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独特到普遍——瑞士法语文学的代表作家及作品
主讲:〔瑞士〕弗郎索瓦·德布律
主持:孙晓娅
翻译:吴康茹
时间:2010年10月18日
地点:首都师范大学北一区图书馆
主办: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孙晓娅:今天的讲座题目是《从独特到普遍——瑞士法语文学的代表作家及作品》,主讲人弗郎索瓦·德布律(Franςois Debluё,1950— ),瑞士法语作家、诗人和评论家,曾在瑞士洛桑大学(Université de Lausanne)文学系执教。出版了《时光的运行》(Travail du temps,1985)、《黑夜来临的诗篇》(Poèmes de la nuit venue,1992)、《阿勒凡的季节》(Les saisons d’Arlevin,1999)等10部诗集、3部短篇小说集、6部评论集。他曾荣获1986年耶夫·沙玛奖(Prix Yves Chammah)、1990年米歇尔·邓当奖(Prix Michel Dentan)。2004年,其全部作品获得瑞士席勒奖(Prix Schiller)。他长期担任法国、比利时和瑞士文学报刊的专栏作家及评论员,曾应邀去法国、德国、俄罗斯、加拿大和丹麦做文学讲座。他的许多作品已被译成德文、英文、西班牙文和中文等多种文字。今天的讲座由首师大文学院副教授吴康茹担任翻译。
弗郎索瓦·德布律:感谢孙晓娅与吴康茹女士的邀请。作家,就是从事写作的人,他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是从自身出发,然后去和他者(l’autre)和世界相遇。他要询问这个世界的就是,作为人,他自己到底是谁?他生命的意义何在?如果说他有幸活在世间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到底具有什么意义?
这次中国之行,起初是一种精神的灵魂之旅,因为穿越空间的旅行既能反映出内心游历的过程,也是一种能够观照内心的机会,同样,我还体验到一种要迫切敞开自己心扉的心情。在日常生活的世界里,由于习惯和常规的作用,有时我们好像对现实已经失去了强烈的感受力,尽管如此,还是要出发去接触现实。我此次旅行最初抱有某种对一个我不熟悉的大陆和国度的好奇心。当然好奇心本身并不是错。按照乔治·贝鲁(Georges Perros)的说法,好奇心就是“采摘智慧的蜜蜂”!
当面对世界时,我兴致勃勃,而且满心贪婪,即便我已经不是伯莱兹·桑德阿(Blaise Cendrars,1887—1961)的年纪(这是个马不停蹄地要走遍世界的瑞士人,也是一个四海为家的瑞士人),他曾在其著名的短篇小说《张帆启航》一书的开始部分,讲述了他的第一次远行——那时他只有16岁,小小的年纪,他就有了当旅行者的愿望、好好体验生活的欲望了:“15岁时,人的眼睛要比肚皮大。/那时我是多么的贪婪啊!/我来到芒枢里已经有三个月,可是内心并没有丝毫的满足。/我睁大双眼,/眼睛眨都不眨。/白天黑夜,我都睁开眼睛看啊看!/我想把一切都尽收眼底,我想看周围的一切。/以至于我常常都有眩晕感。”(《张帆启航》,瑞士伯什出版)
一 特殊的处境
(一)瑞士的地位及瑞士法语区的地位
中国是世界大国,一个拥有高度文明的国家。我来自瑞士,这是个有湖泊和山川的小国,是个需要保存历史的国家:因为从外表看似乎这是个没有多长历史的国家。我的国家曾经避开了许多大的战争和大屠杀,尤其是曾免于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这就足以让它显现出其优越性。然而,我们无法忽视这个国家高自杀率的事实,这里也发生过各种各样的谋杀案和悲剧,这是人们避免不了的——当然,像“自然死亡”这样的事,更是避免不了的!
