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沙的挑战
东沙的挑战
除了六分仪和定时器,供应员满足了我们补给清单上的所有需求。
「我必需这两样东西,」我对供应员说:「不然,我无法航行。」
「我的数据显示,这两样东西你们都有。」
「我已经告诉过你:上次在马尼拉被那些菲律宾窃贼给洗劫了。」
「真倒霉!」
「我们需要这两样东西。」
「这些玩意儿太贵了。」
「仓库里没有吗?」
「这无关紧要,重点是,它们是进口货。进口货是被禁用的。如果给了你,我们就没有存货了。」
浪费时间跟这种旱鸭子耗下去没用,我直接去找总船长要。来渔管处之前,他是远洋商船船长,会懂得我在说什么。
「没问题!」总船长对我说:「你会拿到六分仪和定时器的,只要你也为我做点事。」
「啥事儿?」
「在你们出海作业之前,先跑一趟东沙。」
「东沙在那儿?」
「从这里去需要一天航程。它是南海热带群礁中最偏北的一个。」
「去那儿干嘛?」
「海人草。」
「海藻?」
「是的,一种特殊品种的海藻,不是我们平常吃的,」总船长接着说:「是用来制造杀灭肠胃寄生虫的药;日本人把它当成佐食生鱼片的佳肴。全世界只有两个地方大量出产这种海藻,东沙是其中之一。」
「你要我们去采集海藻?」
「你相信吗?这种海藻的价格比金子还贵。」
「徒手去采吗?」
「这是唯一的方法。这些海藻生长在环礁内的珊瑚礁岩上,得潜水下去找。不过,别担心,我没要你潜水,你也不知道怎么采。即使你要去采,时间也不够。这些海藻早已经被采好晒干了,就等着装上船。」
「谁干的这些事儿?」
「礁岩潜水员。」
「东沙当地的居民吗?」
「东沙是个不毛的环礁,根本不能住人。采集海藻的是季节性的琉球潜水员。我们把海藻运回台湾,日本人会付一大笔钱。当然,你的船员也会得到公平的报酬。」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负责装运?」
「你甚至不必动手,琉球人会帮你把货装上船。」
「我们只要去到那里载回来?」
「没错。」
「要多久?」
「顶多四天。」
一座热带环礁!我从来没见过。
「什么时候启航?」我热切地问总船长。
「我先跟你说点儿有关这个地方的事。」总船长说:「根据英国海军出版的《沿海航行指南》:
它是南海中一个低洼的沙洲、位于高雄南南西方240浬,刚好坐落在马尼拉和香港之间的主航道上,因此成为威胁航行安全的险地。它不适宜人居,也没有任何人造的导航设备。但是天气晴朗时,还可以看见环礁东北侧有成排的船难残骸,那可以充当岩礁上的指向标。
夏秋两季常有台风。冬天时,从台湾海峡吹下来的季风,会卷起滚滚长浪拍打着礁岩,几浬外都看得见。夜里,这些海浪还会闪闪发光。
环礁被一圈隐没在水下的珊瑚礁包围着、直径有15哩。舄湖里有一个沙洲。因为台风和季风的关系,除了环礁西侧入口附近的三棵30呎高的椰子树,生长在岛上的植被都很低矮。舄湖的水很深,散布着尖锐的水下礁石。」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要找到它可是件棘手的事,」总船长接着说:「很多大船都搁浅在上面。你看,它刚好处在一道强劲的洋流、季风和多个台风的路径上,又被深水环绕着,测深锤没法提供你线索。当测深锤到达底部时,你已经搁浅在礁岩上了。所以我们本地的渔船要去的话,都会先驶到中国西南沿海的南澳,因为那里有座灯塔,可以在航向环礁之前,为他们的船精准定位。」
我知道南澳,我经已跟它有过两次邂逅。
八岁那年,我们全家搭乘客轮从上海去青岛,途中被海盗挟持。我们被带到位于汕头外海南澳岛上的贼窝。第二次看见南澳灯塔就只在几天前,在没有罗盘的情况下拿它当跳板,摸索着渡过台湾海峡到达澎湖。
「航行去东沙是一种随机性的试验。」总船长接着说:「他们如果不能在预估到达的时间登陆,一分钟都不会逗留,就立刻返回南澳修整后再试。」
