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轮船冒着蒸气驶向海盗巢穴时,俄国船长和海盗头子一起待在船桥。他们一个说俄语和一点英语,另一个说汕头话和一点普通话。当船缓缓行驶在寂静的海上,无声的友谊也在两人之间悄悄发展。有一天,海盗头子向船长出示一张小男孩的独照,同时指着自己,骄傲地微笑着。船长也以微笑响应,并竖起了大拇指。每当两人进行每日例行的全船巡查,总会在关押『战利品』的交谊厅外驻足。船长从窗外指向我妈,并竖起四根手指,海盗头子立刻会意地举起自己的四根手指,抓住两根指向自己,再用剩下的两根指向我妈。接着,不发一语地一起走回船桥。
「我始终不明白海盗头子为什么要抓你们两个去当人质。」妈一想起这事就犯嘀咕:「他们能从一个守寡的教师身上榨出多少赎金?」
「寡妇是什么?」我问。
「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可是爸爸没死啊?」
「这只是向海盗表示我很穷的另一种说法。」
「我也是告诉他们:我们很穷。」姊姊说。
「妳跟海盗说的?」
「出海的第一天,我们在甲板上玩,那个家伙跑来跟我们说话。他看起来不像水手。他问我们是不是兄弟姊妹。我对他说:我们很穷,甚至连米饭都吃不起。他问我们吃什么,保罗说:我们得吃饼干当午餐和晚餐。」
「我的天哪!」妈大叫:「你们知道饼干有多贵吗?那是进口的,没多少人吃得起的。」
回到青岛时,爸爸梦寐以求、且筹划多年建造的新居刚好落成,正等着全家搬进去。当时我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对贫富的诠释是根据所拥有的对象来衡量的。就像这幢房子,假如海盗看见它,保证不会让我和泰德回到妈身边的。
这幢房子看起来就像英文故事书里跑出来的,座落在知名的八大关-长城上的八个关口-高级住宅区的一座小丘上。它的后半部是典型德国城镇的红漆砖木结构,可俯瞰赛马场;越过赛马场就是沙滩和大海。正面看起来像一幢英式宅邸,衬着一排法式落地窗,屋角有一座像中世纪城堡的塔楼,房子的入口位在塔楼的下面。从玫瑰花园看向房屋东侧,有一扇侧门,像镶着彩色玻璃窗的小教堂。整座住宅用一堵石墙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屋顶覆盖着搭调的磁砖,听说是意大利进口的。
我一直到长大后,才了解这幢住宅对父亲的意义。
父亲成长于广州西关精华区一座占地足足一个街区的四合院。他的祖父(我的曾祖父)担任广东、广西两省盐务监督,是来自北方SD省的望族族长。他喜欢漂亮女人和好马,有四房妻妾。每一房子孙占用四合院的一个厢房。因为爱马,他经常去香港看赛马。一旦发现品种优良的退役马,就会立刻买下。经年累月下来,他拥有一群收集来的赛马,每天下午指定一名孙儿陪他骑马。
「每当我祖父要训练一匹新马跳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他会把我们布建在所有连通四合院厢房的走廊上的每一道门坎。马跑过我们身边时,我们就会挥动鞭子驱使牠跳过门坎。中式房屋的门坎都有膝盖那么高。他对待马,就像对我的四位祖母;对待我们还不如那些马。我第一次学骑马,挨的鞭子比那匹马还多。『笨蛋!千万别跟在马后面!…该死的蠢材!从左边上马!…』他规定我们要刷马和换马蹄铁。」
「你曾祖父叫我们把所有马笼头包起来,绑上彩色丝线。」我的三曾祖母曾对我说。「老头子的好奇心可不只限于马,每次他从香港回来,都会带些小玩意儿,从葫萝卜削皮机到活动玩具。难怪城里人都叫他『周疯子』。」
『周疯子』去世后,我父亲的伯父继任族长,并举家迁到BJ,他在那里担任民国的总理。他有两个老婆,一个住BJ,一个住天津,我们管她们叫BJ奶奶和天津奶奶。他在BJ买下了一间道观,拆了改建成一幢「现代四合院」作为他那大家庭的住宅。「太俗丽了!」我爸对我们形容那幢房子:「那是一个中式与欧式建筑的混合体,可能是受了『周疯子』的四合院,以及他出使过不同的美洲国家所住过的使馆影响。你们等着看我要建的房子吧!」