我来自的国家拥有许多盛誉,这种盛誉是当之无愧的,但是即便如此,这个国度仍有一部分人处于社会的边缘,有时也处在极其拮据和窘迫的境地,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此外,这种盛誉的获得也只是后来才有的。瑞士人长期以来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们常常背井离乡到处去谋生,或者去为外国军队服役当雇佣军,例如在16世纪,他们甚至加入了对立的阵营,同胞之间要面对面地作战。我结识一些农民,他们曾经离开瑞士去阿根廷或者加拿大,希望在那里找到更好的谋生方式。那些生活在远离瑞士——非洲大陆或者是中东等地的人们有时把瑞士想象成人间乐土:他们梦想着可以在这里避难,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远离死亡。他们有时甚至采取疯狂的冒险手段,常常试图非法穿越高山回到家园,有时在偷偷穿越高山时死于严寒,或者被国界线的岗哨抓住后扣留和关押在收容所里。人们可以把这些收容所称为“接待室”,不管怎样,它到底还是收容所,大家可以参看扎维埃·科莱(Xavier Koller)1990年的电影《希望之旅》(Reise der Hoffnung)。有些人想象,在这个国家人们可以整天吃巧克力,时间分分秒秒都非常珍贵,原因是它的奢华名表享有盛誉。人们甚至相信,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一直都是听着钟声和乡村奶牛的叫声。其实这都是些陈词滥调。不过我们要清楚,那些老掉牙的说法,和先入为主的印象总是有真实的一面。也就是从那时起,人们才会联想到近些年来的有关银行的一种说法:瑞士人拥有很多财富,瑞士肯定是拥有财富最多的天堂之国!然而我们已经充分了解到,就在2010年的秋天,瑞士的各大银行已经不能够再逃避和美国各大银行相似的濒于破产的厄运了。这是一个假想的金融大国——看似庞然大物,腿却是泥土做的,是被操纵的傀儡,不过对它被操纵的深度和广度,我是无法推测的。
我在瑞士还算生活得无忧无虑,属于那些幸运的人中的一员。不过这并不能阻止我保留着某种批评意识,有时也让我不得不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个局外人。瑞士部分国土因为受山地的阻碍常处于封闭状态——我们可以通过拉姆兹(Charles Ferdinand Ramuz)的作品来见证这个事实,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它向世界开放,去倾听世界的声音。从山顶,视野可能会更开阔。《人类境况》(La Condition humaine,1933)的作者安德烈·马尔罗曾这么评价瑞士:“它是欧洲的观景台(André Malraux)。”我们和奥地利、意大利毗连。我们拥有许多湖泊,而这些湖泊也是我们与法国、德国共同的国界线。一些流经我们那里的河流,也穿越我们的邻国,最后流入到了地中海或者北海。因此,瑞士也有幸成为各种语言、文化和多种文学的汇合处。
我的国家也是由许多地区联合组成的国家。这里大部分地区是说德语的,还有一部分地区说法语,其余的不太多的地区是说意大利语或罗曼什语。罗曼什语(le romanche)是当地半数的方言,部分源于拉丁文,部分源于瑞士德语。称得上奇迹的是瑞士一直在“坚守着”,不至于解体,它和比利时恰恰相反——它好像没有受到分裂的威胁。它也和所有周边的国家不一样,应该特别指出的是,它曾经拒绝加入欧盟。瑞士人是非常固执、自满的,他们唯恐失去他们的独立性。正是在这一方面,固守的思想才值得大书特书:因为有一部分人对此赞同欣赏,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对此加以谴责的。
