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花朵朵开(二)
正月初八,木春与根发一起来到青桥建筑工地,每天与一班四川工友干着背水泥、拌水泥、挑砖各种粗活。一天下来,木春累得骨头要散架似的。
干一天活可以拿十元钱的工资,月末的时候统一到经理室结算。经理室在工棚的最左端,那里的门从不轻易打开,工人们只有在领工资的时候才可以走进去。由于工程规模不大,经理身兼数职,既管施工,又管财务。经理很少出现在工地上,所有的旨意都通过工头传达给工人。
月末的时候,木春走进经理室,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飘进了他的鼻子。一抬头,只见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黑发披在肩膀上,鸭蛋形的脸颊像熟透的桃子一般白里透红,嘴唇涂成紫红色,宛如两片张开的玫瑰花瓣。
木春来工地已二十多天了,他整天与那些皮肤粗糙、腰肥体胖的工人做伴,内心如沙漠一般枯燥。如今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天仙似的女人,他不由得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经理“当当当”地用笔敲打着桌子,木春如梦初醒。经理白了木春一眼,推过一本工资名册叫木春签字。木春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看了一眼名册,不知道签在哪个位置。经理伸出葱白纤细的手指,用染成深红色的指甲往一处空白的地方点一下。木春拿起笔哆哆嗦嗦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啪啪啪”地数着,每张都是全新的“十块头”。经理把钱递给木春,说总共两百块,叫木春数一下。木春接过钱走出经理室,心里噗噗直跳。
木春留下一些零用钱,把其余的都寄回家里。
自去过经理室之后,木春的眼前便时常浮现出经理迷人的身影。每到空闲的时间,木春便像被鬼牵着一般,不由自主地往经理室那边走去,可经理室的门总是关着,木春只能偶尔在窗帘被风飘起的一瞬间看到经理的身影。木春深深明白:癞蛤蟆终究是吃不到天鹅肉的,血气方刚的木春便用臆想排遣寂寞枯燥的时光,臆想的结果便是更加想念冬女。
根发是工地的监工,也算是木春的直接上级。木春向根发提出要回家去看看。根发说:“这不行,工人们都是到过年才回家的。你既然来了,就得安下心来。”
由于要赶进度,工地一个月只给工人一天休息时间。晴天在室外上工,雨天在室内施工,有时夜里也要加班。一天上午,工地停工休息,根发对木春说:“春弟,带你去城里见见世面。”
木春来耒江之后从没到市区逛过,便兴奋地跟了上去。
两人乘公交车来到市区最热闹的地方——石榴街。街上的人如蚂蚁搬家一般来来往往,挨挨挤挤。两人逛进一家服装商店,里面有西装、夹克、风衣,木春一看价格,都在三百元以上,有的要好几千元。木春想,自己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赚到的钱还买不到一件衣服。他看到墙上挂着一件紫红色的风衣,心想冬女要是穿上这件衣服一定会年轻很多,但他一看上面的标价,竟然要八百元。根发说:“长见识了吧,这些衣服只有城里人才穿得起啊。”
两人又逛进一家珠宝店。店里厚厚的玻璃罩里摆放着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在灯光的照射下好像早晨的太阳一般耀眼。木春看了一下价格,大多要好几千元。另一个柜台里是玉制的饰品,有手镯、耳坠,颜色有红的、绿的、白的,每样价格都在一千元以上。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挽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的胳膊走进店里。女郎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旗袍,身材像起伏的山峦一般凹凸有致。木春想他们应该是一对父女。女郎来到玉器柜台前,售货员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女郎指着柜台里的一只红色的玉镯。售货员把玉镯从柜台里拿出来,套进女郎嫩白的手腕。玉镯和手腕互相映衬,红的更红,白的更白。女郎撒娇似的对中年男人说:“给我买一只吧。”男人立即从腰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钱递给售货员。售货员点完钱后,便把玉镯装进一个红色的盒子里递给女郎。女郎拿着盒子,挽着男人的手臂像风吹柳叶一般飘走了。
木春惊羡地看完眼前的一幕,轻声对根发说:“这对父女可真有钱啊!”
