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罗生门

从前，曾总是刘贵杰的伯乐，当下，是他的上司。那天，他看见两个和爱将有关的投诉邮件。

早上，一个从外部邮箱发送的匿名邮件，主送刘贵杰、老周以及刘贵杰手下的几个小头目，抄送曾总和他的人力资源部长。

邮件控诉一个叫简敏的女员工，说她经常和男同事在办公室打情骂俏。作为有夫之妇，整日和邻桌梁俊华同进同出，男女关系不正常，污染了艰苦奋斗的组织氛围。昨天晚上，狗男女公然在办公室打伤刘总，并且惊动保安，对奋斗者的士气，对部门和公司的名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对这种女人的纵容是对奋斗者最大的不公平。作为热爱公司、热爱部门的普通一兵，呼吁刘总不要心慈手软，要敢于管理，严肃处理简敏、梁俊华这样的员工。

曾总看到开头，觉着不过是普通员工之间的争风吃醋。他希望组织氛围简单，人人聚焦业务，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杂音。自己没时间，也不想管这些烂事。

看到后面说打伤了刘总，他惊讶。刘贵杰作风粗犷、不拘小节，要有人投诉刘贵杰对员工“一唬二凶三骂人”，他会很相信。“刘总”根本不需要手下人来呼吁“敢于管理”。

曾总给刘贵杰打电话：“贵杰，你伤哪里了？”

“哎呀，曾总，你看到邮件了？没事，鼻梁骨骨折，不严重，医生说可以自己恢复。”

“靠！你还真被人打了，怎么回事啊？”

“别提了，下面两个员工乱搞，我本来不想管他们的私事，但是发现影响到工作，影响到团队士气了。昨天晚上找女的谈话，想敲打一下她，谁知道那个神经病跟我动手。”

“你被女人打伤的？”

“不是，女的先动手，后来男的加进来了。”

“太不像话了！在办公室打架，打主管，以为我们是什么公司，这种人还留着？我觉得不像你的风格啊！”

“为这种破事打扰领导，不好意思啊，曾总，你放心，我尽快处理好。”

曾总整个下午开会，晚上回到办公室，公司人力资源部的老吴打电话给他：“曾总，你看到邮件没？领导要我处理刘贵杰的事情。”

“这种事情让刘贵杰自己处理就行了，怎么这么快惊动到你们？”

“刘贵杰自己处理？曾总，不能吧？”

“不是有人投诉他下面一个女员工吗？”

“投诉他下面的女员工？他下面的女员工投诉他性骚扰啊，邮件抄送给你了的，简敏，今天中午11：59发的，你看到没有？”

曾总很快找到简敏发的邮件。

“老吴，我转个邮件给你，今天早上7：45，有人发了一个投诉这个简敏的邮件，你看看。”

老吴读完：“有点意思，不过匿名投诉一个普通员工，对公司人力资源部来说，意义不大。简敏可是实名投诉主管性骚扰，公司零容忍，必须提级到我们这边来处理。领导要我负责查实。”

“什么叫意义不大？明显有关联的两个邮件。你看，投诉简敏的是7：45发的，发给了他们部门好几个人，这种东西很容易被转发、扩散的。简敏的邮件是11：59发的，会不会是简敏看到投诉她的邮件之后，赶紧拉老刘下水，把水搅浑？”

“我感觉她和老刘之间不是一天两天的矛盾。她提到老刘在广州、越南的事情，这些黑历史不是一个上午可以了解到的，她来公司的时间也不算太长。”

“老刘在广州和越南的事情我很清楚，两次都是妹子主动扑他，都是公司已经处理过的旧账。他这个人，能吃苦，敢打敢冲，就是不拘小节，抵挡不住诱惑。我中午给他打过电话，他有解释昨天晚上的事情。这样，我先不帮他背书，你们去部门认真调查吧。”

老吴，资深HR婷姐、掌握部门情况的老周，三个人的调查小组调查了一天，仍然是罗生门。

首先，访谈值班保安，查看监控记录。

有一个摄像头对着走廊，可以看到刘贵杰办公室门外，看不到房间里面。

回放监控录像，那天晚上，刘贵杰一个人回了办公室。几分钟之后，简敏进去。

梁俊华出现。一个细节是办公室的门在这个时候才关上。

梁俊华推门进去，简敏冲出来，梁俊华和刘贵杰跟出来，三个人先后从镜头里消失。

过了半个小时，刘贵杰和梁俊华走回来，站在办公室门口谈话。

紧接着，简敏出现，她冲过去打了刘贵杰一耳光。他还手，梁俊华上前，三个人拉扯在一起。刘贵杰受伤，退后。保安出现，围观群众出现。

然后，找简敏谈话。

他们订了一间会议室，三个人在桌子的一边坐好。简敏快要进来的时候，婷姐起身，坐到了对面：“别整得像审问犯人一样。”

