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荡妇
“失了一颗铁钉,丢了一只马蹄钉,丢了一只马蹄钉,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位国王,损了一位国王,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
传说为抢夺王位,英格兰国王查理三世与兰加斯特家族的亨利伯爵争斗了30年。1485年,决战,查理三世志在必得,亲率千军万马杀向敌阵。突然,战马一个趔趄,将他掀翻在地。手下将士以为国王中箭身亡,军心大乱,慌作一团。亨利伯爵乘机反攻,取国王首级,大获全胜。
查理三世马失前蹄的原因是什么呢?
决战前夕,国王让马夫给自己的战马钉掌。马夫发现少了一颗钉子,认为只是小事,将就过去了。正是因为缺了这个马掌钉,战马在冲锋时马掌脱落,理查三世连人带马跌倒。
“伟中”一不小心在世界大舞台的中央站住了脚。善意的、恶意的聚光灯从各个方向射来,从头到屁股照着这家来自中国的公司。公司领导益发担心经营、管理中的细节疏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益发强调公司和员工的诚信、合规、守法。
老吴刚去参加了一个合规守法的研讨会,一位在公司担任高管的英国人在会上引用了这首古老的英格兰民谣,以及背后的故事。老吴印象深刻。
“职场性骚扰”是一个经年累月的话题。尤其在“Web2.0”时代,人人是网络上的内容发布者,隔一段时间就会曝出一个“色狼大佬”的热搜。“伟中”高层很警惕,唯恐公司因为这样的事情在士气、声誉,乃至金钱上遭受损失。
公司重申了对“性骚扰”的零容忍态度,强调一经查实,对性骚扰行为者一律予以辞退。并且要求一旦有投诉,一律上升到公司人力资源部来调查、处罚,禁止各级业务部门自行处理。
一天下来,老吴知道不管谁说的是事实,这次的事情没有和稀泥,息事宁人的可能性。晚餐散场,感到压力的他拉着老周、婷姐在马路边交换意见。
老吴问:“你们怎么看?”
老周赶紧说:“我不适合表态,我甚至觉得我不应该参与这个调查。”
婷姐和他是老相识:“老周,你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平时对他们都了解,对谁真谁假应该更有感觉。”
“我毕竟在这个部门,万一冤枉了领导,将来怎么过日子?”老周不掩饰心里的顾虑:“老板不久前有个讲话,讲品德是底线,核心价值观和使命感是基础,这些是对一个管理者刚性的要求。我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反而不好表态,顶多协助你们做员工访谈。”
“我还记得从前你对着领导拍桌子,嚷嚷‘我们不能唯上不唯实’的样子,那时候觉得你好Man啊,现在也学会爱惜羽毛了。”婷姐感慨。
“我这不是爱惜羽毛,是有潜在的利益冲突。”
老吴笑笑:“老周说不表态,其实已经表态了。婷姐,你什么感觉?”
“我感觉简敏是一个单纯、实在的人。又是那种会一不小心漏个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惹桃花的女人。上半年的考评结果是她的心结,有不小的怨气。但是,我不相信匿名信讲的,也怀疑刘贵杰的话。她和小梁真要关系不正常,还能去勾引刘贵杰的话,老周老江湖了,应该看得清楚。”
“那你认为她投诉刘贵杰的是事实?”
“现在也只是一面之词。梁俊华不敢肯定他看到的是什么,简敏说把刘贵杰在纳米半夜骚扰她的‘微信’删掉了,监控只拍到她去刘贵杰办公室,还有她先冲上去打刘贵杰。目前不但没有证据,而且有个匿名信来凑热闹,刘贵杰还坚持说简敏勾引他,我感觉难下有说服力的结论。”
老周问:“这种事情如果就是双方各持一词,就是没证人、没证据,公司一般会怎么处理?”
