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梦
“这世上鬼魅虽多,有灵智的却少。偶然碰上几个,其灵智也是多有残缺。”
“最常见的表现,就是这种鬼魅总是很倔;或者脑子里缺根弦,做事不讲逻辑——如果他们还有脑子的话。”
“比如老周,他已经在主动使用工地精的能力,却还觉得他是弄丢了身体的凡人,死倔;还有那眼球,寿衣和它妈的遭遇其实没啥关系,它就捋不清这逻辑。”
从花圈店出来,老头悄悄拿出他一直随身的笔记本,写下这些文字,又在那个“倔”字上反复勾勒,作重点加粗状。
勾完,把笔记本收好。
他深呼吸,平复心情,转身对周彪苦口婆心:“老周,这事咱们压根没必要掺和,我看就算了吧?”
周彪皱眉:“为什么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潜在员工,你就这样想放弃?”
老头小心斟酌。确实,这么多年他就没遇上过几次能说话的鬼,今日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太好。
“而且我还有理由,”周彪毫不吝啬的对那个眼球投去欣赏:
“我问了,这眼球本是打算在这长期生活的,所以才会把它妈接来,还置办了墓地。”
“你想想,什么人会想在这座新城长期生活?要么是航天院的研究员,要么就是医生。都高素质人才!最关键的,他还不反感工地,这样的潜在员工去哪里找?”
可惜由于眼球的灵智残缺,周彪怎么也没问出它的身份,倒把它妈妈的特征问出了大概。
老头终于想好了说辞:“老周,你知道吗,刚才花圈店老板和我吹牛时,已经给我推荐好和尚道士,算命先生啦。还有个风水师傅,可不简单,是有证的风水师傅!”
“老周你也该懂,没有好处,他凭什么给我推荐这么些人?哈哈,寿衣店、和尚道士、风水师,指不定他们私下里关系多好,说不定就是沾亲带故。”
周彪笑得肆意:“你想说这事,医院,殡仪馆,沆壑一气,没准还有市里的大人物。里面水深,我碰不得了?”
“你懂就好。”老头松了口气。
“可我是鬼,管得管不了?”周彪指指自己。
“难说,”老头摇头:“不是所有人都像我无门无派,不学无术。”
“尔里呢,管得管不了?”周彪又指远方。
“她?一台挖机,怕弄不了这么复杂的事。”
“我,加上尔里一起呢?”周彪冷笑:“管他什么和尚道士、风水大师,挖机拍不倒的高人,我一个也没见过!”
“这话怎么说?”老头额头冒汗。
周彪已经起身:“老晋,我这民办地府,既然是民办,以后怕是要对上许多人。现在就这么畏手畏脚,以后还怎么做事?”
“再说,我这次就是想帮潜在员工解开心结,看看被拆了的人当中有没有它妈妈,不是想把这事昭告天下,难道这也做不到?”
老头憋了半晌,心里的天秤将作为恶鬼的周彪、可能的高手、医院,殡仪馆,还有他的挖掘机放一起,反复权衡。
终于:“行吧,行吧,如果只是找那俩鬼鬼祟祟,可能偷运了尸体的人的话……其实我有些线索。”
周彪挑眉。
老头只是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下,便露出了里面的保安制服:“别忘了我本职工作,别忘了我住哪……虽然是外聘的,但我就是殡仪馆的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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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离医院稍远,老晋这回骑上了他的电单车。
周彪不能离他太远,浮在电单车旁,于城市的光斑中穿行,慢慢悠悠。晃到殡仪馆门前时,已经逼近黎明。
世人常说,唯有死亡最为公平。但周彪是觉得,死亡只公平在结果,它的过程却是恰恰相反。
比如这殡仪馆,馆内接待大厅中,那泛蓝光的LED屏上,对不同的项目都有明码标价——
