不纳，殊不爽朗。近日朱笥河学士诗文亦然。余尝谓法时帆祭酒云：‘读《新唐书》及《朱笥河集》，如人害噎膈症，实难舒畅也。’法公为之大笑。”[72]案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凡举《新唐书》中如“耕夫荛子”（《武后传》）、“冯固不受”（《李轨传》）、“偃革尚文”（《萧俯传》）、“牝咮鸣晨”（《长孙无忌等传赞》）、“道无掇遗”（《郎余令传》）、“朝不保昬”（《酷吏列传》）、“偷景待僵”（《沙陀列传赞》）等，以明其书之难读。[73]康熙时，王士禛谓同年汪琬刻其《钝翁类稿》，字画多用古文，时人亦有效之者，要之亦有所不必也（《古夫于亭杂录》卷一）。
而清儒之书字嗜古，则莫如惠栋弟子江声也。声为江藩业师，藩论其师“生平不作楷书，即与人往来笔札，皆作古篆，见者讶以为天书符录，俗儒往往非笑之，而先生不顾也。……喜为北宋人小词，亦以篆书书之”（《汉学师承记》卷二）。又焦循亦称曾受江声两通信札，“皆用许氏《说文》体手自篆之，工妙无一率笔，尤足见其德性之醇穆”（《雕菰集》卷一八）。又钱泳谓：“余尝雪中过访，见先生著破羊裘，戴风巾，正录《尚书集注音疏》，笔笔皆用篆书，虽寻常笔札登记，亦无不以篆，读者辄口噤不能卒也。”（《履园丛话》卷六）又孙星衍亦谓：“声不为行楷者数十年，凡尺牍率皆依《说文》书之，不肯用俗字。……顾其书终以时俗不便识读，不甚行于时。”（《平津馆文稿》卷下）
案今传江声《尚书集注音疏》，正如钱泳所言，即篆书而镂版者。曾有北大古典文献专业硕士生，欲以《江声研究》为学位论文选题，余掩口糊噜，命其借阅《尚书集注音疏》毕，而后再商此题之可否。不日，生赧颜报余曰：“是书皆用篆文，弟子不能卒读，今知先生所笑者何也！”师生相对，大笑不已。著书者莫不欲世人读其书，而因篆文之故，恐后世再无研读《尚书集注音疏》者，此盖江声亦未曾料及，岂不惜哉！
夫《毛诗》“七月流火”、“三星在天”，农夫观天之语也；汉乐府“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徵夫还乡之词也；陶渊明“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述农家院落也；王梵志“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则几几乎俚人俗语矣。即李、杜、元、白诸公，造语亦极平直耳。宋人诗作，博览多涉，每求工切整饬，字字艰深，以变唐风，故如杨诚斋、范石湖之田园诗，口语俗言，质朴无华者，遂不能多有。清时考据家，以小学训诂之句入诗，如翁方纲辈之赋《石鼓》，更无论焉。故诗文不在险奇角胜，亦不在多作富有，更不必僻语晦词以充书笥，鸟文篆字以显鉴古，司马相如《子虚》、《上林》之赋，铺张闳大，极尽侈丽，奇字险辞，典故垒叠，然今又有几人熟读不忘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