我的伯祖周自齐是1880年代最早赴美学习的中国留学生之一。回到中国后,他在清廷及后来建立的共和国政府里担任要职。他与美国谈判,退还中国因义和拳乱所支付的赔款,并用这笔退款设立了保送中国学生赴美深造的基金。由于传统中国教育是建立在学习道德与诗文的基础之上,被选拔参与留学计划的学生,必须进入美国教育系统学习数学、科学及英文等科目,因此,伯祖成立清华预备学校,提供高中补习课程。
「来清华吧,」他对我爸说:「完成所有的课程后,政府会用公费奖学金保送你去美国留学。」
父亲当时正就读一所教会中学,学校所教的课程和美国中学采用相同的标准,进入清华反而会使学校教育延后两年,所以他婉拒伯祖所提供的机会。高中一毕业,我的祖母就变卖了首饰,为他买了张赴美的单程统舱船票。到了美国,他半工半读,当过马夫、炉工,也拖过肥料、煤炭,就这样自力更生直到大学毕业。五年后,他带着工程和管理(也就是今天所谓的MBA)学位回到中国。又过了四年,他才建造了梦想中的房子。
父亲是在官宦之家的大宅院里培育出来的儒士,终其一生远离庖厨,在设计住宅时也没多留意厨房和仆人的住处旁边,正是我们这些孩子经常逗留的地方。紧挨着厨房的石墙上有个对外开口的垃圾箱,每天早上照例有马拉的垃圾车在此稍作停留,但它几乎收不到垃圾,因为在前一晚就被乞丐捡光了。
「别给乞丐任何东西,」妈交代我们。
我觉得她好狠心,但对我们可不是这样的。她坚持我们每天放学后要喝她为我们准备的「保健汁」,有新鲜的水果汁、生肉汁、葫萝卜汁,甚至卷心菜汁。
「可是他们没东西可吃!」我抗议。
「你今天给了他们东西吃,明天他们要上那儿去取得下一餐?告诉他们:团岛上有一个营地,提供免费住宿、食物、医疗和免费的儿童学园。但他们必须完成营队指派的工作。我们每个人都要工作,甚至是瘸子和瞎子。」
这个营队是很受青岛妇女社群喜爱的项目。不管我们生活在那个城市,妈总会组成当地的妇女社团。尽管有这个营队,青岛跟其它中国城市一样仍然会有乞丐。在德国警长的指挥下,警察局有一个在街上巡逻的捕狗大队,只要看见任何一只身上没有狗带或嘴套的狗,不管牠有没有主人,一律加以射杀。
除了垃圾箱,我家还有一个送货门,门外随时停着一辆黄包车等着妈。妈五岁时开始缠足,虽然十多岁时解放了,但脚已经永远畸形。我们小孩子是不许乘坐黄包车的,所以从来不认识车夫,我总是好奇他晚上睡在那里。至于我家的四个长工,我知道他们睡那里。
厨子在厨房的隔壁有一间附带浴室的卧室,我时不时地会偷偷潜入。他的两个女儿也睡在那里,负责清理我们的卧房并为我们洗衣、缝补。刘妈是奶妈,睡在三儿房里;管家和刘妈的儿子刘金昆,晚上就分别在起居室和书房里打地铺;园丁一家就住在车库楼上。车库里没有车,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去上班的。在那个年代,我们甚至连问都不敢问。
我的世界是透过琴房的法式窗户、餐厅的玻璃门和父亲书房的英式窗户所看到的景物。
为什么妈妈会告诉海盗:她是个靠教书来养家的寡妇?
「妳不是教我们不能说谎吗?」我问她。
「我们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妈妈对我说:「我们作决定时,必须先设定优先级。如果说谎可以救一条命,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当事情涉及到我儿的性命时,动物本能便会取代一切,不顾我之前为自己设定的原则,会用爪牙去为他们拚命。」
我妈在女权、爱国主义和诚信正直上的表现,都如此理直气壮吗?
至于父亲,则是以不同的面向处理自己的原则。后来,当孙儿问起他是否曾经收贿时,他回答:「不曾。没有人的出价够高。」
「要多高的价码才够,爷爷?」
「出再高的价钱也不干!当山东军阀试图贿赂我交出我管理的铁路局保险箱时,我是这样回答他的。」
「他怎么说?」
「他下令要把我枪决。」
「如果你没照他的话做,有可能会被拉出去处决的,不是吗?爷爷。」
「我想是的。但,我没有丝毫让步。」
「你在作决定时,有考虑到家庭吗?」
「是的,你们的祖母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父亲对他的孙儿说:「我相信,她能在没有我的情况下撑起这个家。」
就把握原则而言,父亲是个更好的人吗?或者,因为他这么有教养,以致失去了野生动物的本能?