瑞士仍保留着某种民主的传统——这或许也成为陋习的一部分,保留着最大限度的言论自由。我们也有幸享有最丰富的信息网络,报纸、电台、电视都是相对独立和多元化的——即使这些传媒工具现在已经逐渐趋于贫乏或单一化。持之以恒地去倾听世界和关注时事,这对我们来说,是相对容易的。但有时仍然出现一些“灾难性”的新闻,引得大家唇枪舌剑地争论:比如关于年轻一代的教育和生活状态问题。一方认为年轻一代不思进取,可年轻一代也并不满足于生活在小小的安逸之中而对世界其他地方一无所知。两者其实异中有同。我本人也认为不思进取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也是应该受谴责的自私自利的退缩行为。但是我担忧的是,它不仅仅是被溺爱的青少年的精神状态,也是那些生活在安逸之中的人们的普遍倾向。
可能你们会对我说,刚刚讲的内容似乎与讲座题目并无关系。事实上,对你们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必不可少的开场白。从这些基本现实的要素开始,我才能延展话题,去谈两个或者三个瑞士法语作家,他们的经历与创作给你们提供若干例证和思考的参照系。请注意:说法语的瑞士地区只代表着这个小国家的一小部分地区——大概只占瑞士四分之一的面积,甚至不到四分之一;说法语的人口在750万总人口中约有120万——20%是外国人;因此瑞士法语区简直就是小国中的小国!瑞士大部分地区都是德语区——瑞士德语,有别于德国本土德语,德国德语构成其最有历史渊源的部分,同时也是其语言分化的另一个分支;还有两个少数族裔的地方是说意大利语——阿尔卑斯山南部与意大利接壤的特闪语,以及拉丁罗马语。综上所述,瑞士的官方语言是这四种语言,这在我们银行发行的货币上都可以看到。
瑞士说法语的地区和法国保持着一种很暧昧的含糊不清的关系。首先拥有共同的自然边界线,两国与低海拔的汝拉山脉接壤。而语言和文化上的分界线几乎是看不见的:我们都说着同样的语言,词汇都是相同的,几乎没有细致的差别。如果说语音语调上不太相同的话,这在法国本土同样也存在这样的差异。对于我们来说,我们精神上和文化上的“首都”不是伯尔尼,而是巴黎。如果说我们读法国作家的作品即便不多于本土的法语瑞士作家,那么也是数量相等的。我们也看法文报刊,收听法国电视电台广播。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的文学文化,从中世纪直到现在,都是法国文学文化。尽管如此,我们与法国还是分开的——由于法国本身的问题,它很自然地忽视了其市郊所发生的一切:对于一个瑞士法语区的作者和一个说法语的比利时人来说,很难在法国出版自己的作品,希望在法国报纸上看到对自己作品的简短评述更是难上加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法国注视我们的时候,它是高高在上的,也是冷眼旁观的!也正缘于此,我们可能都有些不自在的感受,也不由自主地想把自己禁闭起来。说意大利语的瑞士人在看待他们和意大利之间的关系时,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而他们才只有30万人口。瑞士德语区的人由于得到德国邻居的接受显得状况稍好些,这只是相对而言。问题的根本症结在于我们政治上的边界线与我们文化和语言上的边界线并不十分吻合。瑞士是一个拼图,这个拼图的图案都是由一小块一小块拼成的。
我属于瑞士法语区的人,这就是我要为很多作家朋友们效劳的原因。瑞士法语区有时对我们来说就好像是印第安的保留区对于北美这个国家的意义一样!来到中国、受中国的欢迎反而比去法国博得它的欢迎要更容易些,我在中国拥有的读者在人数上或许要超过在我自己的国家里的读者数量。这真是不合常情的事,不过也是个巨大的荣誉。生活在法国的边缘或许也不是坏事,是好事:因为这样就会给我们留下批评的余地、自由的空间,让我们能够独立地去思考问题,直接面对那些多种多样的思维方式及各种礼仪规范。
在谈论瑞士几个重要的具有象征性意义的作家之前,需要提示下:这个国家是个多种文化的汇合处,而这种汇合处恰恰促进了更多相识相见的机会。如果我们要考查一下这五十多年来有相当数量的外国作家曾经来过我们这里,来丰富我们国家的文学,那么上述所说的就可以得到证实。我也仅限于谈谈瑞士法语区,此外,我还想到了亚美尼亚籍的瓦厄·哥德尔(Vahé Godel)(1931),荷兰籍的安可达·克里斯多夫(Agota Kristov)(1935),和出生于罗马尼亚的欧仁(Eugène)(1969)及马里乌斯·丹尼尔·波佩斯库(Marius-Daniel Popescu)(1963)。乔治·哈尔达斯(Georges Haldas)(1917)更是他那一代最重要的作家,其父是希腊人,母亲是日内瓦人。当然,瑞士并不是世界的中心,可是它却是个活动中心、重要的枢纽。有这样独特的社会和地理位置,我发现它极具丰富多彩的诗意的魅力——混合杂交本身就是一种丰富。
