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之立 旬月踟蹰:严复译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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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自由”

“自由”是汉语古典词,《辞源》1915年版和2016年版的释义分别如下:

【自由】一、谓奉行己意也。[杜甫诗]送客逢春可自由。二、法律名词。如在法律范围内之言论自由、集会结社自由是。此种自由凡立宪国皆有之。按英文Liberty;法文Liberte皆原于拉丁文之Liebrtas,其意为脱去被人羁绊虐待之谓。

【自由】谓能按己意行动,不受限制。《礼·少仪》“请见不请退”,汉郑玄注:“去止不敢自由。”《三国志·吴·朱桓传》:“桓性护前,耻为人下,每临敌交战,节度不得自由,辄嗔恚愤激。”[32]

如小引所述,用古典词作译词常常会发生一些意义对应上的问题。与“自由”相对应的原词是freedom与liberty,这两个词意义上无实质性的区别,主要是词来源上的不同。马礼逊在自己的辞典里译为“自主、自主之理”;麦都思的辞典开始出现“自由”;罗存德的《英华字典》综合两者,同时采用了自主、自由、治己之权、自操之权、自主之理等解释。在19世纪的英华字典里,“自由”的政治含义并不强烈。

日本自《英和对译袖珍辞书》(堀达之助,1862)起,“自由”就是freedom,liberty的译词。首次作为西方的政治概念引入日本的是福泽谕吉的《西洋事情》(1866):

·欧羅巴政学家の説に、凡そ文明の政治と称するものには六ケ条の要訣ありと云えり。即ち左の如し。第一条 自主任意国法寛にして人を束縛せず、人々自からその所好を為し、士を好むものは士となり、農を好むものは農となり、士農工商の間に少しも区別を立てず、固より門閥を論ずることなく、朝廷の位を以て人を軽蔑せず、上下貴賤各々その所を得て、毫も他人の自由を妨げずして、天稟の才力を伸へしむるを趣旨とす。《西洋事情》巻16下(译文:欧洲政治学家的学说中有大凡文明政治均有六条要诀,即第一条,自主任意,国家法律宽松,对人不加束缚。人人做自己所喜好之事。愿为士者为士,愿为农者为农。士农工商不设区别,不以门阀论,不以身居官位轻蔑人,上下贵贱,各得其所。丝毫不妨碍他人自由,提升天赋的才能。)

·注释部分:本文、自主任意、自由の字は、我儘放盪にて国法をも恐れずとの義に非らず。総てその国に居り人と交て気兼ね遠慮なく自力丈け存分のことをなすべしとの趣意なり。英語に之を「フリートム」又は「リベルチ」と云ふ。未た的当の訳字ならず。《西洋事情》巻17上(译文:正文的“自主任意、自由”等词,并非为所欲为,不惧国法之意,而是国民之间无须客套,各尽自己的能力,做自己要做的事之意。英语称之为freedom,liberty。尚无精准的译词。)

其后,西周在《百学连环》(1870)中以“自在”的词形介绍了freedom,liberty的概念,侧重点在出版自由。

·西洋右の発明に依りて一千五百年来文化大に開ケ、一千七百年来に至りてliberty(自在)of press(印刷)印刷自在と云ふとこと起れり。《西周全集》巻4、17、47頁[译文:西洋根据以上发明(即印刷术——引者注)16世纪以来文明大开。至18世纪,印刷自在兴起。]

·其中一ッの真理はliberty即ち自在と訳する字にして、自由自在は動物のみならす、草木に至るまて皆欲する所なり。《西周全集》巻4、25、56頁(译文:其中一真理即liberty,译作自在。自由自在不仅动物,至草木植物也都祈盼。)

·人は又其類上にあらすして最も自由を得ると雖も、唯タ之を縛して動かさゝるは法なり、其法たるや自由の理に戻るへからす、若し是に戻るときはかならす乱るものなり。《西周全集》巻4、25、56頁(译文:人不管处于何种阶层,最应获得自由,惟需受法律束缚。其法律不可返回自由之理,如返,则必生乱。)

·神は萬物の根元にして萬物を自由にするの權ありと称するより。《西周全集》巻4、113頁(译文:上帝自称为万物之根本,有使万物获自由之权。)

西周在早期的著述中,更倾向于使用“自在”而不是“自由”。《百学连环》(1870~1872)中前者39例,后者仅8例。而在《明六杂志》(1874年4月~1875年11月)中两者的地位发生了交替,“自由”的用例多达280例,而“自在”仅7例,其中2例为“自由自在”连用。

中村正直于1872年刊行译著《自由之理》(原著为J.S.密尔,一名穆勒的On Liberty),自1874年“自由民权运动”起,“自由”作为freedom,liberty的对译词在日本社会普及定型。在“自由”意识形态化的过程中,还有很多事件,但已不是词汇学的内容了。

中国虽然向日本提供了freedom,liberty的译词,但政治概念的实际导入晚日本20年以上。限于篇幅,我们只对严复的情况进行讨论。

可以推测严复在1870年代留学英国期间就接触了西方关于自由的概念,但他首次将这一概念介绍给中国社会是在1895年。严复在他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时论中写道:“(西学的关键)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则自由不自由异耳。”[33]