婷姐说:“那估计很难有处罚。现在到处是监控,手机摄像头这么方便,我们遇到的实际情况是基本上都有证据。要么有人看见,要么监控拍到,要么女生手上有‘微信’聊天记录。上个月处理一起,第一次第二次没证据,女生够狠,自己设计了第三次,开了手机录音,获取了证据。换个角度讲,大部分是女生忍无可忍,最后有证据了才会闹大。”
老吴说:“我们明天多访谈几个人,看看大家对简敏和刘贵杰平时的表现有什么反馈再说吧。”
刘贵杰的部门是一年前由两个团队合并而来。他们承担着向海外输送常驻人员的任务,去年底又被竞争对手挖走了几个人,然后从公司内外招聘了不少人补充。这个部门的人员进出节奏快,不少同事之间并不熟稔。
桃色新闻总是令人津津乐道,何况,有人在不露声色地推波助澜。
简敏的邮件只发给了上级、上上级的领导和HR,他们保守着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投诉。匿名邮件却在部门、公司里迅速扩散,不但添油加醋,而且混杂着不少基于评论,而非基于事实的评论:
“现在有些女人真是会抓机会,老大陪领导吃完饭,回办公室拿个包,她一看有机会,跟着就跑到老大办公室去了。听说被老大果断拒绝,她就撒泼了。”
“看不出啊,我看她平时笑笑的,蛮可爱的。她和梁俊华真有一腿?”
“你也想有一腿?她去年在欧洲被人坑了,泄露公司机密,被降级、降薪、降考评,太想扳本了。女人只要豁得出去,还是有捷径的。”
“在意大利坑她的据说是‘兴唐’在欧洲的头号帅哥,她中了竞争对手的美男计。消费男色的时代,可惜我长得不帅。”
“我要是刘总,就从了呗。”
“你知道个屁,兔子不吃窝边草,万一‘仙人跳’呢?”
“哈,领导在办公室开着门非礼她,她为什么不全力反抗?”
老周不肯继续参加第二天的访谈,说有他在,别人不敢畅所欲言。
老吴和婷姐找了几个人谈话,没老周在,也没有感觉到畅所欲言。
对简敏,他们说:
“简敏工作上应该不错吧,好像天天在加班,做事情很认真,生活上我不是很了解。”
“她和小梁确实亲密,我看了那个投诉信才想起,好像每次她加班的时候,小梁都陪着,不过不清楚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到了哪一步。”
“她完全不像是会打架的人,去打刘总肯定是有原因的,具体什么原因我们就不知道了。”
对刘贵杰,他们说:
“刘总要求很高,有时候骂人骂得凶,别的还好吧。”
“我感觉最近刘总是喜欢针对简敏,老是批评她,感觉他俩气场不合。”
“刘总是性情中人,有时候会讲黄段子,不过也还好吧,别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晚上的时候,曾总打来电话过问。
老吴话没讲完,就被打断:“也就是说,刘贵杰性骚扰简敏,查无实证,简敏在办公室殴打刘贵杰,证据确凿。我听说这个简敏考评不好,还把部门搞得乌烟瘴气,还想勾引老刘,这种人我们打算留着过年?”
“曾总,这些你听谁说的?”
“‘微信’传来传去,满天飞。你们要考虑民愤,从严从快处理。”
“民愤不一定基于事实,我们还是得实事求是,调查清楚再下结论。”
“什么时候能够调查清楚?你们也得立个目标,别搞得老刘挺大的心理负担。”
几天过去,公司的调查仍然没有结论,“吃瓜群众”的议论仍然在发酵。
匿名邮件被截了图,传到一些根本不认识当事人的“微信群”里,更多的论调是,能够在办公室被领导开着门非礼,那样的女人不会是无辜的。轻慢地评论简敏是“荡妇”的反而是女人居多。
梁俊华为流言气恼,反而简敏淡定。她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司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如果我很生气,就是我认输了。”
简敏一直没有对李志凯说过那天晚上的细节,既是不想刺激他,又是说不出口。
晚上,两个人绕着小区散步,她仍然没有讲细节,只是倾述烦恼,他倾听。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骑驴找马,你看看外面的机会吧。我最近在和两个猎头交流,你也可以和他们聊一下。”
“那不是坏人赢了吗?”
“我是想万一告不倒姓刘的,不能把自己一直陷在泥坑里。你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和心情就是赢了。又不是说离了‘伟中’,就没好日子过了。”
简敏不做声。
李志凯只想安慰老婆:“还有啊,万一下半年考评还是不理想,天也塌不下来,你不用太在意考评结果。”
“我觉得你不理解我。我从来没有太在意考评结果,我在意的是公平。上半年给‘绿茶’打A,我打B,根本就不公平。”
在一起数年,第一次听她说自己不理解她,他觉得是很重的责备,觉得委屈。
即使最亲密的关系中,也没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永远。她的环境在变化,她的人生有新的历练,一不小心,曾经以为对她的理解,就可能变成只是站在自己视角的解读,而非真正的感同身受。
而简敏,压根没有留心李志凯为什么“最近在和两个猎头交流”。他在工作上遇到了困难吗?在“兴唐”过得不开心吗?
