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不虚不实，似幻似真

漆黑的夜空中，本该璀璨的漫天星辰，竟然因为这连山倾谷的琳琅灯火而黯淡不见。

弥真每走近一步，心中就更不由自主地紧张半分。

不远处，高堂大门底下，一个小厮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迎上前来：

“真是稀客。今夜除了预约的贵客，小人并未听说还有阁下大驾光临，恕罪。”

弥真打量了一下，只见这小厮卷着一身紫金勾线窄袖稠衫，腰身紧紧束之以玉带，一眼望去，竟然比女子更加纤细，他言辞间腔调忽高忽低，难辨雌雄。

那小厮抬起眼看向弥真，忽然噗呲一笑，举手遮住嘴：

“原来是个大和尚！”

“小生晚亭，还不曾见过出家人造访此地，说话若有差池，请长老不要见怪。敢问是哪一位公子，教大和尚你寻至这里的？”

弥真不动声色，运起神通，心中登时一凛：

自己竟然捕捉不到这自称晚亭的小厮心念，若非此地有未知的力量干扰，便是这小厮身怀不低于筑基境的修为。

看来，这点春楼果然不是寻常妓院，在探清虚实之前，自己且不可打草惊蛇。

于是弥真合掌道：

“小僧依秦太守的指点，从界州府乘船来此。”

“这位小哥，此地可是叫做‘点春楼’？”

晚亭微微侧了一下脑袋：

“点春楼确实在这里，但这里可不叫点春楼。”

弥真本以为晚亭是戏弄自己，但一丝禅光在脑海中闪过，下意识地说道：

“莫非，这里不只有点春楼？”

晚亭眼波流转，如果不是见他喉结凸起、肩宽胯收，这幅妩媚的神态简直与动情的徐娘无异：

“大和尚真聪明。”

只见他指着东边崖壁上支起的一座高楼：

“那边唤作首阳阁，眼下在里头做客的，是天州户部尚书大人蔼竹公。”

语毕，晚亭又把手指向西面横跨两座山岭的一处连殿：

“此处名为星汉宫，今晚招待的是洛州太守朱大人膝下二公子。”

弥真越听越是迷茫。

天州，洛州，哪个不是距离界州十万八千里远，这些达官贵人怎么能千里迢迢，来界州的深山中寻欢作乐？

晚亭回过头来，对弥真道：

“此和乐天有一十三宫。大和尚要找的点春楼，今晚虽然并无宾客就位，可大和尚你冒昧拜访，小生没有收到主人吩咐，实在不敢轻易带你前去。不如，小生带你到另一个享受的好去处……”

弥真心中，某种难言的困惑在蠢蠢而动。

界州府方圆数百里内，山野之中，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建筑群。

否则，道军在州府中巡逻搜敌多日，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相关的报告传入大本营？

弥真的眼神冷峻下来，不再客气，直接对晚亭发问：

“这，是哪里？”

晚亭的表情仿佛忍俊不禁：

“大和尚，你自己从城里坐船出发，到了什么地方，难道自己不知道？怎么还来问我？”

弥真沉住气，暗中已经储蓄力量：

“我再问你一句。这里，是不是界州？”

“当然不是。”

晚亭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以及一抹被阴霾覆盖的妖艳微笑。

“和乐天，不存在于十三州，却又无处不与十三州的每一个角落相连。”

“每一个做香艳美梦之人，都会收到和乐天的请帖，被邀来此地，享受天人之福。大和尚，你既然身在此地，便无需再问何去何从，只管沉溺便是……”

弥真忽然对晚亭的语气感到熟悉。

这种甜如蜜糖，似乎要将自己耳朵灌满、掩住的感觉，只在另一个人身上曾经听到过。

——号称和乐天女的，如迦女。

那个曾步入返虚之境的妖魔！

弥真的声音像一把尖刀，刺破了由甜言蜜语组成的包围网：

“我不请自来，并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美梦。你的主人是谁？”

晚亭瞳孔一震，向后退开几步，不可思议地望着弥真，仿佛在说：这个和尚，是怎么挡得住我的咒术？

直到这时，弥真仍然无法通过神通读取晚亭的意念。

这小厮就算身有修为，这手对弥真半点也动摇不得的迷咒也已经露怯，其真实修为绝对不高，说不定连筑基境都谈不上。

既然如此，自己仍然无法让窥魂夺魄神通起效，答案在弥真心中已经昭然若揭。

“这片幻象，构筑得可真不赖。你和那个死在我手下的妖女，是什么关系？”

弥真向前踏上一步。

晚亭的表情彻底失去了从容，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连连向后退去。

“你若不答，她的下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弥真伸手，发现果然芥子乾坤的神通也无法起效，召唤不出法宝。

但弥真丝毫不慌。

区区幻境，只要一经识破，凭自己深厚的禅定功夫，顷刻就能脱身而出。明证就是，四周山谷间雾气开始缭绕，那些莺燕之声渐渐远去，仿佛梦境即将消散一般。

晚亭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似乎已经退无可退。

弥真面露凶光：

“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可以饶你不死。”

“第一，你是和乐天女的什么人？第二，你们，与龙虎堂有什么关系？”

晚亭脸色惨白：

“原来……左老板已经暴露了。嘿，我早知如此，苦撑着还有什么用？”

弥真心念一动，不再等待，抽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晚亭抓去，没想到，这开山碎石的一抓扑了个空，掌心只掠过一片虚无缥缈的云气。

四周风景开始扭曲。

正如，潜入识海时的体验那般，弥真感觉到一切都在坠落，往现实靠拢而去。

而自己的耳边，则隐约响起一阵阵陌生的话：

“……晚亭那小子，果然靠不住。幻术即将……”

黑暗吞没了视野。

下一秒，弥真猛然睁开双眼，清凉、峻峭、呼啸等等感知重重叠来——自己的五官重新回到了现实。

自己仍站在一片河滩之中。

但，面前并没有什么小桥、渡口，更不存在什么连山倾谷的亭台楼阁。

只有冰凉的江水浸没了小腿，而头顶冷月高悬，清冽地抚照人间，把黑夜中的山野照得纤毫可见。

不远处。

那个将自己载过来的舟夫，吓得瑟瑟发抖，蹲在地上抱头不敢抬起。

围在四周的，还有零零散散的四五人，身上散发着畏惧的气息，不知道该不该朝自己合拢而来。

弥真不屑于朝这些人正眼以对。

只有正前方的一道背影，那个散发着沉稳气息的人，才是自己今晚的猎物。

“你就是左老板？”

弥真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

“龙虎堂与妖魔余孽勾结，我今晚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啪。

一张折扇在那人手中摊开，扇面宣纸反射着月光，将那人脸色照得寒如玄冰。

“弥真长老。得饶人处……且饶人呐。”

“狗紧了尚且还会跳墙。更何况，是龙……是虎？”

那人转过身来。

弥真情不自禁微微闭起眼帘，似乎因为冷光过于刺眼，又或者某种震慑太过直接——

左老板的容貌，比刚才幻境中看到的晚亭小生更美上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