严复用“自由”对译freedom,liberty,此时“自由”作为西学词语已广为知晓。例如《申报》在1880年代初已经报道过日本的自由党成立,图2-1显示了“自由”在《申报》上出现频次的变化。“自由”是中国的古典词,做译词使用,必然有一个当与不当的问题。严复在《论世变之亟》中接着写道:

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毋相侵损而已。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其杀人伤人及盗蚀人财物,皆侵人自由之极致也。故侵人自由,虽国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条,要皆为此设耳。中国理道与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絜矩。然谓之相似则可,谓之真同则大不可也。何则?中国恕与絜矩,专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则于及物之中,而实寓所以存我者也。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

图2-1 《申报》“自由”的使用频率

他尖锐地指出了自由观上东西方之间的根本差异。译词只是勉强“相似”,不是“真同”。严复译穆勒的On Liberty 为《群己权界论》,在“译凡例”中对该书的关键词“自由”做了详细的说明。

或谓:“旧翻自繇之西文liberty里勃而特,当翻公道,犹云事事公道而已。”此其说误也。谨案:里勃而特原古文作libertas里勃而达,乃自繇之神号,其字与常用之freedom伏利当同义。伏利当者,无挂碍也,又与slavery奴隶、subjection臣服、bondage约束、necessity必须等字为对义。人被囚拘,英语曰To lose his liberty失其自繇,不云失其公道也。释系狗,曰Set the dog at liberty使狗自繇,不得言使狗公道也。公道西文自有专字,曰justice札思直斯。二者义虽相涉,然必不可混而一之也。

Liberty和其他英语的词语,如slavery,subjection,bondage,necessity等构成一个意义网络,这个网络和汉语的并不相同。这一层意思,严复在讨论“宪法”时也曾表露过:

宪法西文曰Constitution,此为悬意名物字,由云谓字Constitute而来。其义本为建立合成之事,故不独国家可以言之,即一切动植物体,乃至局社官司,凡有体段形干可言者,皆有Constitution。今译文宪法二字,可用于国家之法制,至于官司局社尚可用之,独至人身草木,言其形干,必不能犹称宪法。[34]

即constitution是抽象名词,由动词变化而来,其意义网络与“宪法”并不完全重合。前者可以用于动植物,乃至社会团体,后者在现代汉语中只能用于国家。接着,严复对译词“自繇”指出了两点问题:

中文自繇,常含放诞、恣睢、无忌惮诸劣义,然此自是后起附属之诂,与初义无涉。初义但云不为外物拘牵而已,无胜义亦无劣义也。[35]

由、繇二字,古相通假。今此译遇自繇字,皆作自繇,不作自由者,非以为古也。视其字依西文规例,本一玄名,非虚乃实,写为自繇,欲略示区别而已。[36]

第一点是“自由”的周边义问题。如严复所说,20世纪初叶的“自由”,“常含放诞、恣睢、无忌惮诸劣义”。[37]但严复同时又认为这是“后起附属之诂,与初义无涉”。中西远古某些“艰大名义”是相通的主张在这里也有所反映。第二点与其说是“自由”的问题,毋宁说是世纪之交汉语本身的局限性。严复认为按照英文文法,freedom,liberty都是名词(抽象名词),是实词,而不是虚词。相反,汉语中的“自由”则是副词,即汉语传统分类法中的“虚词”。严复试图用古僻的汉字把“自由”作为抽象名词来使用。严复使用“自繇”的另一个考虑是:使用已有词语常常必须除去后来添加上的“杂质”,即严复所强调的“放诞、恣睢、无忌惮诸劣义”。严复指出:“自繇之义,始不过谓自主而无罣碍者,乃今为放肆、为淫佚、为不法、为无礼,一及其名,恶义坌集,而为主其说者之诟病乎!”[38]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严复认为是“名义一经俗用,久辄失真”。[39]严复选择“自繇”这一词形也有为了除去杂质,避免后起意义(随心所欲义)混入的目的。但由于“自由”“自繇”发音相同,严复的企图也不可能实现。其实,在世纪之交,如1902年以后,“自由”用作译词的例子剧增,已经部分地获得了抽象名词的用法,如严复在《群己权界论》(1903)中有4例“有自繇”的例子。[40]但《钦定宪法大纲》(1908)中的两例,还不完全是抽象名词:

1.君上大权,八、宣告戒严之权。当紧急时,得以诏令限制臣民之自由。

2.附臣民权利义务,二、臣民于法律范围以内,所有言论、著作、出版及集会、结社等事,均准其自由。

第一例可以解释为限制臣民自行其是;第二例可解释为准许臣民为所欲为。“限制”“准”都是以动词性短语作宾语的。尽管如此,严复认为这时“自由”是合适的译词,说“西名东译,失者固多,独此大成,殆无以易”。[41]这一事例告诉我们在讨论“自由”的政治隐含的同时,还要关注作为语言单位“词”的“自由”。

“由”“繇”发音相同,区别只在于字形。汉语的名词本没有具体名词/抽象名词之分,也没有如英语等通过添加后缀(-ness;-tion)获得转类名词的形态上的手段,严复的“由”“繇”人为的区别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性。《群己权界论》以后,严复也不再坚持写作“自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