第二天上午,简敏在办公室收到一束鲜花,是一束“泰迪熊向日葵”。
向日葵象征积极、乐观和坚持。这个品种的花盘胖嘟嘟的,像泰迪熊的脸一般萌萌哒。花束里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阳光总在风雨后”,没有署名。
简敏问李志凯,老公说没有送花。
隔壁的梁俊华忍了半天,用公司的即时通讯软件发消息说“谁送的?很漂亮。”看来不是他心血来潮送花。
简敏打电话给吴若凌:“凌姐,你送花给我啊?”
“没有。”
吴若凌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透着疲惫,即使不那么细腻、细心的简敏也听得出。
“你怎么了?”
“我也出事了。”
“什么事啊?”
“见面说。”
一束不知来自何人的神秘鲜花,简敏第一次收到向日葵,她很喜欢它。
晚上,简敏和吴若凌去了“海上世界广场”。那里有改革开放之初蛇口的标志之一,一艘1980年代坐滩于此的旧邮轮“明华轮”。轮船旁边,有一座去年底才面世,最高可达50米的大型音乐喷泉。
简敏先到,她在“明华轮”甲板上的餐厅里坐了下来。吴若凌走近的时候,简敏看到她很重的黑眼圈,满怀疑问。吴若凌却先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公司调查组来调查过。我昨天又问了,婷姐说要我再耐心等等。”
“什么叫耐心等等,拖字诀吧,天下乌鸦一般黑,贱!”
“你怎么啦?脸色好差。”
“先点吃的。”
点完餐,吴若凌喝一口玻璃杯里的气泡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北京客户吗?我差点被他强暴了。”
“啊?!”
吴若凌讲,北京的项目运作顺利,马上要签单,上个礼拜带领导去拜访客户,共进晚餐。领导是个女人,同桌还有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她有安全感,放松了,喝多了。
那个客户送她和领导回酒店,然后进了她的房间。
“你不知道当时我多惨,穿着内裤,抱着枕头从房间里逃出来的。我躲到消防通道里面,等走廊上有其他住客经过的时候借了个手机。先打给我们领导,她住楼上,贱人不接电话。借我手机的住客要帮我报警,打110了。警察来的时候,那个老渣男在我床上睡得呼呼的。”
吴若凌又喝了口水,继续说:“最气的是后来,我们领导推卸责任,讲什么吃饭的时候她以为我和那个客户的关系早就不正常,回酒店以后怕自己碍事,就先上楼了。然后我们公司还有人讲客户喝太多了而已,我已经逃出来了,没必要搞那么大。渣男的老婆也出来作证,讲我每次来北京都叫她老公吃饭,基本上都吃很晚,她认为我们关系早就不正常。想帮她老公开脱,拼命对我泼污水,你说贱不贱?”
简敏不知道怎么安慰吴若凌,问:“那现在怎么办?”
“我坚持报案,配合公安调查,敢怎么办就怎么办。本来对他印象不错,关系确实也不错,但我陪你喝酒,同意你送我,不等于同意和你上床。现在一帮人对我荡妇羞辱,那我还能怎么办?认了我淫贱吗?公司里我也在闹,在内部论坛发了个帖子,控诉我领导纵容客户侵犯员工。我做个好事,帮‘福豹’整顿一把职场,然后离职。”
“你又要离职?”
“不然呢?你没想过离开‘伟中’?”
“为什么要走?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吴若凌点头:“也许你坚持留、我坚持走,都一样是对自己的坚持,表达方式不一样而已。”
整点,音乐响起,喷泉的水秀表演开始了。
水柱喷得老高,大风一吹,水雾飘上了甲板。旁边桌子的男女“呀、呀”叫着躲避,吴若凌和简敏没有起身。她俩只是转过头,在激扬乐声中,默默地望着激光、烟花与水柱的变幻。水雾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脸颊。
短短十分钟,表演结束,水柱落下,水面恢复平静。
突如其来的喧嚣,又突然归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