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审时势举办实业 别仁妻赴穗习艺
乌红旗械斗停停打打延续半年多,共有数百个村社陷入弥天血雾,乌旗派与红旗派各取对方首级均超过千个,受伤及致残者不计其数。各方耗费白银近十万两,糟践荒废庄稼两万多亩,近百个村庄被烧成灰烬,逃亡外乡沦为乞丐者不计其数。
对于旗派械斗,地方官吏知其渊源深远,往往坐视不管。后来收了银子,又暗中挑拨离间,推波助澜。等完全失控了,成千上万的壮丁都在厮杀,他们想管,又管不了了。
直到各地和各宗族的粮仓罄尽,银两花光,壮丁或死或伤再也无力上阵砍杀,乌红旗双方的旗主和族长,不得不坐下来谈判。官府趁机介入,统计双方被取首级者数目,相抵后,责令“胜者”以一个首级二十银圆计算,赔偿“输者”。然后放出风声,缉捕严惩挑起械斗的罪魁祸首。
李举人与刘监生惶惶不可终日,各自花重金收买几个亡命之徒当替死鬼,私下又频频用银票打点各级官吏,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关,保住性命。
其实,清朝旗派械斗,并非海陆丰的“专利”。惠来、惠州、潮州、五邑等地的旗派争斗,同样血迸四野,泪溅成河,难以罄数。
强弩之末,清廷对地方难以有效控制,导致民间武力化突出,械斗之风愈演愈烈。粤西五邑的广府人和客家人,因生存空间被挤压而械斗,从1855年起,至1867年才结束。而械斗持续时间最长的,当属福建泉州“东佛”与“西佛”两大封建派系的乌、白旗械斗,打打停停搏杀了百余年。
甚至随着人口贩卖和劳工输出加剧,还把械斗之风带到台湾地区与新加坡。
长期的暴力械斗传统,使粤闽民间形成“地方军事化”,他们有胆量,也有能量抗衡官方势力。忍无可忍的官府,不得不派兵“清乡”“办积案”,除了划界防匪,更是大肆逮捕杀戮案犯,放火烧毁其屋宅,更不忘向其亲属勒索巨款。大批农民因遭镇压与盘剥而破产,只能逃亡异域,“坐上红头船,漂洋过海去过番”。
乌红旗械斗平息数月后,津洲人的生活渐渐回归到原来的节奏。
立夏将至,求芳居龚老夫人要庆贺“开五十寿诞”,李兰舟让冀虎哥陪她一同去祝贺。龚老夫人才四十岁,怎么请柬上写着要“开五十寿诞”?其实,这是民间为了表达祝贺长寿的美好愿望,意为可以在过四十岁生日时,安排、张设庆贺五十寿诞。
李兰舟在家里梳洗打扮一番,往发髻上罩了带一颗珍珠的黑网兜,这是冀虎哥买给她的。然后佩上母亲留下的玉镯,再往脸上抹一点雪花膏。回头看见冀虎哥背后的发辫歪歪扭扭的,扑哧一笑,说,你过来,把辫子编得像毛毛虫,等会儿见了龚夫人和文君姐,她们不笑死了才怪呢。
她动手把发辫解开,从瓷瓶里蘸出些许茶油,抹在头发上,搓匀梳直了,再重新编好。
段冀虎自从械斗平息后,就向李举人辞去保镖一职。李举人一家元气大损,当然也不想多养一个人,就答应了。
李兰舟拎起作为贺礼送给龚夫人的一竹篮夜光螺,就和冀虎哥双双出了门。
几场春雨过后,路边的小草绿了,柳树的枝条抽出了新芽,池塘围堤上的野花也开旺了。冀虎哥看看前后没有人,掐下一朵大红花,别在爱妻的发鬓上。李兰舟乐了,走下石阶,探头往水里瞧,想看看自己戴上红花的样子。段冀虎捡起一颗石子,嗵地扔进水里,水花溅湿了李兰舟的新衣。
远处有盐民扛着竹耙走过来,他俩不敢再嬉闹,拉开距离继续前行。
穿过桃李园的蔬菜地,前面就是津心埔,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建造洋楼,工地上人进人出。大楼已经封顶,进入装修阶段,从这路过的人,都要停下脚步观看一番。
这是万家的机械织布厂大楼,高三层,面宽不下二十丈。
李兰舟对段冀虎说:“我见过手工纺织机,没见过机械织布机,你以前在老家见过吗?”