(二)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
这种丰富的诗意的追溯可以从现代思想和感受力产生的最重要的源头之一——让-雅克·卢梭开始。他出生在日内瓦。在18世纪初叶,这还是一座小城镇,但它却是法国边界一个独立的小共和国。那时它和法国恰恰相反,既不是君主制国家,也不是天主教国家,它是个共和制和新教的国家。卢梭,一个钟表匠的儿子,而且是个自学成才者——牧师私下里教他一些课程,那就是他接受的全部教育。但是不久以后他却成为最伟大的法语作家之一。我在这里所指的是他的写作才能和他的文笔;他的敏锐感受力和政治思想在欧洲更是闪烁出无比灿烂的光芒。他的思想对法国大革命以及整个19世纪和今天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把自己也定位为其传承人。
他可能是第一个走向世界的最卓越的人的典范,他对宇宙万物都充满好奇心;他更是一个具有超凡才能的作家,甚至那些不喜欢他的思想的人都承认他绝妙的写作才华;他带给法国文化和社会一种清新的基调、一种新的声音和新的目光;他具有百科全书式的思想,他对音乐感兴趣,也对大自然有兴趣;他还有独特的政治思想和不因循守旧的宗教思想;最后要说的就是他写出了欧洲第一部伟大的自传:使得现代心理学得以建立的《忏悔录》(Les Confessions,1770),赋予了童年在成年人生活中的重要意义。
“我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这就是《忏悔录》最著名的开场白。作品的第一部分是真实的,而第二部分的真实性已经被19、20世纪的文学史所否定!他接着还说了下面一席话:“我想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只有我是这样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内心,我也了解别人。”从这里出发,他开始了对心灵的探究。在《忏悔录》中我们找不到任何“关于社会和政治”的理论,而卢梭已经在其他作品中表达出了这些思想。然而我们可以从中读到一些触发他思考社会和政治问题的情感原因:正是其童年和成年生活中的某些插曲才起决定性的因素,如对不公正、对谎言、对梦幻式童年的失去等问题的发现。对这些故事的叙事要比那些抽象的思想理论阐述更能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和情感。
卢梭所要开创的,是与自然的紧密对接和全新承续的关系,是对幻想的全新的深刻体验。他可能是第一个描绘“幻想(遐想)”这种心灵状态的作家,并且赋予了这个词重要的意义。他的最后一本书即为《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Les Rêveries du promeneur solitaire,1778)。“幻想”表明的是思想悬置/暂停的状态;在幻想中内与外的区别和界限好像已经消失了:人们不再把“我”和世界加以区分,两者几乎浑然一体……这也是一种沉思冥想的状态。我们还可以说这类似于祈祷的心灵状态,不过是无言的祈祷,无上帝的祈祷,毫无疑问这也是诗的意境。
这本书以及“幻想”这个概念肇始于卢梭在圣-皮埃尔小岛上的湖泊逗留和游玩的经历。那个岛上的小湖,150年之后终于被20世纪上半叶的瑞士德语作家罗伯尔·瓦尔塞(Robert Walser)发现了。
回到我的创作。继卢梭后我写了类似的幻想:第十一个遐想!这是卢梭没来得及写的、成为其遗愿的作品。大家可以参见我的作品《散议忠诚》一书。
湖边。湖畔。也许,远处还有几片云朵……
叙述者手里握着几个石子:在湖畔捡拾到的。他想起了曾经和他相识的一个女人。他也许想要给她写封信……他玩着朝水面上扔石子打水漂的游戏。光滑的石子在湖面上,蹦了几下,然后就改变了方向!就这样,想法产生了!
