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稚梦
天津是我们的老家。我姊姊和小弟在那儿出生;但我家四个孩子中间的两个——我哥泰德和我出生在北平。
「为什么我们不是出生在青岛?」我问妈妈。
「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接收山东的事吗?历史上,山东本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当中国人想要回山东,日本人开出了天价赎金。日本是亚洲新兴的军事强权,中国无力对抗,除了应允,别无选择。当时,青岛到济南的胶济铁路,是SD省政府经营的、唯一有盈余的企业,所以政府用胶济铁路的收入,分期支付了这笔赎金。」
「有一天,山东军阀张宗昌向铁路局勒索营业收入,用来扩充他的私人军队。铁路局经理拒绝交出铁路局的保险柜,军阀便派民兵进来把他拉去行刑队。那位经理就是你爸爸。」
「他被枪决了吗?」
「这是什么傻问题?你今天早上不是才向你爸爸道过早安吗?」
「我是说,他是怎么躲过的?」
「说来话长。你怎么不去问他?长话短说,我们必须逃离青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到北平时,我正怀着你大哥。当他快出生时,我被送进了医院。有天大清早,我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停在我的病房外。当时,我的子宫开始破水,就在被紧急送进产房时,听到一个报童在窗外大叫:『号外!号外!孙中山逝世了!』」
「谁是孙中山?」
「孙中山就是中华民国的创建人。」
「这跟哥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要说你哥出生的同一天,在同一座城市里,孙中山先生逝世了。假如有人相信轮回转世,也许这就是了。」
「在同一家医院吗?」
「不,他是在美国医院逝世的。」
「我哥在那一家医院出生?」
「德国医院。两家医院就在长安街上门对着门。但,转世是不受空间限制的。仔细看看你哥,他那颗大头,难道不会让你想起孙中山吗?」
「我不知道孙中山的头到底有多大。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你是在美国医院出生的。」
「我被弄胡涂了,那记得住?」
「简单。你只要脱下裤子看一看,所有德国医院出生的小孩都被割了包皮,在美国医院生的就不会。」
「为什么?」
「每家医院的规定不一样。」
这就是我搞不清楚的地方。三儿出生在青岛的一家德国医院,他的包皮就没被割掉。直到快二十岁我才知道:割包皮是犹太人的宗教仪式之一,不是德国人的。那一定是因为德国有许多医生是犹太人。可是为什么他们会到中国的北京城,而不是德国殖民地的青岛?又为什么不去英国租界的天津,或俄国人小区哈尔滨?
我父亲是铁路经理。中国所有的铁路都隶属中央政府,所以铁路经理经常会从这条铁路调到另一条。我出生不到一年,山东军阀被中央政府制服,我家就搬回了青岛。但没过多久,父亲被调到平汉铁路在汉口的总部,我们又搬家了。在我生命中的前八年,总共住过七个城市。仅凭景观和气味,我就能分辨不同地方的差异,像上海有很多高楼大厦、嘈杂的黄包车和发出臭味的汽车;地处山区的牯岭,交通只能靠徒步,可以闻到从瀑布散发出来的松树、雾气和喷泉的气味;南昌很单调,所有房舍看起来都一样,可以闻到尘土的气味;汉口是个火炉,所有东西都带着浑浊河水的味道,连喝的水都有明矾味。
中国的夏季炎热而潮湿,所以不管我们搬到那里,夏天一到,总是会回青岛或牯岭避暑。牯岭只是个渡假胜地,我一直认为青岛才是我的故乡,也是我最早有记忆的地方。一想到这里,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印象,就是顺着丘陵起伏的街道。整个青岛没有两条街是一样的,也没有两幢房子看起来相似,让我不管身在何处,都很容易找到回家的路;我也能辨别海滩附近的海藻味和跑马场的马匹气味。
妈妈是上海人。根据她的家谱,家族源于靠海的ZJ省。两百年前,一位从事航海业的祖先来到浦东,并定居下来务农。大约一百年后,全家迁到黄浦江对岸的上海。妈每年会带我们回她娘家两次。外婆虽然双目失明的,但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只要从我们的头上和身上滑过,就能分辨出我们这些孩子。舅舅喜欢喝酒,也是个老烟枪,有两个已婚的儿子和一个女儿,是跟大老婆生的;还有一个跟二老婆生的男孩。在外公的那一代只剩一位男性--我妈的三叔,也就是我的三叔公,是上海沈家族长的当然继承者。
三叔公家是一幢三层楼乡村别墅,有一座大花园,里面有一个小型的奇石花园和大荷塘,我们每次去乡下都住在那里。除了有人跟我们说话之外,听到的全是上海话。他们会说:「听听他们说的京片子!真好听。」跟这些赞美相反,我倒觉得上海话很温柔,很有女人味儿。
三叔公是我所知道的最有学问的人。他是一位教育家、童子军领袖,也是一位爱国者。除了母语上海话,他会说普诵话和日语,也是国语的拥护者、女权运动的领导人、歌词创作者、诗人和中国文学家。我们会在晚餐后围着餐桌,央求他为我们讲述中国历史。不管多么无聊的历史事件,只要是从三叔公的嘴里说出来,立刻会变得栩栩如生,令人兴味盎然:「这名将军赤手空拳,领着他的部队冲入战场…」