简敏对当晚细节羞于详述，总是会发散到邮件中没有提到的其它事情上去，例如刘贵杰的“PUA”、赌博、疑似奸情、考评的不公平。她心里越委屈，嘴巴越停不下来。

老吴问了第一个问题：“我们看了走廊上的监控，你们三个人从刘贵杰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比较平静，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过了半个小时才回去打老刘？”

“我没有比较平静，当时只想怎么赶快逃掉，后来在洗手间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很没有用，喊也喊不大声，反抗也没有力气。那我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那刘贵杰肯定会以为我好欺负，将来还会得寸进尺。我想有同事回来了，不是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了，就去找他算账，他们不在办公室，我又下楼去找，也没找到。我回到办公室看到他，就很生气。”

“你讲春节去纳米比亚出差的时候，老刘就在你房间里骚扰你，已经过去半年了，你没有投诉。你以前跟别人说过吗？”

“当时我觉得他是喝多了，好像也没有特别过分的动作，我不知道算不算性骚扰。后来才知道，应该算隐形的性骚扰。”

婷姐问：“你以前就知道刘贵杰在广州和越南的事情吗？”

“不知道，我写投诉邮件的时候才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简敏低着头：“反正被刘贵杰骚扰过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其他女生，她支持我站出来。”

“还有谁啊？”

“她不要我说她。”

婷姐说：“多一个证人，对你有利啊。现在有一个问题是你投诉刘贵杰之前，有人先投诉你。你看到那个投诉你的邮件没有？”

“那个邮件完全是污蔑！我没有和任何人关系不正常。”

老吴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那个投诉你的邮件的？”

“我发了邮件以后，下午。”

“谁转给你看的？”

“没人转给我，小梁拿他的电脑给我看的，别人转给他的。”

“小梁是不是很喜欢你呀？”婷姐一副八卦的样子，不像是来调查的。

“还好吧。”简敏迟疑。

“听说你们每天一起吃中饭，一起吃晚饭，他还给你带零食，带喝的。”

“他座位在我旁边啊，他是我去食堂的饭搭子。天天一起去食堂就是关系不正常啊？我觉得乱讲的人就是心理阴暗。”简敏理直气壮。

老周终于开口，他似问简敏，又似在对公司来调查的两位说：“简敏的性格招人喜欢，长得又好看，粉丝多正常。简敏，你能感觉到自己粉丝多吗？”

“哪有粉丝多，我平时对人好，所以别人对我也好。”简敏说：“就算有人喜欢我，我老公说了，有人喜欢不是我的错，我做自己就好了，不用为照顾他们的感受而活。照顾不过来的，把自己累死了。”

“你老公很大气嘛！”

“我老公很包容我。我也一直都会跟他报备的呀，如果有走得近的男生的话。”

末了，老吴表态，说公司会认真查实简敏的投诉，但是，同时出现了两个有关联性的投诉邮件，调查会更费时间一些。他让简敏耐心等待。如果有更多的有力证据，欢迎补充。

简敏从会议室出来，一转身，见到罗明丽从隔壁会议室出来，打了个照面。

她和吴若凌讨论过那个匿名邮件，觉得十有八九是刘贵杰指使罗明丽写的。她在心里想过好几次，自己怎么当面斥骂罗明丽。这会儿突然撞见，没反应过来要开口骂，只是立即摆了臭脸。

罗明丽却对她一笑，低头走了。那并不是幸灾乐祸或者说胜利者的嘲笑，似乎是善意的微笑。简敏认为那是虚伪。

下午，调查小组找梁俊华谈话。

梁俊华很凌乱。

关于那一晚，梁俊华说去食堂夜宵回来，其他同事回了“作战室”，他过来看看简敏走了没有，还给她打包一碗加了奶、加了蜜的龟苓膏。结果简敏不在座位上，电脑和包还在。

他把龟苓膏放在桌子上，准备回“作战室”。走到走廊拐弯的地方，听到刘总办公室有奇怪的动静，就走了过去。他听到里面简敏用奇怪的声音叫了一声“小梁”，推门进去，看见刘总抱着简敏。然后，简敏推开刘总，冲出去了。