这一作品片段实际上暗示着卢梭曾经经历过的一段轶事,正是这一生活插曲加剧了他遭人迫害的内心感受,因为他感觉自己周围到处都是敌人!1762年,由于《社会契约论》(Du contrat social,1762)和《论教育》(mile,ou De l'éducation,1762)这两本书都被巴黎大法官判定为不符合神学教义的书,卢梭被从巴黎驱逐出境,并受到牢狱之灾的威胁。于是,他隐居在汝拉山区一个山谷里,与世隔绝。宁静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一方面,迫害他的人到处追捕他;另一方面,崇拜他的人常来拜访他。卢梭本身也是一个很“独特”的人,因此也常常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人们常常嘲笑他;牧师也不信任他;连孩子们都追逐他。一天夜里,有人朝他住的屋子扔石头——在《新约全书》中,只有对不忠诚的女人,人们才扔石块。但是卢梭却遭此攻击!于是他便隐居在我刚刚提到的那个小岛上,他相信自己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最终的庇护所。然而他在那里只待了6个星期,最后还是被当局驱逐出去!此后,他来到柏林和英国,但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上的生活条件都非常艰难困苦。然后又回到法国和日内瓦,可是他被禁止在日内瓦逗留。这是一段被流放的时期,他在这样的条件下写出了《忏悔录》。
下面大家跟我再阅读一些我的诗作:《阿勒凡的季节》中有一些关于季节和自然的诗篇。阿勒凡,是意大利传统中的喜剧人物。在文本中,他被酒变形了。酒在诗歌中也反复出现,有一篇是关于葡萄酒节的,如《丰收节庆》(“Fête des vignerons”,1999)。每25年,是葡萄酒季节的一个循环。我们要向酿葡萄酒的工人致敬。《人来到世间》描写的是我居住的地方拉沃盛产葡萄,和中国某些山区种植稻谷一样。早晨,所有的人面对世界、面对他自己的生活时,常常会有一种惊诧。《土地上的耕耘》开篇开头提问:瑞士,这个国家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随后我在诗歌中尝试含蓄地回答。
(三)具有象征性作用的人物:拉姆兹和桑德阿
查理-菲尔迪南·拉姆兹(Charles Ferdinand Ramuz)(1878—1947):拉姆兹被列入他那个时代众多最伟大的诗人和小说家行列之中,可是他在法国是得不到承认的。法国曾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批评他的乡土气息及其外省方言。这种方言倾向于忠实特定的地域: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认为他不会写作,或者说得好听一些,就是人们误认为他故意不好好写作!他的小说《阿丽娜》(Aline,1905)已经被翻译成中文,他的另外一部作品《山中的巨大恐怖》(La Grande Peur dans la montagne,1925—1926)正在翻译中。他在书中给我们讲述了他对小国家和世界之间所存在的亲缘关系的内心体验,很多见解难能可贵。书中特别描绘了一种重要的体验。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种体验,必须阅读其作品中的描绘,这样可以揭示拉姆兹的独特性。他的作品与法国17世纪的古典传统,与瑞士的法语文学存在根本的断裂。拉姆兹要求得到了解、发现自己故乡的权利——这本身就是与法国对着干!这种断裂当然是通过语言来体现的,通过对陡峭的“荒凉”的景色的描绘,还通过一种断断续续的、反复重复又时而庄重的节奏表达出来,或者用拉姆兹本人所称之为的“肢体语言”来表达。这种“肢体语言”能表现出农民的固执和憨厚的特点。这完全是对农民行为的模仿,是一种远离学院派的做法。