「当你对奶奶不忠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吗?爷爷。」
「你还太小,不能理解。」
我很快理解青岛之所以被称为「青岛」,因为它像一座被蓝色海洋所围绕的岛屿,天空也总是蓝的。从我家可以步行到达城里的每个角落,到海滩也只要二十分钟。我家和赛马场中间有一条马匹专用道,尽头是一间由前沙皇禁卫军上校阿德莫维奇所管理的马厩。穿着马靴的他,蓄着一脸打过腊的胡子,看起来像个标准的哥萨克骑兵。他老婆穿上长裙侧骑着马,看起来像个俄国宫廷贵妇。
我们跟哥萨克人学骑马。
房子西侧是中央公园,再过去是湛山,我们可以在下午放学后,跑马穿越森林和小丘。
「莉丽,你疯了吗?」有一天,妈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给她:「我看到你的儿子们在跑马!」
「他们的爷爷定下一条家规,」妈答复:「每个周家人都要懂得怎么骑马。如果我不是缠过足,嫁到周家后也得去学骑马。」
「他都死这么久了,你们还得遵守他订的家规?」
「我儿子的爸骑马。他认为骑马是一项重要的人生经验。『你可以骑着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告诉孩子:『甚至可以驰骋到陡峭的绝壁上,只要你能够悬崖勒马。』」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被绑架的时候,你告诉他们要当个善良的海盗?」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们哭着等我们凑齐赎金?」
我的问题倒不是控缰,而是如何上马。那匹退役的赛马又高又大,又爱奔跑,得要有人帮我才上得去。有一次,泰德在森林里从马背上摔下来,没办法再爬上去,我下马伸手去当他的马蹬。等他顺利上了马,我自己却没法儿爬回马背上,他只好又下马来帮我。最后,我们了解到必须有一人步行。哥的扁平足走长路会痛,所以最后我只好走路回马厩。
虽然我和马的关系没有超出青岛的范围,但牠们的气味和声音,包括马粪的气味、马鞍刮擦牠们身体的声音、舌头在口腔里滚动的样子,都不曾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青岛曾是一座德国小城,小到没有两幢房屋相似,大到我们骑马没办法一次跑遍所有山丘。没人会提供门牌号,只要说出街名和描述房屋的外观就够了。但对从小就生活在那里的我来说,很难分辨什么是德国的,什么是中国的。多年后,我遇到一位德国旅店经理,他告诉我:在他的家乡有不少人去了中国后就没再回去,他一直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直到他去了青岛。
「青岛比德国还要德国,」他对我说:「起初,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去了中国的人不想回德国。在德国有很多像青岛的奇特小城镇,但它们街道都很狭窄,使城市拥挤得令人感到窒息,没有那么多漂亮房子和教堂,更没有港湾和海滩。你可能在郊外看到一、两间像青岛所见的房子,但那是属于贵族或富豪的。举例来说,青岛地方官员的住宅,看起来就像德国皇宫的缩小版;青岛所有的德国人都生活得像老家的贵族。殖民者的确是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我家搬到青岛时,它已不再受德国统治,所有的殖民者已返回德国,只有少数非官方人员留下来,譬如教我哥哥、姊姊弹钢琴和拉小提琴的修女,以及帮我割除盲肠的医生都是德国人。
我们的警察局长也是德国人,他严格执行城市法规。有一天,我看到一辆卡车在我家隔壁的一位俄国老妇家门前停下来。俄国老妇正用链子牵着一只狗在路边散步。这时,卡车上的警察掏出手枪射杀了那只狗,老妇因此发起疯来又哭又叫。那位警察对她说:「牠没有戴嘴套。」老妇抗议:「可是我牵着牠!」警察回答:「女士,城市法规要求狗炼和嘴套,两者缺一不可。」
对德国人来说,养狗是件大事,牠们甚至还有血统证明。我家的德国牧羊犬,就是警长家纯种牧羊犬的后代。