「这有什么不对吗?」
「那样太耗时间了。如果能略过南澳,直接从高雄到东沙,只要花一半时间。」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不走直行航线?」
「因为我们高雄渔民只会航位推测法,但环礁250浬半径内没有地标。如果有人懂得天文导航,那太阳就可以取代南澳。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去。」
一个孤悬南海的不毛环礁?它可能是海盗的完美巢穴,也可能是叛徒藏身之处,上面一定藏匿着许多金银财宝吗?那不正是我打小就有的梦想吗?我大可以浮想联翩。自从我下海后,就一直在寻找冒险的机会,所以我签约上了一艘公海的围网试验船。我也登记参加在渤海湾、东京湾(现名北部湾)和南海环礁周边探勘新渔场。我从不犹豫放弃获利丰厚的渔季,去探勘一个新地点。有一天,我听说国王号(El Rey)被派去跑一条国民党的封锁线,我立刻报名参加。
联合国运到中国的战后救济物资,本应被分发到所有因战争而受损的地方。但执政的国民党政府一直拒绝发送物资到共产党控制的地区。最后,联合国和国民党终于达成一项协议,调派两艘船运送一些物资到共区,一艘是坦克登陆舰运送食品和衣服;另一艘是国王号围网船,负责运送渔业物料。
为了确保运输船不受伤害,国民党海军总部指定我们要按照特定路线航行,并开了一条特别无线电频道,规定我们每小时报告船位;还要我们把一张带有联合国徽章的大帆布一直挂在甲板上。
通过长江入海口的最后一个浮标时,我正好值班守舵。船长是个荷兰人,他走进舵楼对我说:「向东航。」
两小时后,我意识到这个航向会直接把我们带进太平洋,便提醒船长注意。
「继续向东航。」
「杰恩(Jan),但这不是当局指定的方向啊。」
船长直勾勾地瞪着我说:「到底谁是这条船的船长?」
我不再多说。
接着我注意到,船长走去关掉了船用无线电,还叫船员取下联合国标章,然后就走进厨房。
「帮我冲一壶新鲜的咖啡。」他对厨子说。
我们持续向东航行到开阔的太平洋,这个荷兰人继续在厨房里慢条斯理地喝那壶咖啡。
我们持续航行到夜晚,我去打开航向灯和桅灯。
「把这些该死的灯关掉!」船长对着我吼叫。
接着,他又回到厨房,整夜待在那里喝着咖啡直到第二天,船就在通讯中断的情况下,持续往太平洋航行。破晓时分,船长出现在舵楼下令变更航线。
「航向正北。」
我们是从外海,而不是绕行山东半岛东部抵达目的地烟台,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天。这时,港里除了我们,一艘船都没有,也不见那艘登陆舰。我猜,它一定来过,一卸完货就回航了。实际情况如何没法知道,因为我们的无线电一直是关着的。等我们回到上海,才晓得登陆舰根本没到烟台。当我们打听它的下落时,有人给我们看一张旧报纸,标题是:
联合国船只遭身份不明的飞机轰炸
「身份不明?才怪!」我们的荷兰船长揶揄地说:「看它还撒了什么谎?」
登陆舰的舰长、副舰长和军需官都在攻击中丧生,由二副将它驶进距离最近的国民政府控制下的港口青岛。
「那些国民党的混蛋!」荷兰船长说。
「为什么你认为是国民党?」我问。
「再笨的人都知道,那三个他妈的规定是为了什么。」杰恩说:「前两个是为了追踪我们,联合国标章就是为所谓『不明身份的飞机』所设的靶子。」
「也可能是共产党干的。」我争辩说。
「你想,那个精神正常的人会攻击圣诞老人的雪橇?再说,共产党穷得像乞丐,那来的飞机?我不知道那个登陆舰的舰长是打那儿来的?战时,我在自由轮上当船长,从不参加他妈的护航。一艘护卫舰对U(潜)艇来说,目标太显著了。我宁愿冒险,也不愿意成为德国佬的瓮中鳖。」
如果战时能跟这个荷兰人一起跑船,一定非常刺激。
冒险登陆东沙,这将成为我历来从事冒险活动的高潮。
我拿出南海海图,在海图桌上摊开来。
美国水文局截图 No. 0529,1877.5