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扎根于土地,对农民、故乡的特性非常了解的人,却和其他少数人一样。总之,在一个国民和俄国农民之间,只有些肤浅的区别,这就像果戈理在《死魂灵》(Les mes mortes,1842)里所指出的那样。拉姆兹所表现的鲜活生动的世界不是20世纪初诞生的金融世界,而是受自然和贫困暴力控制的山村居民的世界;同样,这是葡萄种植园的劳动者们与正处在上升时期的国家做斗争的世界,也是梦想爱情和金钱的士兵们的土地。人类的经验是对孤独的体验,也是对曲折和受戏弄的爱情的体验。人类的经历是不断质问生活意义的一种体验生活,一种具有哲学和社会性质的追问。这让我想起了拉姆兹早期在巴黎创作的两篇杰出小说《阿丽娜》和《受迫害的让-吕克》。他也写出了很多伟大而优秀的随想录,他的观点在书名中就可表现出来,如《存在的道理》(Raison d’être,1914)、《人的尺寸》(Taille de l’homme,1933)。那些谆谆教诲都是出自他独特的心灵,他总是不断地去寻求接近那种普遍永恒的东西!根源于对故土的眷念,他用个体的独特性去触及普遍性。
我之所以使用拉姆兹的例子来说明,是因为他揭示出了我所思考的两个根本的问题:一个是有关那些不离乡背土,不离开他的生活中心的人的作用问题——让他们为故乡更好地发挥光彩和热量。另一个作用就是离心律问题(centrifuge):瑞士在这方面提供了很多例子——生活在很小的国家或偏僻地方的人,大都会产生想走开的想法。
在艾拉·梅亚尔(Ella Maillart)(1903—1987)和尼古拉·布维尔(Nicolas Bouvier,1925—1998)之前,有诗人桑德阿,他比拉姆兹小差不多十岁。《张帆启航》(1930)叙述的是他第一次远行。这个男孩生活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家庭和国家。他读到了埃利塞·何克律(lisée Reclus)写的《世界地理》(La Nouvelle Géographie universelle,1894),于是有了巨大的梦想!地图册激发出了一个少年巨大的想象力,大家可以参照兰波的作品《七岁的诗人》(Les Poètes de sept ans,1865)。这都是同样的冲动,不分法国的还是瑞士的;这是青春期的活力和冲动,也是渴望、憧憬生活的冲动,更是好奇心的驱使!
桑德阿这一名字本身就是笔名——他的真名是弗雷德里克·路易·扫泽(Frédéric Louis Sauser),而笔名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逃离的方式,这样可以摆脱传承下来的身份。但是这个笔名也揭示出了一种身份问题:这里已经不仅仅涉及个人和家族的身份——他表示拒绝父亲和父亲的遗产,同时也是“国籍”“民族”问题了:他的真名是个德语的姓名,念起来没有一点法语味。而Blaise则是对braise的变化,Cendrars是拉丁文ardere“炙热”的意思,而le cendre是法文中“燃烧过后的灰烬”的意思。
二 诗人的目光
(一)诗歌告诉我们什么?
我阅读过几位被译成法文的中国诗人的作品。他们的诗都表达了什么?当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对这个问题其实是无能为力的,没有办法回答的:因为我不懂中文。我深知,对我来说有一部分东西是缺失的,也因为像程抱一(Franςois Cheng)——《中国诗歌写作》(L’Ecritures poétique chinoise)和保尔·戴米耶维勒(Paul Demiéville)——《中国古典诗歌诗选——从古代到1911年》(Anthologie de la poésie chinoise classique,1962)这样的文学评论家对法语区的读者和他们所针对的那些西方读者所指出的那样:我们欣赏不了这些诗人的诗歌的压韵,他们诗歌语言的节奏和抑扬顿挫的美感。那些精巧的游戏,我们是根本无法领会的。我们也不能欣赏其诗歌语言的多层意义和典故,更欣赏和领会不了中国诗歌语言的多种用途,或者更准确地说,即中国诗歌形式的多义性。既然如此,那么是否应该放弃呢?是否就把这些诗人的书合上不看了呢?