在青岛,俄国人比德国人多,他们不是殖民者,而是不愿意生活在共产主义统治下的沙皇时代的人,所以他们逃到中国,大部份去了哈尔滨,也有不少到了上海或青岛。除了骑术教练,我们的舞蹈老师也是俄国人。
母亲把我们送到由林阿姨主持的家庭学校,她嫁给一个美国人,是我父亲担任副经理的胶济铁路局总工程师。他们来自上海,把自己的姓氏「林」念成了「凌」。
我已不记得任何与在校学习有关的事,只记得在上学和放学后在路上做过的事。
哥哥姊姊都是骑单车上学,我则是跨坐在园丁的单车横杠上。我从没见过巴士或出租车,也不记得看过多少黄包车。青岛多山,这使黄包车变得不切实用;我所见到的都是大黑马拉的德国马车。市民出门都搭乘马车;但我从来没坐过,都是自己走路回家。妈答应:等我的脚够得到踏板,就给我买一辆单车。所以目前我只能偷偷牵着我哥的单车溜出去,把我的右脚穿过横杠下面的空间去骑它。
我不介意走路。步行穿过中央公园,公园里可做的事多着呢。我喜欢踩着落叶,倾听沙沙作响的声音;喜欢走到兽笼前拿花生喂熊,看牠像个小小孩,用胖嘟嘟的爪子拿东西吃。
学校里的老师告诉我们:中国是个大国。但我所看到的中国,是许多小城镇的组合,或许我应该说:是许多租界和殖民地的组合。
周日午后,全家人会坐在露台上,看着赛马从下面跑过,听着答答的马蹄声,扑面而来是马蹄扬起的尘土。视线越过跑马场就是海滩,可以闻到海风带来晾晒的海藻和渔网的气味。我们会在离家二十分钟路程的海滩上消磨掉大半的夏日时光。
循着风向,有时会闻到中央公园里盛开花朵的香气,有时会闻到来自相反方向的肥料味。我喜欢这个气味,它让我想起我的马儿「波洛普」。每次骑过牠后,我会替牠刷毛,喂牠吃葫萝卜。
课外时间,我如果不是在马背上或海水里,就是在沙滩上捡贝壳。哥哥姊姊喜欢在岩岸边钓鱼,没耐性的我会带着小弟在岩石间跳来跳去,用手指在潮池里摸鱼,或瞪着海水遐想:会不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发现大个子约翰‧西尔弗[1]或鲁滨逊‧克鲁索[2]?
打从我们搬进了新居,上海和BJ的亲戚们就轮番来我家避暑。
有一年夏天,丁干妈来了。她是姊姊的干妈。当她宣布要:「我要搭飞机回去。」着实震惊了每一个人
「陈素!」妈叫道:「你开什么玩笑?上那儿去找飞机啊?」
「你没听说邮政局刚刚宣布,他们运送邮件的飞机出售机票?每一个航班在正、副驾驶座的后面,会有两个额外的座位。」
「妳的心脏吃得消吗?」
丁干妈的身体超重,妈担心她的心脏受不了飞行。所以向她的朋友——青岛海军司令请教。他主动提议,为丁干妈安排一趟搭乘海军水上飞机飞越城市的短程飞行,以确定飞行高度对心脏病患者不构成问题。妈问他:在丁干妈上飞机前,可否让我们每个人都参加试飞?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了。
那架水上飞机有两个驾驶座,我猜,一个是飞行员的座位,一个是射击手的。我们一个接一个搭乘飞机。除了图片和头顶,我从来没见过飞机,更不用说坐在飞机里飞行。它是帆布做的!「它会被打湿吗?」我问飞行员。他回答:「它是用桐油来防水和恶劣天气。」后来,我在地理课本上读到:桐油和花生油是中国主要的出口商品。那是一生中最令人兴奋的一天,我把自己想象成「红男爵」[3]。
丁干妈一直没进行试飞。就在我们每个人都搭乘过飞机后,轮到她时,一阵海风扫过,那个把我们从海滩背到飞机上的水手,再也没办法不让他背上的人被打湿。
「飞行很平顺,」妈对丁干妈说:「如果不是看到下面的房子变得那么小,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空中。邮机比这大多了,你没问题的。」
到了那个大日子,我们全家去机场送行。可是起飞前一刻刮起了一阵风,航班就被取消了。第二天,我们又去机场,同样的事又发生了。
丁干妈身为苏州一所女子学校校长,必须在开学前回去,只好改搭轮船了。
暑假结束,我的世界又回到平庸的校园生活。对我而言,世界只是个游乐场,有游泳的海滩、供我骑马的树林、可以攀爬的山丘和学校的足球场。周边陪伴我玩耍的人,有同学、老师、厨子、管家、女仆、园丁、清洁工、黄包车夫,以及街上的小贩、乞丐和兽笼里的熊。
又到了搬迁的时刻。
