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梅花朵朵开(一)
天边泛出淡淡的白光,冬女扛着一编织袋行李走出家门。梅朵紧跟在身后,她用手背擦了擦惺忪的眼睛说:“妈,我困。”
冬女说:“阿囡,忍着点。晚上就可以见到你爸了。”
木春正月出的门,已五个多月没回家了。冬女每月都能收到木春给家里寄来的钱。或许是冬女不识字的缘故吧,木春一直没有给她写信,村里又没有电话,夫妻俩便一直没有联系上。冬女从根发的老婆秋菊那里得知,木春在耒江青桥建筑工地上干活。冬女到底惦记着木春,怕木春干起活来没分寸,累坏了身子。如今农忙已过,冬女便请邻居大嫂帮忙照看几天家里的牲畜,自己与梅朵进城一趟去看看木春,顺便带上几件过冬的衣服和一些木春爱吃的腌菜。
冬女是福建南平人,她两岁时便成了孤儿,靠吃村里的百家饭活下来。冬女七岁那年,木春的父亲去南平贩松香,见冬女可怜,便把她带回坞里当“童养媳”养起来,那年木春才两岁。木春成年以后,父母便安排两人成了亲。第二年冬天,冬女生下了一个女孩,那时正值院子里的蜡梅树开出第一朵花,木春便给女孩取名叫梅朵。后来,木春的父母相继去世,为了让家里的日子过得舒坦些,木春便跟着村里的根发一同去耒江打工。
院子里的蜡梅树树影婆娑,梅朵踩到树上掉下的几颗青梅,便弯腰捡了两颗放进裙兜里。
梅树底下是梅朵长年惦记的地方。寒冬腊月,草木凋零,梅树光秃秃的丫枝上却绽放出一朵朵粉红色的梅花。花瓣飘飞之后,淡绿色的叶片中间便长出一粒粒豆大的梅子。梅子渐渐长大,到了四五月份便有拇指大小,椭圆形,颜色青翠。一夜风雨,无数颗梅子撒落在院子里。梅朵惋惜地看着地上,忍不住捡起一颗梅子放进嘴里,“咔嚓”一口咬下去,感到又苦又涩,便张开嘴巴皱起眉头“哈哈”地呼气。到了七八月份,梅子成熟了,颜色青中带红,吃起来又酸又甜,梅朵便整天像猴子一般待在树上摘梅子吃。
母女俩经过村口的土地庙,冬女放下编织袋,对着庙里的香炉拜了三拜,嘴里念叨:“土地公公啊,你一定要保佑我们一家人顺风顺水。”
冬女和梅朵翻下坞里岭,越过坞溪丁埠,爬上青格岭,到了青格的时候天已大亮。两人登上开往文溪县城的班车,一路颠簸,直到中午才到达县城。母女俩下了车,走进车站边的一家饭店。冬女买了两碗饭,向店里讨了一大碗开水,又从编织袋里抓出一把腌制好的咸菜放进碗里,母女俩便就着菜汤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饭吃完了,咸菜汤还留下半碗。冬女舍不得倒掉,便端起碗咕噜咕噜地灌进肚子里。吃完饭后,母女俩又急急登上了去耒江的客车。车厢里的旅客挤得满满的,车子便向耒江飞驰而去。
路上,冬女感到肚子憋得厉害,便叫司机停车下去方便一下。司机说路边没有厕所,再说车上的旅客都急着赶路,还是忍一下到车站再解决。旅客们也随声附和,冬女只好憋着,直憋得满脸通红。车子终于开进了耒江车站,一下车,冬女便把编织袋放在车站出口处的墙边,吩咐梅朵看着,不要走动,自己急着去找厕所。车站里乱成一锅粥,不识字的冬女看不懂厕所的标志,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厕所。冬女想找个角落随意方便一下,可每一处都是人。她问路过的人,那些人都忙于赶路,有的装作没听见,有的摇摇头,有的随意地指了指,最后冬女在一个车站清洁工的指引下才找到了厕所。
耒江的车站很大,冬女从厕所里出来以后便晕头转向地找不到原来下车的地方。她很是焦急,逢人就问。由于她不会说普通话,过路的人听不懂冬女“哩哩啰啰”说些什么。冬女拉住一位车站工作人员的手臂,用哀求的语气问出口在什么地方。工作人员用手指了一下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冬女跟着人流在车站里钻来钻去,一会儿进了售票厅,一会儿进了候车室,一会儿又从出口处绕回来,始终看不到梅朵的身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站里的旅客越来越少。冬女终于看到自己的编织袋孤零零地立在墙边,可梅朵却不知道去哪里了。冬女撕心裂肺地喊:“梅朵,梅朵,你在哪里?”一位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冬女哭丧着脸说女儿丢了。工作人员把冬女带到车站警务室。警务室里的民警问冬女:“你女儿多大了?穿什么衣服?扎什么头发?”冬女听不懂民警在说什么,民警不停地用手比画着,最终才大概弄清楚梅朵的基本特征。车站的工作人员立即分头去找,并在广播室里播出“寻人启事”,可工作人员找遍了整个车站和附近的街道也没看到梅朵的踪影。冬女呼天喊地地哭起来,工作人员问她在耒江有没有亲戚,叫他们一起过来找找。冬女想起木春,于是在车站工作人员的指点下乘上一辆出租车,飞也似的往青桥工地驶去。