比如停灵的区域是一个大厅还是一个包间;暂时存放尸体的冰柜是得以独处还是旁边有很多邻居;
还有那烧人的炉子是否是一天的头炉;供逝者躺下的防火毯是否是一次性使用。
如此种种。
然而。
火化前的过程再如何花哨,逝者从炉子里推出来时,也就是一堆发脆的白骨。
哪怕家属是什么医学大牛,光靠这堆烧剩的骨头,也绝不可能知道逝者有没有被动什么手脚。
天天在殡仪馆晃悠的保安反而能察觉蹊跷。
“其实那眼球遇到的事……我们当保安能隐约猜到的。殡仪馆什么单位?里面的工作人来来回回就这么些,早混了脸熟;”
老晋从电单车下来,一时忘了自己上回好好上班是什么时候:
“寻常人家里肯定不会三天两头有人去世。所以,哪些人是在殡仪馆里里鬼鬼祟祟的‘熟面孔’,我们其实心知肚明。”
周彪点头,没问为什么保安们发现端倪了也守口如瓶。
和在工地监守自盗,偷些钢筋不一样。揭露偷器官这种事对常人来说太需要勇气。
“好了,”老头把电单车停到殡仪馆的隐蔽处:“这里是那些贼眉鼠眼之人每次来时的必经路,我们在这守株待兔就好。”
周彪点头,已经看到月光西斜,太阳东升。
黎明时的温差让大地升起了层浓浓的雾气,世界被遮掩得朦胧,让人好似在地上就能腾云驾雾。
雾气渐浓。
日影不见。
忽有一声唢呐嘹亮,乐声流金一样,轻巧替代了今天不见的日出模样。
接着。
唢呐有了小鼓相伴。
是一个家庭送走了至亲。
火炉房迎来了它今天第一家客人。
这个家庭只有姐弟两人,此时在司仪的主持下,围绕着房间正中一位老先生转圈,做最后的告别。
这个场面老晋当然不便介入,倒是常人无法看见的周彪可以近距离观摩。
告别环节结束。
尸体被推入火炉。
家庭的成员互相搀扶着,在司仪的引导下离开房间。理由如此充分——高温的火炉危险,燃烧时必须让人离远。
“咣当”一声,朱红的大门刚刚闭起。
两个鬼鬼祟祟之人便如鲶鱼般,自隐蔽的后门滑入房间里。
一人熟稔的在房间东南角点起一支蜡烛。
另一人快速将逝者从火炉中拉出,然后“扑通”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老大人!多有冒犯,实在不该,我们也是生活所迫,受制于人,还望您体谅!”
“老大人您想想,今人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古人在棺材里被虫咬鼠啮,多么悲惨!我们拿走您身体的一部分是在救你,是让您在别人身上重生!”
周彪看傻了眼,这流程难道是从什么盗墓小说里抄来的?真是好有仪式感。
另一人从工具包里拿出了手术刀和手套,走到逝者耳边,小声:
“老大人,在别人身上重生,您便有机会看看您的后人过的好不好,看看您交代的事他们有没有听。”
“这样,如果您实在不愿意,就把我刚点的蜡烛吹熄,我们马上住手,您说好不好?”
周彪侧目,赫然发现逝者的残魂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侧。
残魂似是个斯文的老先生,嘴唇痉挛样抽动,却努力抿紧,保持最后的文雅与尊严。
可其额上流下的汗水颗颗晶莹,每滴汗液中都浮动着老先生五官发颤的倒影。
终于。
那俩人拽开了尸体的寿衣,手术刀刺破逝者的胸膛。
一同被戳破的好似还有残魂最后的斯文和理性。
这老先生的眼球顷刻融化,泪一般流出眼眶。他跌跌撞撞,朝那蜡烛猛扑而去:
“不要,不要动我的衣裳!我儿子姑娘一起帮我穿的!我尸体都僵了,他俩掰着我一点一点穿好,你们不准动它,不准!”
边跑,他眼睛边融化边滴下。
老先生终于扑到了蜡烛前,破风箱一样的身体深深吸气,再全力呼出,试图吹灭那烛光。
没吹熄。
“……咦?”
老先生盯着烛火,焦急得跳脚。
他开始尝试用身体去压灭烛火,把化掉的眼球从眼眶里抠出,洒在烛芯上去灭火;
甚至恨不得把最后的尊严都融成水来,用光自己的一切去扑灭这该死的烛光。
没用。
翠绿的火焰好像固定在了空间中一样幽幽。
在处理尸体的两人开始说悄悄话了:
“张哥,我跟你做这个这么久,怎么没见过一次蜡烛真被吹灭的?”