段冀虎说:“我在济南城见过,那是日本人办的厂,工人脚一踏,机器轰隆轰隆转个不停,速度可快了,织出来的布料,又薄又滑又好看。”
李兰舟指指被脚手架围着的大楼,说:“津洲要有新景观了。等万伯父的厂子办起来,我们也可以穿上这种布料了。我想进去看看,大楼到底有多少间房子。”
段冀虎拉住她,说:“赶路要紧,我看过,边走边说给你听。底下一层是通透的,用来安放织布机,上面两层呢,中间是会客厅和议事厅,左右各有八间房,是办公用的。”
李兰舟说:“难怪要从番邦运来那么多钢筋洋灰,还专门从香港请来那么多师傅。万伯父真是了不起。当初,他花那么多钱买下津心埔,许多人都说不值。现在,荔枝园就要变成织布厂了,谁不称赞老爷子有眼光?”
是呀,万泰安为了买下津心埔,花费了不少心思,也经历了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戏剧性地如愿以偿,印证了“田缘地福”这句古话。
万家世代经商,是商界的佼佼者,一提起万家的恒衍商号,沿海城镇经商者,可以说无人不晓。津洲是港口古镇,南粤三大良港之一,尽占海运、货物集散、商贸服务优势。万家借势而发,建立一支由四艘商船组成的船队,上至苏杭津沪,下至港澳海南,船队所到之处,都有恒衍商行的分号。
万泰安到的地方多,接触的新生事物当然也多,“师夷之长,兴办实业”的念想,在他脑海里日渐笃定。他带着三个儿子先后观摩了上海江南造船厂、天津面粉厂和广州织布厂,先进的机械化生产,让他们赞叹不已。经过家庭会议的磋商讨论,认为在津洲创办织布厂最为合适。
要兴办工业,首先得物色厂址。实地勘查后,一致认为津心埔是最佳选择。万泰安提着一份点心,来到种满荔枝树的津心埔,跟园主陈老七聊了半天,才说出希望陈老七转让津心埔之事。陈老七摘下一颗荔枝,堵住万泰安的嘴,说:“本埠有个大户,早就托人找我,要买下这片果园,被我一口拒绝了。他心有不甘,放狠话说,这块地他要定了,不卖给他,别人谁也买不成。”
陈老七不肯说出那人是谁,但万泰安能猜出非刘监生莫属。刘监生多次对朋友说,未石城的城墙多处出现坍塌,气数泄露,人脉不旺,准备移居城外。万泰安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真实意图是想逐步扩大地盘和延伸势力范围。
万泰安真要办厂,必须买下津心埔,便请陈敬才族长出面,向陈老七阐明万家的诚意和买地的用途。然而,陈老七还是不肯松口。购地之事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十多天后,有传言四处散播,说司署衙门正谋划要在津心埔建一座砖窑,烧制城砖,修补未石城的城墙。陈老七分辨不清传言是真是假,心中惴惴不安,向衙门里的杂役打探,有人说好像有,有人又说没听过。
就在陈老七寝食难安之时,刘监生拄着拐杖,出现在他面前,问他后悔不后悔。然后说,只要将津心埔卖给他,衙门建砖窑的事他可以摆平,如果银子不要,愿意用十几亩上好水田和一口鱼塘对换。陈老七是个脑筋转得快的人,刘监生的一番表演让他看出了破绽。他慢条斯理地对刘监生说:“如果衙门真的看中了津心埔,那就由衙门的人来跟我理论,至于你,还是早些死了这条心吧。”
其实,陈老七不卖荔枝园,真正原因只有他老婆才知道。他好几次梦见园里某个地方,金光闪烁,好像埋藏着什么金银财宝。梦醒之后,他拿起锄头,又记不清到底哪棵荔枝树下发过光。试着挖了好几个地方,连石头都没挖上来几块,更别说金银财宝了。但陈老七还是坚称,财神爷赵公明一而再,再而三托梦给他,最终他一定能找到宝藏。
就是这么一个糊里糊涂的梦,使他下死决心,坚决不卖津心埔。
岂料,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一场大火吞噬了整个荔枝园,草垛和守园的木屋变为灰烬,一百多株荔枝被烧成焦炭。死里逃生的园主恍然大悟了,原来,梦中的金光闪闪是火神现身,告诫他果园将要变成火海。不过,从惊吓中冷静下来的园主,开始怀疑果园是遭人恶意纵火,而幕后黑手,十有八九是刘监生。
