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晚霞
一个深圳人的一生记忆里，总会有几次台风天。
天气预报说台风将在晚间登陆，等到上床睡觉的时候，窗外动静不大。关了灯，简敏瞪着眼睛，在黑暗中纠结，她问：“明天到底要不要上班啊？等到现在也没见公司发个通知。”
李志凯躺在身旁：“主要是影响东部海边，大梅沙、大鹏那边现在风很大，市内还好。我们公司也没发通知，可能是怕和上次一样，天气预报吓死人，实际对市内没啥影响。不甘心让我们白赚一天假。”
“人家说上次‘天鹅厂’一大早发短信，通知员工放假半天，‘伟中’一大早发短信，通知员工‘上班路上请注意安全’，小气死了。”
夜里，风的呼啸声，树的摇晃声，雨的倾盆声，时大，时小。
简敏睡得沉。
李志凯悄悄起身，三个房间、两个阳台走了一圈，检查窗户是否无恙。
早上，风小了，雨还大。
他们收到各自公司的短信，不约而同的通知：“因台风影响，放假半天，请大家下午上班的路上注意安全。”
人力资源部应该是研究过天气预报，中午，雨停了。
李志凯开车，先送简敏去“伟中”，再去他的“兴唐”。
出了门才发现，台风对南山区的影响也不小，满目苍夷。
落叶遍地，行道树倒了不少，有的从中间折断，有的被连根拨起。一棵大树横在人行路上，背着电脑包的打工人或者手脚并用，从枝桠上面爬过，或者低头、弯腰、扎马步，从树干下面钻过。年轻人找到了在丛林里披荆斩棘的感觉，没忘记拍照片、发“朋友圈”。
交警、消防、清障的工人忙碌着，使这座城市迅速恢复人气。
简敏坐在副驾驶位上，一会儿举起手机，拍两张照片，一会儿低头刷“朋友圈”，不知不觉到了公司。
她算是到得早的，在座位上安顿下来，才陆续有同事赶到。大家兴奋地议论着台风，她不想多说话，不想看到其中几张背地里讲闲话、当面阴阳怪气的面孔。
梁俊华来了，一边走，一边大声讲电话：“你找不到刘贵杰啊，那我也找不到。你打不通他电话，那我也打不通。你再试试呗。”
简敏感觉到他怪怪的。
除了如今在简敏面前，梁俊华和别人交流时，有时候称“刘总”，有时候叫“老刘”，从来没听他这样直呼其名。
出事以后，刘贵杰既强调公司对在办公室打人“零容忍”，又大度表示不追究梁俊华打伤他的责任。加上知遇之恩，加上金钱瓜葛，加上梁俊华有时候确实多虑、怕事，他对刘贵杰感情复杂、态度纠结。
他凑到简敏面前：“你有没有发现刘贵杰有几天没有消息了？”
他瞅瞅周围，压低声音：“公司报案了，警察把他带走了。”
简敏心头一热，又迅速冷下来，觉得他说的不靠谱。自己虽然恨刘贵杰，但不至于惊动警察来抓人。
梁俊华按捺不住：“找个会议室跟你讲。”
一前一后，走进拐角的小会议室。
他关上门：“又出了一个新的投诉信，不对，应该是举报信，举报了刘贵杰很多事情。公司报案，走司法途径了。”
“真的假的？”
“我有个老乡在公司道德遵从委员会，消息靠谱。听说举报信写得非常详细，很多证据，还能证明我俩是清白的。他看见信上提到我的名字，打电话来嘲笑我。”
“举报信谁写的啊？”
“不知道。实名举报，但我老乡不肯告诉我谁写的，也不肯讲细节。要保密，如果传开了，他会被公司干掉。我觉得如果能证明我俩是清白的，很可能是那天晚上还有人在办公室，看见了刘贵杰对你下手。唉，我真倒霉！”
“你怎么又倒霉啦？”简敏跟不上。
“刘贵杰找我借了三十万，借条都没有。我跟你讲，千万不要借钱给任何人。我决定了，从此把‘不借钱’当作我做人的基本原则。两次教训了，第一次是刚毕业的时候，大学同寝室的胖子来深圳玩，说玩超支了，要我借他点路费，回去就还我。结果他拿了钱就人间蒸发了。据说是去澳门欠了赌债，找很多人借了钱。”梁俊华思维跳跃，很为他打水漂的血汗钱懊恼。
简敏想到了什么，问：“这几天好像也没有看到罗明丽，她也被带走了吗？”
“并没有，休假了。她早几天在群里发过一个消息，说休假半个月，急电缓邮。”
“哦，我没注意看。”
简敏仍然不敢相信梁俊华说的一切。
但是，细想起来，自己一点儿不想再见刘贵杰的嘴脸，这几天确实如愿，视线里没有出现过他。