「在这上面是找不到东沙的。它在海图上被标注为普拉塔斯岛。」
「怎会这样?」
「这就是那些杂种看待我们和我们语言的方式,认为我们是未开化野蛮人,说话像鸟一样聒噪。」
「什么杂种?」
「就是那些西方人。」他们把我们看成未开化的民族、低等的文化。他们殖民我们,目的只是为他们的母国供应物资。当他们第一次闯入我们的领海,从岩石到城市,随他们高兴把每样东西都改了名号。你看看这上面的这些名称,什么阿金哥(彭嘉屿)、普拉塔斯(东沙群岛)、匹斯卡多(澎湖群岛)、福尔摩莎…。或许我们自己才该被谴责,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对自己的海域进行调查,这就是你看不到一张中文海图的原因。」
「但,日本人就在他们海图上保留了中文名称。」
「那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不同于西方人,日本人向来仰慕中国文化。他们的一切都取自中国,从头饰到服装、语言、文字、宗教、建筑…所有你叫得出名字的事物。」
「那,他们为什么要侵略中国?」
「在日本人心目中,中国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土地。假如美国没有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他们是有可能占领全中国的。」
「那会对日本人不利。」我说:「看看满州人和蒙古人,他们征服了中国,但统治了中国几百年后,全放弃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变成了中国人。」
「你说对了!我从没想到这一点。」总船长说。他出生在日据时代的台湾,在日本受教育;就算不是唯一,也是第一个指挥日本船只的台湾人。「我应该从不同的观点来看历史。」
我又看了海图一眼,南澳灯塔南偏西200浬、高雄西南西240浬。
「这是近距离看东沙,」总船长递给我一张素描:「英国出版《中国沿海航行手册》里的这张图,上面阴影的部份,就是水下珊瑚礁所形成的环礁。注意看岩礁东北方有许多失事船只的残骸。」(见下图)
凝视着这些残骸,我庆幸我的船不在其中。就在一星期前,我还像瞎子一样,一路从苏禄海摸索着回来呢。
「它们怎么会撞上去的?」
「因为有一股强劲的洋流和从台湾海峡吹下来的季风。说起季风,应该每年从这个时候开始吹,它会在礁岩上激起长浪,并会持续整个冬天。这就是你的地标。」
那里没有U(潜)艇和不明飞机等着我,也不需要碰运气,而会有太阳和星星指引我。虽然这不是探险,但一定有别于单调的捕鱼航线。我在沿海跑拖网船时,曾经登上不少终年被海风吹袭、无人居住的小岛,看见的尽是山羊和罂粟花。环礁会是什么样子?我必须潜进水里看个究竟吗?
「但采集海藻和捕鱼有什么关系呢?」我问。
「在南海,我们的渔船会遭到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炮艇拘捕,能让我们安全捕鱼的只有印度洋。没人能宣称拥有一片海洋,」总船长接着说:「但要在大洋里捕鱼,渔民必须学会天文导航。我已经放话,说你将会用太阳和星星定位的方式直接航行到东沙,而不是取道南澳灯塔。这一来,高雄所有的东沙老手都会紧盯着你。等看到你能省下那么多时间,我打赌,他们一定都会想学天文导航。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指派你当他们的指导员。」
「为什么会选我?」
「既然你能不用罗盘就能从苏禄海找到回家的路,我相信你也一定能用六分仪和满天星斗找到东沙的。就这样吧,你到我办公室来拿六分仪和定时器。」
受到这样的恭维,我怎么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