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麻糬

「妈，我可以吃一个吗？」

站在海边一家糕点店的橱窗前，我向妈提出要求。那又甜又黏的米制糕点，害得我口水直流。

妈说：「那是麻糬。」

「那个很好吃。我以前在彭孟端家吃过。」

「那是日本人开的店。」

「妳怎么知道？」

「看柜枱后面那个女人。」妈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

我注视着她，她对我微笑。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一个日本人。

「她看起来像中国人。」

「不过，日本女人喜欢在脸上扑粉。」

「就像他们把粉撒在麻糬上吗？」

「我倒从没这样想过。」妈咯咯地笑了。

「我觉得她很漂亮。」

「是她的脸，还是麻糬？」

「她的衣服。」

「那叫和服，是中国唐代女人穿的。」

「妳为什么不穿？」

「满洲人统治中国后，我们改穿旗袍了。」

「日本人为什么不改变服饰？」

「唐代是中国文化最昌盛繁荣的时期。日本人采用了唐代文化，并保留到现在。举例来说，中国的『汉字』变成他们的Kanji；看起来像竖琴中心部份的乐器『琴』，变成他们的koto(古筝)；盆栽是中国的小型化园艺，变成他们的bonsai；还有很多其他中国习俗和时尚，像茶艺、和服，都被日本人采纳，直到今天，在日本还十分普及。」

「麻糬也是唐朝传下来的吗？」我问。

我才不管什么唐朝文化，我只关心那黏乎乎的米点。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日本女子一直注意听我们母子的对话，并拿出一个绿色麻糬递给我。

妈妈向她摇摇头，并且把我拉开。

我们走开后，妈对我说：「我们不买日本货。」

「为什么？」

「他们会用这些钱制造武器。」

「做什么？」

「攻击我们。」

「为什么？」

「他们想霸占整个中国。」

「就像接收了和服和麻糬？」

「不，就像占据这座城市。」

「青岛是日本人的？」

「不，是中国的。但直到几年前，它是属于日本的。」

「什么意思？」

「追遡有人类居住以来，它一直是中国的。孔子就出生在这里。大约一百年前，西方强权到来，瓜分了中国沿海地区作为他们的殖民基地。德国人占领了青岛隶属的山东半岛。德国在上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后，正式结束战争的巴黎合会把德国在中国的势力范围，全部移交给日本。」

「为什么？」

「日本是同盟国之一。」

「中国站在德国这边吗？」

「不，中国也站在盟军这边。」

「那同盟国为什么不把它还给中国？」

「因为日本的军力较强。较强的一方声音比较大。」

「那中国做了什么？」我问。

「面对一群豺狼，一只羔羊能做什么？我们的代表只能退出会议。」

妈妈是个爱国者。不管她到那里，都会组织妇女爱国联盟，执行对日本人的抵抗，比如抵制日货和为抗日士兵缝制冬衣。

妈妈的话或行动并没有打动我。一块糯米糕点跟和服、文字、音乐、武器或唐朝有什么关系？谁在乎是谁占领了那里，或我玩的玩具是谁制造的？我才六岁。我的生活一成不变，真正重要的是我始终没吃到麻糬。这是我和日本人的第一次接触。

我家附近住了些日本人，他们都穿着黑白两色的校服，不管夏天或冬天，男生穿短裤，女生穿短裙，都背着皮质后背包。男生玩木剑，女生跳房子。妈禁止我们和他们玩在一起。我没问为什么，因为不想再听她说这些。

即使如此，在我七岁生日当天，经历了一次与日本人有关的惨痛教训。

那天，卧病在床的妈给了我一些钱，叫我自己去买生日礼物。拿了钱，我兴奋地立刻往外冲。我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等我回到家，得意地向妈展示我买到的一只瓷玩偶，外型神似我家那只名叫寳贝的德国牧羊犬。

妈惊讶地握着玩偶，检视底部的小洞。我听到她说：「我认为这是日本制的。」

「不可能！」我严正抗辩：「看到底部的印记了吗？是美国制造。」

忽然，玩偶滑出妈妈的手掌，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妈就对我说：

「把贴着小纸片的那一块拿给我。」

妈指着那一小片纸对我说：「你来看，上面写了日文。」

正当我难过得大哭时，听到妈的声音：

「永远不要相信日本人。」

直到七十年後的今天，我沒有尝过日本麻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