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二
王漢峋
瘦竹兄常常以書生自許,卻甚少有書生的自負與刻削,而是頗能接近子張的“容眾”。愚昔日檢讀有關“孔墨”與“儒家八派”的“批判”文章,發覺郭沫若對於儒門不算隔膜,有才氣的文章與諂媚歪詩出自同一手筆,難免感慨卻不敢因人廢言。瘦竹兄則以其寬厚,在不廢言以外,對郭氏有更多理解。郭書作成於己丑以前,之後亦有新出文獻堪作補正,學者亦有考論。兄讀書勤勉而思考不輟,於此等領域素有措意,喜見其結集成《出土簡帛與孔門後學新探》一書。
《緒論》列明研究方法與運思依據,全書於孔門弟子分化之因緣、代表人物、典籍、思想傾向等俱加辨證,舉文獻尤其是新出簡帛之相關文句予以申述,又能分梳學人議論,頗可助益“分化”這等學術問題的細微研究。兄傾向“無罪推定”,倒不是認爲所有材料都無可疑,不是想取消考證學,是反對流弊叢生、令人疑惑並無所適從的“捕風捉影”。
捕風捉影可以有正反兩面的説法:正的一面是深信文本中的人物美善無瑕,語句中稍有綫索即大力發揮;反的一面是稍有不合即處決,接近兄提到的“有罪推定”。愚亦同瘦竹兄一樣反對後一種,但自己卻又不免限於前一種當中。
比如兄曾分析《論語》中的句子,認爲“不能説孔子就是性善論者,在他那裏同樣可以引出性惡論對後天教化的強調”。愚舊受《孟子·盡心上》中“堯舜,性之也”一句啟示,認定“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中“性”與“習”兩字是動詞,並作如下斷句:“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又做了有道學家味道的闡釋,斷定前句接近“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即若求仁順仁則其行爲已屬近道。故而見到兄之高論時,以爲兄提性惡是把孔氏看低了。
後見傅斯年先生拿“生”字訓釋“性”的同時又斷定“‘生’‘習’皆無定主動詞”(《性命古訓辨證·〈論語〉中之“性”“命”字》),乃知傅氏早已把前後兩句中首字視作動詞。看到傅氏解讀那段時間的前後,已頗懷疑自己的淺論太隨意,太依循儒門性善説與理學路徑,即太捕風捉影。儘管“性”“習”作動詞在語法上頗能通,由於怪罪自己的解説過頭,連這兩個字原來在孔氏口中是否一定作動詞也不敢再妄議。
不過,愚與瘦竹兄同多數學人一樣,如今也還是以爲“性”不是“生”。然而兄同傅氏兩人的説法比我的有理據,在孔子對人性的看法上,瘦竹兄的議論更平允切當。在儒門“情懷”上,更是我和傅氏不能及的。以前讀印譜時,好似見到過一枚“魏晉間人”的印蛻,但記不起作者與印主,恍然不知如何查對,那段時間想依其意央人治“八賢少我是爲七”的閒章,未果。現今回想,大概是稍有對以前捕風捉影的矯枉在其間。
而瘦竹兄在立説上未見有正反兩方面的捕風捉影,自然也用不到矯枉,表層上可能會有少許意氣,實際深含可靠平穩不會更張的成分,這充分影響了他的儒門情懷:表現到學術上,則有廣博與信實;表現到生活中,則對親友照料有加;還牽連學術同生活,希望儒門精粹能貫通到日常,即以講學等踐履擦除塵霾,招引儒家被遮擋的靈光。
對於第一種,即學術研究,期待瘦竹兄將來有更多佳文大著面世,即此書亦已是探究孔門後學的有益參照;對於第二種,即日常細節,心內頗含敬佩;對於第三種,即擦除行爲,愚稍有保留但也望其有成、樂其功竟。
瘦竹兄在首末兩種上俱不離倫理精神的薰染,而第二種本就同倫理接近,表現也更鮮活豐贍,比如在爲父教子時便不乏情致。乃子方是垂髫,已温厚而頗仗義。瘦竹軒中藏書不下萬冊,又不限於儒家,父子日夜浸潤其中,將來吾兄繼續講説孔氏之學,而其子亦受瘦竹兄與各類書籍感發,在温厚仗義外會有更多交織互通的面貌,不論將來喜好孔門後學中的哪一派,又從事學術與否,又從事何等學術,當俱能持重有成。愚在倫理方面向屬寡淡,卻喜見此對父子在“有親”之餘,亦有相沿的氣質生於傳續的精神中。
初作於巳年卯月
改訂於申年小寒節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