梁俊华老实承认，当时并没有看到很激烈的反抗，没有听到大声的呼救。

他说，打伤刘总完全是意外，他是去拉架。这一点，调查组已经细看过监控，对他的说法没有挑战。

“你是不是很喜欢简敏？”婷姐问。

“我很喜欢没有用，人家早就结婚了。”梁俊华不否认。

“小梁，你干嘛不认真找个女朋友呢？做人家已婚妇女的‘舔狗’，有意思吗？”老吴说。

“简敏才不是妇女，她像小女生一样。”梁俊华维护女神。

看上去很老的老吴用了个新词“舔狗”，他觉得有意思，固有的松弛感回来了：“领导，狼多肉少，我没发现有别的妹子值得我做‘舔狗’啊。万一将来简敏离婚了呢，她老公……”

老周受不了了：“靠，看不出，你想得真多、真远。”

婷姐细心，问：“她老公怎么了？”

梁俊华知道李志凯在“兴唐”，他差点讲出“她老公是敌人”，好在脑子追上了嘴巴，生生把话吞了一半。

“我是说万一她和她老公闹翻了呢，她天天在公司加班，万一老公出轨了呢？机会只给有准备的备胎。”

老周简直要崩溃：“真受不了你的脑回路，我问两个问题，第一，那个邮件讲简敏和你关系不正常，是不是真的？第二，你认为是什么人发的邮件？”

“那当然不是真的，我巴不得是真的。简敏很单纯的，她人缘那么好，那个邮件是不是有人嫉妒我？”

“小梁，我看你平时工作中很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拼命给自己加戏呢？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别讲一些有的没的。”

刘贵杰一天都在开会，很重要的项目分析会。他约调查组共进晚餐，边吃边聊。

他很痛心，说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说自己听到简敏和梁俊华的风言风语有一段时间了，一开始没当一回事，部门年轻人多，业务主官日理万机，没空理到每个人的私生活。

“那天晚上我吃完饭回办公室，看见简敏在加班，想着正好和她沟通一次，一是做个绩效辅导，二是提醒她在办公场所检点一些。这妹子人很聪明，但是得失心太重，一直对上半年的考评结果耿耿于怀。她根本听不进我讲的，只知道不停地诉苦，越讲越委屈。我看她那个样子，安慰了几句。谁知道安慰错了，她开始撒娇，还突然自作聪明，把我吓了一跳。”

刘贵杰突然停顿，欲言又止。

“她怎么自作聪明呢？”老吴问。

“现在这些妹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她把衬衣扣子解开了两个，往我身上靠。以前只是听有人反映她喜欢对男同事撒娇，我还不相信，原来是真的。”

老吴和婷姐对望一眼，脸上有惊讶。

老周的眼睛里平日里多是敦厚，在刘贵杰面前常常有刻意的谄媚，这一刻却出现了几年未见的锐利。他盯着刘贵杰。

他们等着刘贵杰继续说。

“老吴知道，我以前犯过错误，现在可不能再掉到坑里去了。我想推开她，又不敢太用劲，毕竟是个女人。两个人有些拉拉扯扯，这时候小梁就来了。”

婷姐问：“小梁说他进去的时候你们是在门口？”

“一开始是在小桌子那里，她撒娇，我怕讲不清楚，就往外面走，结果她跟在屁股后面来拉我。现在的妹子胆子太大了，听到有人过来的声音，她还把门关了。她关了门一分钟，小梁就开门进来了。说我非礼她，我不可能在办公室开着门非礼她吧？”

“那她后来怎么会回来打你呢？”老吴问。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可能是看到我在和小梁交流，以为在讲刚才的事情，觉得没面子，气急败坏，倒打一耙。”

“你那天晚饭喝了多少酒？”

“差不多半斤吧，不算多，我一斤的量。”

“你认为小梁打伤你是故意的吗？”

“当时情况混乱，我觉得应该不是，他主要还是拉架。你们看过监控吧？小梁是个老实孩子，在非洲奋斗了几年，还没女朋友。不知道怎么就迷上了简敏，简敏跟他抛个媚眼，撒个娇，他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小梁打伤我的事情，没必要追究了，我谅解他。”

“老刘，你觉得那个匿名邮件是什么人写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发出来了，应该是那天晚上在办公室的人吧？”

“不知道啊，这种事情特别容易传，也可能是平时就看她不惯的人。”

婷姐问：“简敏讲你们一起出差的时候还发生过事情？”

“是讲在纳米吧，我就带她出过一次差，想带带她。那天晚饭确实都多喝了几杯，一线太热情，我们也不能摆机关架子。吃完饭，我和简敏一起回酒店，她邀我去房间坐坐，我怕她一个人喝了酒不安全，就去陪她聊了会儿，确认她没事才走。那天晚上还好吧，没发生什么，当时要知道她是这样的，我也不敢去她房间了。是不是我那天晚上去她房间让她自作多情了？”

老周突然问：“刘总，你看到简敏发的投诉邮件了？”

刘贵杰马上答：“没看到，曾总问我是怎么回事，跟我讲了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