(二)差异
答案是否定的。可以跟随这些文学评论家的引导去读作品,除了刚刚我提到的几位汉学家,还有一些有名的汉学家,如让·弗朗索瓦·毕来德(Jean Francois Billeter——他的作品《评读庄子》[tudes sur Tchouang-tseu,2004]),如弗朗索瓦·于连(Franςois Jullien)(《迂回与进入》[Le Détour et l’Accès],1995)。这两位学者之间可能存在某些分歧和矛盾,但是对我刚刚提到的自己所不了解的领域,他们两位都是极有趣的引领者,能给予人们很多启发的。凭着经验,我也知道通过层层的过滤网,通过不忠实的翻译,有些精华都很遗憾地被过滤掉了!和所有其他的语言一样,法语也是多义的:词与词之间存在关联性;语言有磁化作用,也就是说在那些相互受吸引力影响的词语之间存在亲缘性。诗人对这些都是了如指掌的!我自己在20年前(1991年)就有这方面的体会了。一位北京的法语教师让他的学生把我的一篇文章翻译成法语,将作品命名为《差异》。她把在杂志上已经发表的译文转交给了我。当然,我既为之感动,又深感荣幸,但当时我又有些困惑和惊讶:译文会表达些什么呢?我的作品的意思又保留多少?于是,我请求一位中国朋友告诉我翻译后的意思,显然我没有把我自己的原作给他看!还好,虽然你们和我们的语言存在差异,但我还是从中了解到了我作品的灵魂和思想!作品表达了一位老人的孤独感。夜晚,这位老人坐在一条长椅上,面朝着小湖——这个小湖泊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存在物,它位于勒芒湖畔,是欧洲面积最大的湖泊之一:“和他一样,鸡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和它们不同的是,他不必到处觅食……”(《差异》,“Différence”,Llieux communs,1979)
(三)普遍性和特殊性
你们可能看出:这一作品并不“复杂难懂”,这就是对孤独的体验——具有普遍性。在我的一生中,曾经作为年轻作者,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普遍永恒的东西——某种普遍永恒的东西把处在不同角落的我们彼此紧紧相连,我将这种彼此共同的体验写在诗中,并把我的书命名为《共同的地方》(Lieux communs),它有双重含义:“共同的地方”,表示的是一种平常和平淡。但是从文学的意义上来说,它又是相遇的“地点”,在这个地方,大家彼此相识,好像大家都是一家人似的。因此可以说,这个地方就是一本书,一首诗,一个故事,一种对人类普遍存在的基本体验的表达。
迄今为止我已经写了20几本书,我所有的书都有一个相同的主题,重中之重的中心主题,这就是我们与时间的关系问题。我已经写出和出版的作品,有《时间的运行》(Travail du Temps,1985),《黑夜来临的诗篇》(Poèmes de la nuit venue,1992),《耐心的样子》(Figures de la patience,1998),还有最近出版的《论逼近的死亡》(De la mort prochaine,2010)。谁没有对黑夜的感受经历呢?谁没有体验过那些噩梦?谁没有体验过失眠?谁没有体验过对死亡的恐惧担忧——包括对他人、朋友和所爱的人的死亡的担忧?谁没有对自己死亡的担忧,对临终前痛苦的体验的担忧?谁没有看过葬礼呢?请允许我在这里举诗人杜甫为例:他曾经讲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中李白出现了,这位伟大诗人比杜甫年长十岁,他俩之间有深厚的友情。只要读读各个时代的诗人的作品,无论生活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人类共同点。
谁又不曾有焦急烦躁的体验?只要去等待一次晚点到达的火车或者等待一位姗姗来迟的朋友,就可以有这种体验了!再者,去等待一堂冗长的没完没了的课或报告的结束就可以感受到了!或者有心等待一封非常重要的信件的回复就可以了……每一次,我们感受到了不耐烦,我们就涉及与正在运行的时间的关系问题。
