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八月十六·子（2）
吕仲期把那颗头提了起来，让全场人都看得分明了。
有几个弟子尖叫了一声，大部分人沉默着。
真清派中，并没有几个人认出那个人头是谁。
但是方明远认识。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咽了口唾沫。
方郡守岂止是认识他，他还与他喝过酒，吃过饭，畅谈过天下，只是最后不欢而散。
这是西山郡的郡守韩夜。
在方明远听说的流言里，韩夜一直在积极鼓动西山郡的山人们，还出了许多份悬赏，按理说应该是很有成效才是。
此时，他的脑袋居然已经到了这里。
那西山郡又怎样了？
方郡守大惊失色，再也坐不住了，也不敢继续细想，立即起身，道：“我得走了！”
这本来是他给方丈准备的鸿门宴，谁能料到自己居然亲涉险境了。
真清四县的县令其实也上报了吕家商队到这儿的事情，其中不乏对他们的溢美之词。
方郡守本来对这件事并不上心。
经过就经过了，又能如何？吕仲期也从他那边经过了，还打了声招呼，送了些外郡的宝贝给他。
谁想得到吕仲期会把韩夜的头留到今天才拿出来？
方明远自己就是一个商人。商人做了越界的事情，必定是有更大的图谋。
他对吕仲期隐瞒了自己的意图，怎么想得到吕仲期也瞒了他。
“走什么？”
方丈拂尘一甩，方郡守被他的真气压住身子，又笔挺地坐下了。
方丈冷声道：“既然你这么关心真清派的事情，不如今天我把方丈的位子让给你来做？今天的事情，你来处理吧。”
方郡守的老脸颤抖着，狐疑、惶恐、担忧，都开始像虱子一样，从他松弛的皱纹里抖落出来。
他的心脏一下子跳到山顶上，一下子又跳到山崖下。
这个小老头来时的从容与洒脱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欲。
“吕叔，河东的百姓可还在等我。今天是你们和圣妖司的事情，与我真没多少关系吧。”
“真清派的事情，我以后一概不管了。诸位长老，送你们的东西，就当老夫给真清派的人情。”
“方丈，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仲清找的是你们，不是我。”
“现在，现在我得走啊！”
方丈没有理会他。
就在这时，云端上跳出一只黑影。
那是一只黑色的细犬。
它比夜幕更黑，身形细瘦隽美，像是从王羲之的帖上跑出来的一笔墨迹。
连月亮的光也不能照亮它分毫。
当看到黑犬出现在天上时，方丈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之前隐隐约约的猜疑，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天狗食月。
吕仲期也看到了月色有变。
他悠然道：“圣司说了，这人自不量力，在西山郡阻挠罗刹国的大无量者。姑父，本不想这么早让你知道这事儿，”
“可你既然来了，还是提前让你知道吧。”
“以儆效尤啊，叔公，姑父。”
“来之前，圣司的妖前辈给我讲了一个民间的小故事。”
“说是有一户人家，在自家池塘里，挖出两个叠在一起的水缸，打开后，里面是个盘坐着的道人。”
“他家仆人去剪这道人的长指甲，不小心把他伤到了。道人两眼泪流不止，而后顷刻化为一堆枯骨。”
“这个故事，也就是所谓的地仙遭劫。”
“修士闭关冲击地仙时，就好像螃蟹脱壳，最是脆弱。”
“前些日子，鼠司的妖伥死了。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它暴露？”
“圣司疑心，是你们老方丈的事情。”
“那至于究竟成没成，今日，圣司便替你们看个明白。”
方丈的声音不大，杀气却很浓：“老方丈怎样，和圣妖司没关系，更和你们吕家人没关系。吕仲期，你已经不配当人了。”
吕仲期被方丈言语间的杀气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天上，那只黑狗的嘴猛然张开。
圆月的边空缺了一块。
月全食并不意味着月亮会完全消失，而是会在被蚕食大半后，再次露出猩红的圆月。
千妖郡中有野史，说这是玉兔和天狗的合气交接染红了月亮。
又一说，是他们各自的主人在搏杀时流出的仙血。
反正，这种天相，在千妖郡是大邪之相。
血月，大凶！
如此夜中，家家户户，不得亮灯。
方丈万万没想到，在今年的太阴星君圣诞礼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吕仲期像是犹豫了很久，幽幽道：“封妖界锁了，叔公。所以今天，鼠祖宗亲自登门来拜！”
一阵磅礴的妖气自山下发出。
接着，林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众人看去，只见一只只硕大的老鼠从中爬了出来。
它们光尾巴就有人的手臂粗，漆黑的眼珠子闪着凶光。
“诸位长老。”方丈的声音依旧沉静镇定。“把今日的事情解决了，我便不再计较你们和方明远的事情。可谁若是现在走了，以后也算不得真清派的人！”
“执事以上的人留下。”
“其余内外门弟子，不论修为，都回山门守着！”
二十来个老人神情严肃，但是没有一人在此时退却，手中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一时之间符箓连缀亮起，好似在黑暗里燃起的火花，照亮了真清镇外缓缓逼近的黑影。
“朱清明怎么办？”监院问道。
“他怎么办，只有老祖宗和老方丈知道。”
“鼠半仙必然要来牵制我。如果吕仲期所言不虚，去后山的，至少不会是半仙级的妖怪。”
“不过，我现在还能相信你吗？”
说完这句，方丈瞥了监院一眼。
监院没有说话，头也不回，转身向山门走去。
鼠群冲了过来，想冲破长老执事的拦截。
方郡守没有跟着弟子们上山，这时像一块破麻袋一样，在道士和妖之间狼狈逃窜。
“清流兄，再给你千金，送我走！”
清流都管用辟邪符杀却一片鼠妖，对方郡守的声音置若罔闻。
“来个人啊！”方郡守喊道。
“何长老！”他冲着苍老的何长老喊。
何长老哪有精力理会他。他本就是偏功能向的符修，这时只能自己勉强招架着鼠群而已。
“林长老！”
他冲上去，想拉住林清远的胳膊，却被一旁冲来的一米大的老鼠吓破了胆。
林清远一边一符拍出杀了这只鼠妖，一边不耐烦道：
“你为什么不上山门里避避？留在这儿只是碍事！”
“上面就一群年轻人，万一妖怪闯进去了，不全在里面等死？”
“给我来个长老吧。”
方丈回头，怜悯地看了一眼这个恐惧地发抖的老郡守，几乎要哑然失笑。
“哪有人有工夫管你？”
“你这么惦记老方丈，就去后山找他吧。”
“他若活着，你便也能活着；他若死了，也正好顺了你意，我们东迁。”
方丈取出一张缩地符，往方郡守身上一贴。
方郡守刚惶然道了声“别”，身子便嗖地遁走了。
送走了方郡守，方丈神色凛然，看向山下。
在真清镇的山门那里，一只粉中泛黑的爪子一脚踏碎了那块刻着西江月的石头。
接着，小山一样的老鼠露出了头，还有它肠息肉一样的粉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