他终于拿定主意,与万家签订了转让津心埔的契约。
刘监生知道后,气得七窍冒烟,对万泰安既恼又恨,但又无可奈何。
李兰舟心里想着津洲有了织布厂,乡邻的衣着将会发生什么变化,有人从背后捂住了她的眼睛。李兰舟一惊,差点把竹篮掉落地上。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我知道你是谁,肯定是爱捣蛋的夏文珮。”
夏文珮粲然一笑,松开双手,朝段冀虎扮了个鬼脸,说:“我是来找表姐夫的。听说他来工地,验收从香港运来的地砖、扶梯、玻璃窗。但师傅说他一刻钟前就走了,文君姐等着他回去给婆婆献祝寿词呢。”
李兰舟挽起夏文珮的手,说:“我想大少爷忘不了,应该到家了,我们快走吧。我没别的礼物,恰好邻家大叔出海回来,送了一篮夜光螺,我拿去让老寿星尝尝鲜。”
夏文珮说:“你舅妈,我母亲也来了,昨天就从玄沄镇赶来了。说是来贺寿,其实是来看我安分不安分的。”
三人说着笑着,穿过元康新街,走进万家大院求芳居。
求芳居的建筑风格,融汇着北平四合院与苏州园林的文化元素,形成一处一景,小中见大,前园后居,院中有院的特点。
从铺砌绿色琉璃瓦的门楼进去,是一面刻有团花牡丹和鹤鹿松竹图案的照壁。绕过照壁,是一个铺青石板的庭院,一湾如飘带般的荷塘,紧挨着庭院。荷塘里,碧绿如盘的荷叶亭亭玉立,青里泛白的花苞,娇羞欲语。荷塘边摆放着盆景、奇石、花卉。飘带荷塘中间有一座七步平桥,通向大内院。
七步平桥的东西两边,坐落着错落有致、小巧玲珑的“寸壑之园”,太湖石、英德石、斧劈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寸树苍劲,藤萝婆娑。小巧的亭榭台阁,点缀在荷塘上和假山中。曲径盘旋,山水石泉潺潺,如筝如琴。再看靠近院墙处,古木葱茏,奇卉丛生,箬竹、紫竹、罗汉竹挺秀风雅,看一眼心旷神怡。
把园林景观放在居室之前,可以说是没有先例的。主人的独特构想,令人赞叹。万泰安解释说,男人在外面跋涉奔波跑生意,受气又受累,回到家里,一下子就看到悦目怡情的景观,心情自然也就舒畅了,烦恼与怨怒也会随之放了下来,回到居室对亲人就会更加珍爱。同样道理,远道而来的客人也好,有急事找万家帮忙的邻里也罢,驻步“寸园”,受到诗情美景的濡染,会对万家的人产生亲切感和随和感。
再说大内院,里面的布局跟北平四合院既相似又不同。为了防患海盗倭寇,主人将大内院的主建筑设计成“器”字形格局,就是四角各为一幢坐北朝南的小四合院,中间正房的位置,设计成举办婚庆、寿诞、丁酒等大型活动的大厅,取名“品尚轩”。
今天求芳居真热闹,前来拜寿祝贺的宾客一批接着一批,而第一次走进大院的客人,无不对院落的宽敞气派赞不绝口。
万泰安和龚夫人,在大内院门楼厅欢迎客人。颜文君一边陪同婆婆向客人致谢,一边示意丫鬟引领客人步往品尚轩。
万岱源步履匆匆走进门楼厅,拱手问候过众宾客后,来到父亲身旁,跟他耳语了几句。
管家上来禀报,客人已经到齐,寿宴准备就绪,恭请寿星和万会长到品尚轩就座。
万岱源示意段冀虎夫妇留步,等客人都走前去了,才告诉他俩说:“散席后我请二位到家父的客厅喝茶,家父有事要跟你们商量。”
子时过后,寿宴结束,夏文珮领着段冀虎和李兰舟来到“双兰内苑”的会客厅。
万家父子送走了客人,并肩朝内苑走来。万岱源对父亲说:“从广州请来的技师已经对大楼做过初步检测,各项指标都符合要求。在上海通过怡和洋行向英商订购的三十台织布机,以及德国制造的发电设备,四个月后可以交货,但必须追加一半的款项汇入银号。织布厂的首席技师准备从杭州聘请,人选基本确定下来了,也草签了合约。”
万泰安抓起万岱源的手,拍了拍:“你两个弟弟都随船队去了福州和上海,你既要忙织布厂那一摊事,又要调拨好各家商号的往来货物,你辛苦了。”
万岱源连忙说:“爹日理万机,才真的辛苦。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你在谋划,靠我,哪能这么顺畅?”