我刚刚给你们读的作品《差异》,是以一种略带幽默的语调将一位老人和一群小鸡加以对比,如果说鸡和人存在某些相似性的话,那么将他们区别开来的同样也是最本质的区别,即苦难意识——老人身上对孤独的体验。
在谈下个话题之前,我乐意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诗都说些什么?所有真正的诗人都会从某个特殊的经历,某个特殊的时代和某个特定的地点,与我们说一些有关这方面的体验。你只要读读他们的诗,接受表面的那种差异,就可以发现,这些诗人离我们并不遥远,他们并未脱离时空问题。其实,“差异”是次要的,这些都是表层问题!而人类深层的体验都不会过时,也不会改变的。这些诗人都说了些什么?他们都曾见证过什么?我们要继续谈什么呢,彼此之间还要说些什么呢?我在这里引用两千多年前的屈原所说的一段话:
……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障之。
……
(屈原《哀郢》)
不需要有屈原被流放的经历,也不需要住在像中国那么大的国家,通过他的诗我也能够猜测出和体会到他这种愁绪。毫无疑问,诗歌永恒普遍的伟大主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列出关于主题的长长目录索引,也是没有必要的;而我最感兴趣的,主要是一些最基本的主题,比如关于世界,关于能够打动我们的男人或女人之美;对世界的厌恶,对所充斥的暴力;关于时间的流逝和驻留在记忆中的时间,关于鸟的飞翔,关于黄昏、黑夜的降临、寒冷的来临,关于某个早晨的到来,或者动物的出现;雾弥漫的朦胧美景——显然中国古代诗人喜欢表现这些主题;暴风雨、天空出现的光、彩虹、雨——法国作家,比如魏尔伦、克罗岱尔(Paul Claudel)、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蓬热(Francis Ponge)、雅克·普莱维尔(Jacques Prévert)、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等则倾向挖掘这些主题。作为写诗的人,我经常会对已经出现的诗歌主题产生浓厚兴趣:这种做法既是谦虚谨慎,也是野心勃勃的:首先,我没有发明任何东西;其次,我可以展示我能够创作的。比如,我与一些艺术家、诗人之间的精神对话。举一位荷兰画家伦勃朗(Rembrandt),他生于1606年,死于1669年,是西方和世界绘画史上伟大的画家之一。他在400年之前开始画画,当我用当代人的目光去审视他时会发现许多新的内涵。我曾看到过他的几张让人震撼的自画像,我感受到某种承重的目光以及这幅画自身所生成的文化重量:双重的目光——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这就是已经成为艺术史的伦勃朗的目光。
讲座接近尾声,由于时间关系,我必须舍弃已准备好的部分内容,再次感谢晓娅老师的盛情邀请,以及现场同学的配合与聆听!
孙晓娅:这是一场缜密、翔实、视野开阔的讲座。德布律先生不仅带领我们了解了瑞士的国家历史、地缘处境、人文传承、复杂的文学创作环境,尤其是瑞士法语文学的创作概貌,同时也展现出他自身的文化底蕴、思想来源、哲学思考。德布律先生对这个世界、对国家的发展、对时空的理解、对不同作家个体经验和代表性文本既有理性深邃的辨析评论,又兼具敏锐感性的诗性情怀。两个小时的讲座充实紧张,德布律先生在为我们集中勾勒描述瑞士的地理环境、文学场域、文化生态发展概貌的同时,还深度介绍了瑞士文学尤其是瑞士法语文学创作实况,扩展、加深了我们对瑞士文学独特性的了解,延伸了我们对卢梭等作家及其经典文本的阅读视域。因为时间已经饱和,我们无法安排互动交流,再次感谢德布律先生,感谢吴康茹老师精心的准备和翻译!
[1] 原法文书名是Franςois Deblue,Courts Traités du Dévouement,Editions de Zoé,200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