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寿衣
“狗狗,狗狗,”尔里把剩下那条大狗逼到墙角:
“咱俩的老大成朋友啦,你就不要记恨我把你的牙硌碎了好不好?实在不行,等我找到机修工,让他给你焊副钢的!”
大狗可怜兮兮的呜咽。
老头没工夫管它,涂于眼上的绿色药水失效,让他不再受残魂所扰,精神好了不少。
此时他正从保安室娴熟至极的翻出一顶安全帽,轻车熟路,像这里才是他的家。
“好了,”老头把安全帽扣在脑袋上,动作虔诚而神圣,如风尘仆仆的信徒终于接受了神父的受洗:
“按我的理论,老周您是工地的化身,工地当然没办法长脚乱跑。能在外面行走的,只有代表工地的‘人’!”
“只要我戴上安全帽,我将化身为工地的一部分。您的力量,也该能藉由我投射到工地之外。”
“您看看可不可行?”
老头已将自己的名字托付给周彪,却坚持只要来了周彪的姓,方便称呼而已。
周彪闭眼,细细感知。还真觉得自己多出了点皮肉血管,附着在了老头身上。
老头迈出工地,刹那。
周彪便觉自己的视线豁然开朗,原先只局限于工地内的知觉,一下子联通上了整个天地。
自己甚至能模模糊糊的感知到整个城市的景象了——
月光下,这座城市大部分为昏暗掩盖,少部分却刺破夜幕,那是灼灼而明亮的光斑。
光斑是一个个航天院和医疗所中发出的灯光,是这个世界地外探索异常迅猛的一幕幕作证。
还有一个个火箭发射架林立,其上示廓灯驱赶着幽暗,与天上的亮点交相辉映,不知哪些才是真正的星星。
不如说整个城市都是这些航天院和医疗所的陪衬。
新兴的城市已经将足量的配套设施备齐,只是还未迎来足量的居民。
少量的研究员和医生,以及来这求医问药的访客,尚不足以支撑起城市计划中的繁华。
建设城市宛如无底洞一样的累累债台,像累累的白骨。
……大概工地发不出周彪的工资,也有这么一层因素。
“尔里,你的运气来了,”周彪睁开眼睛,脑海中勾勒着城市的地形:
“城里有不少汽修厂,家家都是修大车的老手,你去看看哪家满意便是。”
新兴城市,工地不少,设备维修的需求自然而然催生了维修工的聚集。
“意思是我们要分头行动了?”尔里撇嘴:“为什么要分头,你的本体是工地耶!不能再做一个分身,我一个,这臭老头一个?”
周彪试了试:“……不行,现在我有点像‘元神出窍’,我只有一个元神,在老晋旁边,就不能感知到工地里的事了。”
这有些风险,元神出窍时,万一工地里出了事,自己可能无法及时反应。
好在老晋只需把安全帽一摔,便会切断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元神自然归位。
……但反过来说,若老晋不把安全帽摘下,自己的意识就无法回归工地。做鬼还真是麻烦,没有肉身,失了多少自由。
尔里勉强点头:“那好吧,我可以离你和老晋多远?你们要去哪里?遇到危险又怎么办?”
周彪看着她:“就是因为要测试我们能离多远才分头。至于危险,咱俩外出行动又不是用的本体,能有什么危险。”
“至于我要去哪里,老晋说得对,我大概暂时找不到活人帮忙的,所以……医院那里一定人才济济。”
医院。
多少人进医院前,还想着病好后要理发,要照顾一下窗台的花;可进医院后,便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
除非是生离死别的大事,否则工地人几乎是不会请假,也不准请假的。
周彪见过自己几次同事接到电话,眼眶倏的发红,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岗位。十天半月后再见,人总会憔悴几分,麻木几分。
可医院无错,病魔和衰老也不容凡人指摘。周彪对这种事总是有怨,却向来不知这抹怨言该如何发泄。
直到今天,与老头并肩行进至这新兴城市最大的医院前。
周彪看到院内灯光冷冷,锐利如刀,切割生死。
而院外则是围了一圈的商店,生意兴隆,是这般的红火。
尤其是那家花圈寿衣店。
所有怨气好像都有了发泄的途径,周彪看着那些花圈,黄白相间,如此鲜艳:“哈,死人的钱就那么好赚。”
“理论上讲,咱们现在去找能来您工地干活的逝者也是赚死人钱……”老头抖了抖:
“老周,你知道亲人死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吗。”
周彪想了想:“开死亡证明?”
“……是联系办丧事的人,”老头摸了摸下巴:
“至亲离世,寻常人最多最多,也就经历三五次,轮到自己当家主持的次数更少,哪来多少练手的机会?还是请这些专业人士为妙。”
“再说,这些花圈寿衣店,和那些寺庙里的大和尚又有多少区别?都是凭生死之事赚钱,都是盆满钵满,总不能因为寺庙宝相庄严,就区别对待吧。”
“而且不赚这么多钱,寺庙又哪来的研究经费,去对付鬼物邪祟?”