父子俩说着说着来到会客厅。段冀虎夫妇急忙站了起来。
万泰安示意他们坐下,热情地说:“你们别客气,快坐下快坐下。”他接过文珮手里的茶壶,亲自为段冀虎夫妇斟了茶,又问过兰舟父亲的身体和打铁铺的近况,话题才转到正事上来。
万泰安对冀虎说:“今天留下你们俩,是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要跟你们商量。你们知道,万家正在筹建机织厂。机织厂要投产,需要一批技师,都请外地的不行,也得有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本地技师。我打算在津洲先物色一位人选,派他去广州织布厂学习,时间一年,一切费用由我负责。学成回来,工厂开工,试用合格,我就正式聘他为技师。并选派第二批人选去培训。这第一批人选,我认为你最合适,你是否愿意承担重任,帮伯父这个忙?”
纳闷了半天的段冀虎夫妇有点意外,互相看了一眼。段冀虎先反应过来了,爽朗地说:“看伯父说哪去了,伯父这么信任我,我当然愿意为您效劳,只是我怕自己粗手粗脚的,到头来辜负了您的期望。”
万岱源哈哈一笑说:“你可是李一刀的头号徒弟,我爹看中你,准保错不了。你到了省城,就去安雅报馆找李彧,他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段冀虎知道,李举人的二公子李彧,在广东法政学堂毕业后,不愿从政,而选择到报馆当记者。他是一个有大抱负,又毫无少爷架子的人,一点都不像他大哥李沛,整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还常做些伤风败俗的事。李彧回津洲没少劝大哥走正道,结果适得其反。兄弟俩的关系,属于道不同不可相与谋的那种。
李兰舟见万伯父把目光转向她,支支吾吾起来:“伯父真要冀虎哥去,我支持。他虽没读过多少书,但脑子好使。只是,只是,这一去要一年,又离津洲那么远,我和冀虎哥做不了主,得回去问问我爹。”
夏文珮满脸坏笑,揶揄起表姐来:“你舍不得冀虎哥走,可别拿亲家公当挡箭牌,谁不知道你们两口子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李兰舟的脸红了:“你这丫头片子,竟拿你姐寻开心。你姐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爹同意,我没理由阻拦,谁阻拦谁是小狗。”
夏文珮见表姐中了自己的激将法,乐了起来:“我是求了我爹半年,他才答应带我去一趟省城的。我在洋行见过一个洋人,眼窝深深的,眼睛蓝蓝的,鼻子又高又大,比猫头鹰还吓人,说起话来叽里呱啦,一句都听不懂。”
在座的人全都乐了,笑得前俯后仰。
万泰安止住笑,对夏文珮说:“你真是个活宝。其实,你表姐说的一句都没错,这么大的事情,当然得跟长辈商量商量。”回头又对段冀虎说:“代我向您老丈人问个好,我等你们的回话。”
当晚,段冀虎向老丈人说起去省城学艺的事,李保乾放下水烟筒,巴掌一拍说:“这等好事,千载难逢,你们就该当场答应下来。冀虎,你可得为我长脸,好好学习技艺,千万不能辜负万家的信任。”
李兰舟嘴一噘,屁股往椅子上重重一蹾:“爹,你怎么不听听女儿的想法?”