相较于企业、文化差异与政治权威是由北而南扩展到华东,河流却自西向东流。它们的上游在中国西部喜马拉雅山高耸入云的西藏高原吸纳了雪水,却无法在交通上担当重要角色,人们只好挖掘运河来取代。当中国进入摩登的蒸气时代,火车头成为进步的象征。担任交通部长的伯祖周自齐提议修建从广州向北到汉口的铁路,由于时局动乱不息而未受重视。他去世后,中央政府终于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而开始修建。我父亲奉派负责管理,全家因而搬到火车起站的汉口对面、位于长江南岸的武昌。
武昌、汉口、汉阳合称武汉三镇,是中国有名的「火炉」。夏天气温可能飙升到摄氏50度,几乎每天都有黄包车夫倒毙在路上的报导。长江水位上涨,有时会漫过两层楼高的堤坊,淹没整个城市。为了让我们远离这个「地狱」,爸妈在附近的牯岭山上买了一幢别墅。牯岭比长江沿岸的鄱阳湖高出四千呎,是外国殖民者最喜欢的夏季隐居地。
青岛和牯岭是中国最知名的两处避暑胜地。所以不管我们在那里度过夏天,总会有亲戚朋友来访。牯岭别墅没有青岛老家那么大,每当有访客时,我们小孩就让出房间。正好,我们可以睡在地板上。
有一年,三叔公来跟我们一起过暑假。要上牯岭只有一条铺着石板的狭窄的山径,潮湿时很滑,我想它总比泥巴好些。旅人可以徒步上山,或乘坐由两名挑夫肩扛的轿椅。
三叔公先从上海搭汽船到九江的山脚下。接下来,要嘛坐上赤脚苦力扛的轿椅,要嘛就在狭窄的石板小径上徒步上山。他说:「我才不要被同胞像抬尸体那样把我抬上去。」所以他拄着拐杖,花了一整天爬上山来。
当三叔公终于现身,还为每个人带来了礼物。他送给我的,是一管我渴望已久的雀巢「金币」巧克力。就在我要打开它时,妈提醒我:「饭前不能吃糖,你忘了?」
晚饭后到上床前这段时间,全家人继续待在餐厅里,那里有整幢房子仅有的一盏煤油灯。
「现在我可以吃巧克力糖了吗?」
「当然可以。不过,在你吃之前,别忘了先分享给别人。」
我在餐厅里兜了一圈,等我来到三叔公面前时,「金币」只剩下最后一个。我盯着它心想:见鬼了!三叔公花了一整天爬上山,带了这个给我,他该不会吃掉这最后的一块吧?
于是我把巧克力糖拿给他。
他竟然接受了!
我的头像被榔头重重敲了一下。他怎能…?
接着,他打开包装纸,把糖放进嘴里!
我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把门关上,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敲门。
「走开!」
一分钟后,门开了。一片漆黑中,我感觉有人走到我身边;接着,听到三叔公的声音:
「保罗,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苦的巧克力。我并不想拿它,但当时我想:如果你真心要我吃,我应该接受它以表感谢。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么我希望你了解:你这一生中做的每一件事,如果不是出于真心,就不要只是为了别人希望你这么做而去做。我本来是等着听你说:舅公,这是最后一块,可以留给我吃吗?」
「妈妈会骂我。」
「我确信你妈不会说什么。」接着,他补上一句:「这些话,是咱爷儿俩之间的秘密。」
[1]大個子約翰‧西爾弗(Long John Silver):《金銀島》一書中的海盜。
[2]魯濱遜·克魯索(Robinson Crusoe)是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於1718年創作的長篇小説《魯濱遜漂流記》的主角。
[3]紅男爵:本名曼弗雷德·阿爾佈雷希特·馮·里希特霍芬男爵(Manfred Albrecht Freiherr von Richthofen),外號「紅男爵」(Red Baron)。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是德國的戰鬥機聯隊指揮官,曾擊落80架敵機,創下擊落最多敵機紀錄的王牌飛行員。里希特霍芬出生于貴族家庭,親戚中有許多知名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