“瞎了你的狗眼,你看他们是父女吗?真是山头的乌龟没见过大海的深浅。”根发奚落了木春一番。
木春嘀咕着:不是父女,难道是“奸夫与拼头”吗?
此时已到中午,木春想自己来耒江多亏根发照顾,便决定请他吃一顿饭。两人走进石榴树底下的一家大排档里,木春点了猪肠炒青椒、生姜炒肉、爆炒螺蛳三个菜,外加两盆炒粉干,又要了一斤烧酒。菜上来以后,木春给根发倒了半碗酒,两人“砰”的一声碰了一下碗,各自喝了一大口。喝了酒之后,两人的脸色开始发红,话匣子也打开了。
由于刚刚游览了商场,两人内心的感触像寺院里的钟声一般余音袅袅。根发说:“春弟,你看人与人的生活也太不一样了,有钱的人钱多得没地方用,没钱的人连饭也吃不饱。”
木春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听了根发说的话之后便用“对,对”“是,是”来敷衍,就像相声里的捧哏演员。
根发的喉结动了一下,又喝下一大口烧酒:“春弟,你可不知道,那些富人过的才是人的生活。不用干苦力,吃香的,喝辣的,出门开汽车,在外边还可以养年轻漂亮的女人。跟他们相比,我和你……猪狗不如。”根发喝了酒后,说话有点舌短,“春弟,我们也要争取……争取过上富人的生活。”
根发的话像一根刺,戳到了木春的痛处。他喝下一口酒,眉头皱成山峰的模样。他想起自己的家境,父母早死,日子能过下去就不错了,还期望过什么富人生活呢。
不一会儿,桌上的盆底敞天了,酒也喝完了。木春去付账,根发按住木春的肩膀说:“我……我来付钱。”
木春推开根发的手,走到柜台里付了钱,一共是二十八块。吃一顿饭用去将近三天的苦力钱,木春不免有点心疼。
一天下午,工地上开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上下来一位穿西装的男人。男人挺着大肚子,两鬓斑白,看模样已有六十多岁了。工人们都说是大老板来了。木春问:我们这里不是已经有一位女老板了吗?工人们说那是老板娘。木春嘀咕道:“是老板的女儿吧。”一个工友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哪里是女儿哦,是婆娘喽。”“婆娘?”木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根发过来大声呵斥道:“别吃饱了没事干,快干活!老板看见了有你们好受的。”
大老板在工地上兜了一圈之后便钻进了经理室。木春怔怔地立在那里,像一个五岁的孩子想不通天上的月亮怎么不会掉下来一样,想不通这么漂亮的女经理怎么会嫁给一个老头。他悄悄地问根发,根发说:“有什么想不通的,有钱呗。”
月末,木春进入经理室,由于内心有“鬼”,他心里不免咚咚直跳。他低着头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往前瞄了一眼,只见办公桌后空空的。木春以为经理不在,转身便往外走。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叫唤声:“不要走,过来帮帮我。”木春转身一看,只见经理趴在办公室的地毯上,一根“T”形拐杖扔在一边。木春赶忙上前把经理扶起来,发现经理左腿的牛仔裤里空荡荡的。木春这才明白经理平常为什么总是蜗居在办公室里,原来是腿脚不便。
木春抱起经理,感到经理身体轻轻的、软软的,就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木春把经理放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拿来拐杖放在椅子的旁边。经理轻声说了声“谢谢”。
木春领了钱走出经理室。
后来,木春从烧饭的吴妈那里了解到经理的底细。原来经理是江西人,名叫管艳云。艳云高中毕业后来耒江打工,在鞋包厂缝过鞋包,在酒店里当过服务员,后来到蓝天房地产开发公司当文员。公司里的巩老板看上了艳云,提出要娶她当老婆。老板比艳云大二十多岁,他的老婆患乳腺癌去世了。艳云竟然同意了。艳云跟老板成了夫妻之后,便经常一起开车出去跑业务。有一次,车子撞进了一辆大货车里,艳云的左腿被轧断了,截了肢。由于截肢的部位太高,没法安装假肢,艳云只能撑着拐杖走路。老板还算有良心,没有抛弃艳云。后来,蓝天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业务越做越大,老板便叫艳云单独负责青桥建筑工地。由于艳云行动不便,便叫吴妈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吴妈是艳云的亲姨妈,她除了照顾艳云之外,还给工人们烧饭。