“因为这蜡烛是请风水先生特制,本来就吹不灭,”另一人翻了下白眼:
“故意的!这么弄,死者最后一口气和念头就全用去吹蜡烛啦,自然没工夫再为难我们。小吴,这事古代的刽子手也干,你得好好学。”
“我说呢,”姓吴这人取出一节老先生的肋骨,在尸体嘴角刮擦,把那安详的面容弄得乱七八糟:
“死人就好好躺着罢!让我们这么麻烦,晦气。”
张姓男人哂笑:“好好躺着?难。以前那种老式炉子,烧一半需要锅炉工添柴火的,可以从观察窗看见尸体在里面仰卧起坐。”
“啊?”吴姓男子手抖了下,在尸体脸上平添一道伤痕。
“笨,肉被烤熟了不是会翘曲么,带着人就坐起来了呗。”张姓男子咂嘴。
两人干活的氛围轻松又轻佻。
老先生的残魂还趴在地上,其嘴角已经被不灭的蜡烛烧焦。
一时间。
整个房间只有切割尸体的“嘶啦”声。
又有一阵敲击骨骼的“叮咣”。
年轻那人嘀咕:“张哥,这次单子要这么多骨头,不会被家属发现吧?”
“我包里的猪骨头干嘛的?”姓张那人面如桃花般春风得意:“你看仔细些,到时挑些形状差不多的猪骨放回去,齐活了!”
“厉害啊啊张哥,”年轻那人一下一下拍着老先生的面颊:“我怎么就不能想这么周到!”
老先生的残魂抖了一下,已成空洞的眼框终究没将注意力从蜡烛上移开。
周彪漠然注视这一切。
好了,不关我事,我只需要知道盗窃尸体的事确有发生就好,已经足够给那眼球鬼一个答案。
我该走啦。
周彪飘出房间,却迎面碰上了老先生的家属——那对姐弟。
弟弟还是个尚有稚气的大学生,他梗着脖子,在用满脸的倔强锁着眼里的泪水,冲他姐低吼:“咱爹最厌鬼神,你凭啥给他穿绣了什么福星寿星的衣裳?!”
姐姐肩膀抖了一下,她薄嘴唇,厚眼镜,满身书卷气,似是平日除了研学,就只需满心享受家里温馨的女孩。
此刻她猝然需要当家,乌黑的头发只来得及乱糟糟扎个马尾,对弟弟的埋怨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让爸体面些,听话,所有人家都是这么做的。待会儿风水先生让咱跪就跪,让咱拜就拜。”
弟弟咬牙:
“我不!咱爹怎么教的?脚是用来堂堂正正走路,脑袋是用来清清明明思考,不是用来跪用来磕头的!所以啥都不配我跪,天也好地也好,咱爹也不……”
啪!
姐姐怒不可遏的扇了弟弟一巴掌:“那是咱爸!”
弟弟恼怒抬头,却赫然发现姐姐眼睛背后的泪比自己还多。
他一下子慌了,想伸手帮姐姐擦眼泪,又想起现在终究不是小时候,只把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别哭啊,其他我什么都不拜,我就拜咱爸,只拜咱爸,可以了吧?”
“求你别哭啊……”
周彪看着想笑,你俩纠结什么不好,偏偏纠结拜与不拜?你们可知仅仅一门之隔,你们的父亲现在在经历什么?
你们可知你们将要对着跪拜嚎哭的不是你们的父亲,而是被换成的猪骨!
周彪遮住自己的眼睛,欲将自己刚刚想发笑的脸皮撕下。
一门之隔的事,你们不知道,我却知道。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周彪缓缓将捂着眼睛的手放下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自己又回到了这房间。
那两人切割骨头的动作已接近尾声,氛围轻松欢快。姓张那人还提醒说出去后要保持肃穆,没准还能让那对姐弟谢谢他俩,要到姐姐的电话咧。
姓吴那个已经选好差不多的猪骨,乱七八糟往老先生肚子里一扔。
据说,在传统文化里,白骨代表圣洁。
推出火炉的白骨并不会一直是纯洁的白。相反,会因为被炙烤后接触空气,迅速氧化,直至发黄。
黄的像被泪水沾满的手绢一样,这是死者对家人最后的嚎哭与眷恋。
老先生的残魂还在死命吹着蜡烛。
周彪最后一声轻叹,默默蹲下,蹲到老先生的面前,朝那蜡烛伸手。
仿若凝固在空间中的幽幽的火光便被周彪捏熄了,如此轻巧又轻松。
整个房间骤然堕入昏暗。
那两人干活的手立即停下,他们茫然的互相对视,只看到互相的脸颊抖到发惨。
灵智破碎的老先生还在对已经熄灭的蜡烛拼命的吹。
整个房间的阴风在乱吹、乱流。
乱流自是周彪掀起,他人眼中,周彪就是一团无形无状,堪称庞然的阴风。
他朝两人扑去。
年级稍长的张姓那人先动了。
他顶着哆嗦,一巴掌打在年轻那人脸上,嘶声:“跑,快跑!东西收好,去找看风水的梁道长,赶紧!”