冬女到工地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她看见工棚里亮着灯,便闯进去催命似的“木春木春”地叫。当时工棚里有几个工人在玩扑克牌,一个输了钱的工人骂道:“吵什么,烦死了!”冬女急急地问:“木春在哪里?”工人用手指了指隔壁。冬女来到隔壁房间里叫了几声木春,但里面没有回音。冬女想木春一定是睡蒙了,便一脚踹了门进去。冬女拉亮电灯一看,只见床上空空的没人。冬女又来到隔壁经理室门外,看见有一扇铁门,便擂鼓似的“咚咚咚”敲起来,大声喊:“木春,木春,快开门!”
此时木春早已搂着艳云进入了梦乡,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还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急忙穿上衣服出来开门。一开门,见冬女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冬女拉着木春的胳臂一边哭一边说:“阿春,梅朵丢了。”
木春听说女儿丢了,顿时变了脸色,惊愕地问:“啊!在哪丢的?”
冬女抽泣着说:“在车站丢的。”
木春急得像道士做道场一般在门外转起了圈子,不知怎么办才好。
冬女说:“你还转什么?还不赶快一起过去找找。”
木春醒悟过来,赶忙跑到工人的寝室里跟工友们说:“兄弟们,我女儿丢了,帮帮忙,一起过去找找。”
工友们齐声说“要得”[1]。
工地里的司机开来一辆五菱车,夫妻俩与工人们一同上了车,车子启动后急急向耒江车站驶去。
五菱车开到了车站,工人们立刻分路去找。找了一两个小时后又陆续回到车站,都说没有找到。
一个四川的工友说:“怕是被人拐走喽!”
冬女听了双手拍着膝盖大哭起来:“心肝宝贝啊,你在哪里呀……”
木春叫工友们先回去,免得耽误第二天上工。工友们走了之后,木春和冬女继续在车站周围找,一直找到天亮也没看到梅朵的影子。
天亮以后,木春和冬女来到车站附近的凤桥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里一名年轻的女民警详细询问了梅朵的特征之后,便给周围的派出所打电话,叫他们协助寻找,然后让木春夫妇分别上了一辆警车,警车从车站出发,逐步向外边扩展。转了半天,仍然没看到梅朵的踪影。民警叫他们先回去,有消息了再通知他们。冬女执拗地要在车站里继续找,木春怕再丢了冬女,便硬拉着冬女上了出租车回到工地。
到了工地之后,冬女便明白木春昨天夜里睡在一个女人的房间里,就抓住木春的胳膊又哭又骂:“你这个挨千刀的,竟然在外边偷女人。”木春铁青着脸,呆呆地站着。冬女想起丢失的女儿,便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宝贝啊,咱娘俩的命真苦啊!”
丈夫的背叛与女儿的丢失犹如两股恶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洪流,彻底摧垮了冬女。冬女喉咙都哭哑了,一直哭到不省人事。木春只好把冬女送到工地附近的青桥医院里。
医生给冬女挂了点滴,冬女醒来之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医生给冬女打了一针,冬女才渐渐睡去,可是一醒来又是大哭大闹。这样几天下来,冬女哭得心衰力竭,眼眶翻白,最后神志不清。医生摇摇头说:“看来只能送精神病院了。”
无奈之下,木春只好把冬女送进耒江精神病医院里。
注释
[1]“要得”,方言,表示好、同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