“常言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可不能拖……”李保乾话没说完,见女儿眼里噙满泪水,口气顿时软了下来。“你怎么还长不大,不就一年时间?万家的商船经常去广州,到时爹带你去广州看望冀虎。”
李兰舟破涕为笑:“人家只不过是一时半会儿心里有点怵,谁会拖冀虎哥的后腿?”
夜阑人静,段冀虎紧紧搂着李兰舟,好像要把所有的温情和爱意都留下来,储存到她的身体内。即将燃尽的蜡烛爆开一朵火花,段冀虎对李兰舟说:“快睡吧,天都快亮了。”李兰舟把头靠在段冀虎的胸脯上,渐渐睡着了。
段冀虎辗转反侧,怎么都入不了眠,思绪像一匹腾空的野马,驮着他回到位于胶州湾的故里。
段家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以半耕半渔为生,到了爹这一代,也没有改变。爷和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着祖上传下来的三亩薄田;农闲时,爹带着哥驾着竹排到海边捕些小鱼小虾,换些油盐酱醋。就这样,三亩薄田和一条竹排,维系着一家八口的生存。段冀虎有幸读了两年私塾,被亲戚带去济南城,送进一家火柴厂当学徒工。
那一年,扛着坚枪利炮的德国人侵占了山东。一个传教士来到段冀虎家乡,准备建造一座教堂。他扔给爹三个银圆,就宣布段家的三亩土地归教堂所有。爹到县衙告状,县太爷一听要告洋人,立即叫衙役把爹赶了出来。一位亲戚对爹说:“想要讨回土地,只有投奔义和团。”
在哥的劝说下,爹带着哥加入了义和团。义和团势力不断壮大,让外国列强领教了中国人的血性。然而西太后却命令清军剿灭义和团。爹和哥逃回了家乡。段冀虎担心家人的安危,也从济南赶了回来。
不料,有贼人向清军告密。当夜,一队穷凶极恶的清兵包围了段家。爹知道凶多吉少,咬着牙对哥说:“我领着老的小的,从前门杀将出去,把清兵引开;你一定要带着冀虎从后门突围,走得越远越好,只有逃往南方,才能躲过这场追杀。”
哥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明白爹是为了段家不致绝后,才这么安排的。等爹挥舞渔叉,带着母亲、爷爷和妹妹冲出大门,清兵拥了过来,哥才拉着冀虎,从后门突围而去。跑到村外,哥对冀虎说:“你一定要逃出胶州,逃到南方去,如果你不听话,我们一家七口就白死了。快走!”哥说完推了冀虎一把,转身向传来厮杀声的方向冲去。冀虎不愿离开,他要与家人死在一块儿。
黑暗中有人拉着他往海边跑,他被推上一条挂着帆的小船。拔起船篙,小船顺风起航,徐徐而行。冀虎回头,只见一片熊熊大火烧红了村子的上空。冀虎一头撞在桅杆上,血从额头一滴滴往下淌。他知道,从此以后,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小船开了一天一夜,进入江浙地界,救他的大叔从身上掏出十个铜圆,塞进段冀虎手里,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上岸后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是不能鲁莽,切记。”冀虎额头抵地,长跪不起。告别大叔,他在一个小渔村躲了半个月,幸得一位同姓渔民的帮助,上了一艘南下的商船,来到湄州。可是,他刚上码头,就被人抓了“猪仔”,听同样被抓的大哥说,他们将漂洋过海去南洋当劳工。段冀虎装疯,趁人贩子不备逃了出来,几经周折,来到津洲。
数年过去,他在津洲立住了脚跟,还当了李掌柜的上门女婿。如今,万家要送他去广州学艺,他听说那里的革命党十分活跃,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因此,万伯父一提起,他的心已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了。
万家把行程安排得很紧,说如果老丈人同意,明天,他就要启程,随万家的商船去广州。
天透亮了。他就要告别老丈人和媳妇了,虽说一年的时间并不长,但津洲已是他的第二故乡,李兰舟已是嵌入他生命中的一半。离别,冥冥中变成一根穿过他心肺的线,他每走出一步,就会牵扯出几多疼痛。
然而,他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万家的期望不能辜负,段家游荡在胶州湾上空的亡灵,也该早日瞑目。
上午,段冀虎在津水湾码头上了万家的商船。第二天,商船经过香港,进入珠江口。几个小时后,商船到达黄埔港。段冀虎上了岸,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安雅报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