部门有一个叫做“砥砺前行”的“微信群”，经常是刘贵杰一个指示，下面列队刷“收到”。刘贵杰特别享受这个感觉，不时鼓励，或者敲打大家。比如“长期不及时回复的那些人，我心里是有一本账的”。又比如“我特意在星期六晚上发，就是要看看你们都是隔多长时间回‘收到’的，就是要审视哪些人是时时在线的真奋斗者，哪些人是没有担当的南郭先生”。
这个群，冷清几天了。
台风天气走了。
深圳的天空回到了它最美丽的样子，蓝得那么洁净。低悬的云朵时常带点儿阴影，不是纯粹的白色，反而显得格外立体、丰富。
婷姐和老周来请简敏喝咖啡，三个人坐在办公楼下的“illy”。
他们证实刘贵杰已经被警察带走。
婷姐说：“已经走司法了，公司后面会出通报和案例。法务说，刘贵杰至少够得上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职务侵占罪、伪造公司印章罪。他勾结‘西南计算’和其它公司，从各种形式的回扣、受贿，到挪用公司资产、私用公司资源，到伪造公司印章，搞假审批、假合同，越来越疯狂。你猜那个造谣你和梁俊华的匿名邮件是谁写的？他写的。”
“刘贵杰自己写的吗？我还以为是他让罗明丽干的。”简敏脱口而出。
婷姐和老周对望一眼，老周说：“匿名信和罗明丽没有关系。罗明丽家里有事，休假了，你们不要瞎猜。”
简敏心想：“罗明丽怎么会没事？难道刘贵杰还能讲一点点情义，帮她顶罪了？”
她问：“这些事情怎么查出来的？他们说是有人举报，谁啊？好厉害！”
那两人又对望一眼，仍是老周说：“你们不要瞎猜谁举报的，公司承诺了帮举报人保密。总之是提供了非常有力的证据，所以公司迅速决定走司法途径。”
婷姐感慨：“刘贵杰吃过苦，立过功，得了回报，但是失了敬畏心，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拿捏别人。他和他家属求公司谅解，讲得很动情，但是怎么说呢，我们很多人小时候家里条件都不好，用穷怕了来做违法犯罪的借口，是对那么多穷苦但是本分的人的侮辱。”
老周附和：“何况，他从公司拿到的合法收入不少了。我们公司大多数人比父母那一辈人过得好，在同龄人中间收入不算低，那不能得意变猖狂，还是得有敬畏心。刘贵杰不但害自己，害家庭，还连累了一帮人，曾总管理责任最大，肯定会下课。”
婷姐安慰到：“简敏，你可以放下包袱了。你们的新主管会尽快到位，老周会先协助张罗部门的事情，包括帮你和小梁辟谣。这段时间是不是压力很大？各种张嘴就来，胡说八道的人。”
“还好啦，我觉得自己和以前比，心态有一些变化了。我现在想的是，他们又不是我的家人和朋友，又不是我重视的人，他们爱怎么说和我没有关系。”
“我做了那么多年HR，第一次和你聊就感觉你的投诉是实的，只是没有证据，不好下结论。有人跟我争，讲她为什么在海外出差那次不投诉，为什么在办公室不大叫、不激烈反抗。我就讲，你知道我被人性骚扰时是什么情况吗？当时毕业刚两年，去海外出差。公司在当地租了一个带院子、带游泳池的别墅做宿舍，我住一间，其他全是男生。他们星期六出去玩，一个老男人说太热了，不出去，我说那我也懒得出去了，就我俩留宿舍了。他邀我去院子里游泳，我去了，结果他在游泳池里强抱、强吻。你们知道我当时什么反应吗？我没有大叫，没有激烈反抗，我先跟他说了一声‘对不起’，才逃跑。我为什么反而要说‘对不起’？因为人根本是懵的。”
老周能够理解：“有些时候，男人和女人像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估计在老男人臆想里，你是为了和他怎么样而留在宿舍。”
“我跟当时的男朋友汇报，他耿耿于怀的是：第一，我为什么单独和一个对我有企图的男人留在宿舍；第二，我为什么单独和他去游泳；第三，我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TMD，我被人欺负了，我还得回答一堆为什么吗？”
“你没投诉？”
“没有。如果不是严重的骚扰，有几个女生会立马去投诉？简敏，你今后遇到困难，可以多向老周求助的。别看他平时磨磨唧唧，其实人挺好的。他只是现在故意藏着自己，想轻松几年。像这次真有事情的时候，他嘴巴上不表态，其实态度很坚决。”
“我听吴若凌讲过老周很厉害的。”
“是吗？吴若凌那个妹子很聪明，又泼辣，走了挺可惜。”老周说。