三叔公的三层楼房庄严地矗立在城市郊外一片田园之中,没有街道,也没有门牌号码;但有个名称,东侧有一条小溪。白天,小溪两旁有成排妇女弯着腰在洗衣服。不像其他地方是在洗衣板上搓揉,这里的妇女是用棍棒在平坦的石头上捶打,难怪上海话把洗衣叫作「捣衣」。沿溪有一条通向虹桥的狭窄快捷小径,桥的另一边是市区,从行驶大小车辆的街道就能看得出来。根据风向的不同,从这个方向吹来的风,让上海闻起来有一种混合着肥料、新鲜蔬菜和干草的乡村气味;从另一个方向吹来的风,闻起来就有着文明气息--我是指汽车排出来的废气。
有一天妈对我们说:「闻闻这气味。」
「什么气味?」
「闻到烧稻草的气味了吗?」
「这气味怎么了吗?」
「那是秋天的气味,农人正在烧田,准备下一次播种。学校快开学了。」
几天后,我们登上了驶往青岛的浦安轮。
那天早上,轮船在长江里航行得很平顺;到了下午,江水由浑浊变成蓝色。一阵强大的海风吹来,船开始摇晃,但不影响我们继续在下风处的散步甲板上玩。突然,风向变了,船摇晃的方式也不同了。
妈妈把我们叫回舱房。
「不准再离开舱房,」妈说:「这艘船正遭到海盗围攻。」
海盗?我只在书里读到和在电影里看到过他们。我没看到旁边有任何船只,没看到任何刀剑的打斗,也没听到炮声,更没人有一张刀疤脸、眼罩或独脚…
过一会儿,所有头等舱的旅客被集中到交谊厅。一个身穿黑色丝质开襟上衣和宽马裤的矮个子走了进来。他敞着衣襟袒露出胸膛,对我们表达极度的失望。他说他得到消息,浦安轮载了一船钞票,所以和同伙一路从广东到上海,假扮成旅客登上这艘轮船。等船到了公海,他下令打开货舱,却发现所谓「钞票」,竟然是烧给死人的纸钱。为了让努力值回票价,他决定绑票勒索。
我们会扣押所有头等舱里的男人,直到拿到他们的赎金。」就在准备离开时,他看到我哥和我,便指着我俩说:「这两个男孩我也要。」
听他这么一说,妈号啕大哭起来。她直接走到海盗面前哀求道:她是个守寡的教师,付不起赎金;如果不是学校帮忙,她根本买不起船票。她说:「看看孩子们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们所有的新衣服,妈都在膝部和肘部上打了补丁,这样可以穿久一点,还可以传给下一个孩子穿。
母亲的哀求海盗充耳不闻;我则极力隐藏兴奋之情。海盗头子离去后,妈把我们叫到跟前说:「跪下。」她自己也跪了下来,闭上眼睛开始祷告:「主啊!如果祢真的存在,请救救我的孩子们!」
「妳在跟谁说话?」我们问她。
「别管这些。听好了!我们不是有钱人,你爸和我没钱可以付赎金,我们会想法子去借钱,那得需要时间。在你们被扣押期间,尽量照海盗的话去做。你们年纪还小,如果他们算准拿不到你们的赎金,就会想办法灌输你们思想。如果真是这样,就照他们说的话做,不要反抗。」
「灌输思想是什么意思?」
「就是训练你们成为海盗。」
「我们?」
「像你们这么小的孩子都得去上学,他们需要新血来当海盗。」
妈的意思是不在乎我们变成海盗吗?我简直兴奋得无法保持冷静,根本想不到别的,除了…
「你们要答应我绝不杀人,也不对无助的人下手,要善待女人和小孩。」
「妈妈,我答应。」
「记住虹桥你三叔公家的地址。只要一有机会,就给我捎个信儿报平安。其他的细节就别管了。」
我真的要成为海盗了吗?
三天后,轮船在一个小岛抛了锚,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到这是在南方的某处。这个小港湾看起来很像电影里的荒岛,除了几艘张着白帆的小船,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其中一艘小帆船泊靠在轮船舷侧,船上抛过来一条绳梯。海盗头子和俄国船长各自站定在舷梯两侧。
所有头等舱的男性旅客被带到甲板上,一个接一个被迫爬下绳梯,再一个接一个爬过栏杆。有人试图反抗,立刻被掴耳光;有些流着泪被拖了下去。
终于到了队伍末端。哥走在我前面正要踏上栏杆,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过来,闪过我哥的脸,一把抓住站在对面舷梯旁的海盗头目的手。这只毛毛手就像饿鹰的爪子,将猎物扯到浓密褐色胡须的嘴边,张口死咬住一根手指,痛得他哇哇大叫,一面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掏他的手枪。就在他把枪从木制枪套拔出来之前,毛毛手放开了猎物。
接下来发生在甲板上所有水手和海盗面前的事,让大家都吓呆了。俄国船长歇斯底里般一根接一根咬着自己的手指,由于用力过猛,鲜血像流过脸颊的眼泪般从手腕滴下来,看得强盗头子目瞪口呆。
一阵死寂过后,海盗头子慢慢把手枪插回枪套,举起被俄国船长咬过的手,迅速一挥,正好打在我哥的屁股上。
「回你妈身边去!」海盗头子说。
我是下一个踏上舷梯的,海盗头子拍拍我的头说:「跟你哥哥去吧。」
我一回到舱房,立刻把脸埋进枕头哭了起来,就像我平时从美梦中醒来,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消失了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