“放屁,”周彪嗤笑:“按你的说法,赚的越多,岂不是代表捉鬼的水平就越高?”
老头翻了下白眼:“反正没钱,肯定没办法在里面投入太多精力。”
“那想必寿衣店老板的捉鬼水平一定很高,”周彪却是对寿衣店门口遥遥一指:“可你跟我说说,那是怎么回事?”
“这……”
老头疑惑,往他兜里翻翻,摸出翠绿的眼药水,涂在眼上,牙瞬间打了打战。
没顾得上肺又被残魂啃咬的痛与痒。
却见寿衣店的老板,在冷色的灯光下专注的玩着手机,浑然不知有一只红到发腥的眼球,已经贴到了他的老花镜上。
那就只是只眼球,没有骨骼,没有身体。却有瀑布一样的血管从其瞳孔中淌出,勾勒出了一双手的形状。
这血管构成的手轻轻敲着老板秃了一半的头顶,又挤压着自身,靠其中血液流动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模仿出了人类的声音:
“老板,款式……这寿衣……其他款式……有没有?”
周彪看了眼老头。
晋老头面色发苦,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挤出一抹微笑:“咳咳,老板,生意兴隆啊。你的寿衣有没有其他款的,给我瞅瞅。”
“又是你,老晋,这回不找我推荐收徒的玄学大师了?”老板马上放下手机:“想买寿衣啊,请问是给谁准备的?”
“我以前想找这老板给我介绍玄学师傅,可他就推荐一个梁道长,人家压根不收我,”
晋老头冲周彪低声解释一句,又看向那只眼球,看到了它瞳内粼粼的猩红:“准备寿衣是给……?”
眼球激动地淌血:“是给我妈,我妈!”
“给我二姨,”老晋马上想好说辞:
“老人家爱美,我看您这的寿衣怎么千篇一律的,都是拿个防水袋套上个红衣裳就算完事……咳咳,还是化纤的。”
老板的神情马上变成训练有素的肃穆:“节哀,但您想,这衣服主要还是得突出一个吉祥如意,上绣南极仙翁,下纹进宝财神,保证让老人家走的体体面面。”
“哎呀,就是这些神仙纹的不好看呀,机械刺绣,表情都是僵的……”
晋老头和寿衣店老板东拉西扯。
周彪已经来到了眼球跟前,给它点了支烟:“节哀,啊,你能不能抽?”
缭绕的烟雾是与逝者沟通的桥梁,周彪此前从古墓那里得来了这经验。
却见。
眼球用它的手轻轻从烟上撩过,气体便渗进了血管,在血液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爆裂声。
“谢……谢。”眼球说。
周彪点头:“光给妈妈买寿衣啊,你自己不准备一身?”
“我……不需要。”
“为什么,”周彪看着它:“要去和你母亲团聚了,不把自己打扮的周正些?我有个同事,每次回家过年,都要把白头发染得乌黑锃亮。”
“因为我……找不到我身体在哪了。”
“那我们算是同道中人呀!”周彪对眼球好感大增:“我也弄丢了身体,后来是在工地里找着了,你跟我说说,没准能给你出主意。”
“工地……工地,哦,我也该……算是,”眼球吸了一大口烟雾:“如果在人脸上动工,修补……也算是一种工地的话……”
“什么意思?”周彪皱眉。
眼球只是往医院的方向遥望,那缭绕的烟雾似乎成了让周彪和它的视野得以共享的桥梁。
对啊,一所医院当然不止能救死扶伤。这新城中,背靠研究机构的院所,其塑形和整容的技术也是顶尖。
周彪看到那深深的病房中,有人刚刚重塑了自己的外表,像土木工程给大地重新塑形一样,垫高了鼻梁,丰满了心胸。
只是。
这些人新造的鼻梁和心胸中,那新添的零件上,有隐隐异样的残魂哀嚎萦绕,有挥之不去的腐烂臭味纠缠。
这些整容用的零件都是来自别人的身体,周彪面前的恶鬼就是连自己的身体也无。
周彪对那眼球神情严肃:“……你怀疑你身体被拆了?”
“如果只有我被拆……就好了,还有我妈,我和我妈……前后脚走,我妈走在了我前头……老板,寿衣……”
眼球内的血液流动越来越快,忽然有些声嘶:“我不在乎我有没有被拆,我只在乎我妈有没有好好穿上衣服!”
“我记得那天,我刚把她送进焚化炉,工作员说要等一两小时,我去等了,我去外面抽烟,门关上了……”
“门关上,没多久,我就看到有两个人鬼鬼祟祟从后门出来,推着个推车,上面有个很大的布袋子。”
“当时我没多想,直到我死了我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我早猜着了,我怎么这么怂,我是怕惹事影响工作……”
“我当时怎么没把那两人拦下来看看袋子里装的是不是我妈?!我给我妈准备的衣裳,她有没有好好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