简敏决定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她要和李志凯庆祝阴霾散去。
回家的出租车上，她打电话给吴若凌。
讲完好消息，她说：“就是不知道是谁写的举报信，好迷啊，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老周？刘贵杰信任他，他又那么藏得住。”
“不会，老周在调查小组中，不至于非要到最后去写个举报信。人在做，天在看，你管谁举报呢？”
“凌姐，你的事情怎么样啦？”
“按强制猥亵立案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呗，反正我不接受和解什么的。对我来说，翻篇了，现在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离职？今天老周还表扬你又聪明又泼辣，走了挺可惜。”
“我想法变了，暂时不离开‘福豹’。”
“为什么呀？”
“我又没做错什么，急急忙忙走什么？性骚扰、PUA遍地可见，如果总是反抗的人走投无路，退让屈从的、习以为常的、将计就计的人得生存，那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我以前觉得你是一个很看重别人评价的小女生，你都勇敢面对，我逃什么？简敏，谢谢你给我的启发。”
“没有啦，凌姐，是你帮了我很多。”
“我还有一个很现实的考虑啦，不到一年又换公司，得一个频繁跳槽的简历，不好找工作。我不敢失业，儿子过两年要上小学了，你知道现在补个课，上个培训班多贵吗？我老公一直相信我、永远支持我，不能把赚钱的压力全部压在他身上。公司现在也不敢弄我，我先‘苟着’呗。我过去是理想主义，现在是现实的理想主义。”吴若凌在电话里笑，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无奈。
“现实的理想主义”，挂了电话，简敏在心里念叨：“那我坚持的理想主义是什么？需要妥协的现实又是什么呢？”
人生似一场修行，性格迥异的两个人亦可携手同行。
上一次和吴若凌吃完饭，“海上世界”的音乐喷泉给简敏留下了美好记忆。今天，她要带李志凯去体会。
夕阳点燃晚霞，晚霞把天际烧得通红。两个人特意没有开车，他们要喝酒。
看完霞光看喷泉，看完喷泉看霓虹。简敏觉得，是她一年来最松弛的一个晚上。
微醺，归家。
她洗完澡，只穿着小裤裤，从卫生间出来：“我是不是长胖了？”
李志凯靠在床头，认真地说：“哪有？没有长胖。”
“你都没认真看，肚子上肉多了，你说我这么忙，怎么还胖了呢？”
“过劳肥，整天坐着，没时间锻炼。”
“不是说心宽体胖吗？这段时间心情又不好，还胖。”
“你白天心情不好，晚上睡得呼呼的，小猪一样。”
“那倒是，我从小就是这样，压力再大的时候也睡得好。哎，那你还是说我胖了呀！”
他赶紧从床上起来，装作跌跌撞撞，来到镜子前的她身旁，一个“公主抱”抱起了她。
他挺直腰，抬高胳膊，尽量潇洒，说：“判断一个女人是不是胖了有且只有一个标准，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呀？”
“就是看她的男人还能不能抱得起她，只要抱得起，就不胖。”
“那万一抱不起是因为她的男人太虚呢？”
“完了，我抱不起了。”
李志凯夸张地叫，抱着简敏往床上倒。她惊叫、嗔怪、欢笑。
悠长的吻之后，他起身，去床头柜里拿套子。
她说：“不要套子啦，放点音乐吧。”
“你想清楚哈，万一中了呢？”
“中了就中了，我们都多大了，听其自然。呀，今天喝了酒，行不行的？”
“没事吧，才几个小时，酒精还在血液循环里。”
“你懂不懂的啊？”
简敏伸手关了床头灯，房间里只剩下蓝牙音箱的氛围灯在紫色、青色、黄色间变幻。歌声轻扬，是他们初识时爱听的歌：
我会变成童话里
你爱的那个天使
张开双手
变成翅膀守护你
你要相信
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
幸福和快乐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