“那她有孩子吗?”木春问。
吴妈摇摇头说:“没有。那次车祸后,医生说她不能生孩子了。”
木春这才知道,外表光鲜无比的经理竟然有如此不幸的遭遇,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世上的事情真像坞里山谷一般雾气腾腾,变幻莫测啊。
一天晚上,根发把木春叫到工棚外边说:“兄弟,你的好运来了。我明天去云山工地当监工,也不知道你摸对了经理的哪根筋脉,她指明要你来接替我的工作。”
木春用不相信太阳从西边升起一般的语气对根发说:“发哥,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根发用手指着天说:“兄弟,你还不相信我吗?要是骗你,我被雷劈死!你明天早上去经理那里就知道了。”
根发又细细交代木春怎样管理工人,他说对工人要一手软、一手硬。在工作上要严格要求,在生活上要把他们当兄弟,这样他们才真心服你。木春至此才相信根发说的话是真的,心想以后再也不必像牛一样干粗活了,而且还可以拿双倍的工资,不由得精神振奋。
第二天早上,根发去了云山工地。木春来到经理室,轻轻地推开门。他看见经理正在办公桌前对着镜子抹口红。木春不安地站在一边,就像一个等待接受老师批评的学生。
“过来坐吧。”经理说。
木春轻轻地走到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像提线木偶一般僵硬。
“你的主要任务是管好那些工人,不要让他们偷懒。”
木春用副官回答司令一般的语气说:“是。”
“你走吧,好好工作。”经理淡淡地说。
木春如释重负般地从办公室里出来。
木春当上监工之后,便单独住进原先根发住的小房间里,房间里还配备了一张办公桌。木春学着根发的样子,跟工人们相处,催促他们干活。起初他怕工人们不服,后来发现那些工人对他服服帖帖的,压根不敢吱声。
按照规定,木春每天收工后都要向经理汇报工作。当天晚上,木春搓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向经理室走去。他想起经理冷冷的样子,心里不免有点紧张。他来到经理室门外,看到经理室里亮着灯,便伸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里面传出水一般柔和的声音:“进来吧!”
木春推门进去,又听到经理说:“把门关上。”木春便关上门。他怯怯地抬起头,一看办公室里没人,才知道经理的声音是从后面的房间里传出来的。经理说:“进来吧。”木春便往办公室后面的房间里走去。一进门,木春便感到一阵目眩,只见眼前一片粉红:房间里的灯光是粉红色的,墙壁、天花板的贴纸是粉红色的,床上的被子是粉红色的,床对面的沙发是粉红色的,就连经理穿的睡衣也是粉红色的。
经理扭曲着身体半躺在沙发上,右手臂支着尖尖的下巴,头发如瀑布似的垂下来,半遮半掩地盖住布满红晕的脸颊。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摆着两只细脚伶仃的玻璃杯,杯子里盛满了红色的酒。
经理向木春招手道:“过来坐吧,陪我喝一杯。”
木春木讷地移步到沙发前,在沙发里仅存的一点空位上坐了下来。他的手臂触到经理丝绸一般的头发,顿时感到全身痒酥酥的。
经理向木春妩媚地一笑,端起酒杯贴近嘴唇,那红色的液体便缓缓地流进她樱桃似的小嘴里。
木春小心翼翼地端起玻璃杯,他生怕一使劲就会把又细又高的杯脚捏断。木春咕噜咕噜地喝光了杯里的酒。他感到那酒又酸又甜,一喝进去,整个身体麻麻的。
经理又往杯子里倒上酒,两人端起酒杯轻轻地一碰,然后又仰起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经理醉态朦胧,脑袋歪下来枕在木春的大腿上。一股浓烈的芳香飘进木春的鼻孔里,木春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飘荡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