姓吴那人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的收拾刀和手套:“张哥,你呢?”
“我得把这里收拾干净,把老大人推回炉子,哈哈,”姓张这人笑得凄惨,边干活,边把兜里的铜钱符纸拼命往外掏:
“要是我们干的这事儿暴露了,鬼会杀我,我们老板却会杀我全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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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翻了天。
屋外却甚是宜人,清晨恰到好处的冷冽混在雾中,对每个人施以轻抚。
晋老头在火炉房外蹲守,雾气缭绕中竟然有些打瞌睡。
他已熬了一夜。
甚至那年轻的吴姓男子冲门而出时,老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是嘟嘟囔囔的扯了扯大衣,眼皮打架。
直到周彪提溜着那张姓男人出来,皱眉巡视一圈,不爽的问:“那人呢?”
老晋被惊醒,回头看见逃跑的男子已经发动了汽车,便赶紧把他的电单车启动,边问:“老周你提着的人怎么回事?”
“这人的铜钱纸符真把我牵制住了一下,加上我发现我不知道怎么对付活人,就只能把手伸到他脑子里搅上一搅,”
周彪看着张姓男人已经痴呆了的眼神,和他嘴角流出的涎水,有些惭愧的把他扔到草丛里:
“这人暂时恢复不了了,所以我们得把跑掉那个追回来。”
老晋愣住:“老大,你的意思是让我的电毛驴去追汽车?”
“赶紧的!”周彪咂舌,不能离老头太远的缺点显而易见。
老晋只能把头上来自工地的安全帽扶正,电门都差点拧冒烟来。他的电动车是经过改装的,本至少能咬住逃跑车子的尾巴。
——前提是没有今晨的浓雾。
雾气遮掩了视线,老晋和周彪像是在云海中失去了猎物方向的渔夫,只能凭几次瞥见逃跑车子的尾灯拖影,勉强追踪。
连自己的位置都得靠雾里隐约的火箭发射架确定。
你追我赶,不知多久。
在一个云雾袅袅的岔路,老晋险之又险的避开一个栏杆,头一回减速:
“不行了,雾太浓,这附近我都没来过,继续骑这么快太危险!”
周彪咂舌,烦躁的四下张望。鬼物皆有趋光性,清晨的阳光吸引着没有理智的残魂,让它们往天上飘去。残魂与浓雾混合,让视野更加不清。
终于。
周彪终于在浓雾远方的某个角落,看到了那如微弱流星一般的车尾灯。
一股强烈的预感开始萦绕——若这次追不上,就再也追之不及了。
老晋扭动电门。
那车子似也在雾中迷路,行动缓慢。
它给了周彪接近的机会,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觉察到了什么,如受惊的野生动物一样,逃窜再起。
汽车毕竟是汽车,电毛驴凶狠前扑,它却能像游鱼一样摆动尾巴,再度钻入雾海。
五米,十米,越来越远,周彪潜意识里几乎要放弃了,甚至开始思考去哪里结识一位医生,给那姓张的男人治治被自己搞坏的脑子。
直到。
周彪忽然在云海中感受到一股凶猛至极的气息在狂飙逼近,张狂如虎!
“停,老晋,停停!”周彪立即大喊。
可怜那辆车子还在傻傻前进。
下一秒。
是一辆泥头车直接撕开浓雾,破空而出!引擎咆哮,愤怒狰狞!
其红色的涂装像地狱的烈焰,数十吨重的车体仿若魏武挥鞭,拦腰截断了车子的去路!
那车还想挣扎,还想靠着敏捷再逃窜一场。
却见。
泥头车的车厢直接展开,露出的是周彪熟悉至极的黄色挖掘机——是尔里的本体!
尔里挥动她的前臂,五片闪着碎钻光芒的铁爪嵌入汽车底盘,将汽车它整个翻起!
汽车的四个轮子只能朝天无力的转动了,像翻起了肚皮投降的小狗。
而周彪在不可思议的揉眼,恍惚见到尔里面容明艳。
我的挖机,骑着辆泥头车来帮我抓人了?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