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舞西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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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骆官长翻云覆雨 乌红旗喋血千里

一场乌旗派与红旗派一决高低的恶斗,拉开帷幕。

乌红旗械斗,起源于何时,不得而知。至于谁是始作俑者,民间传说直指白太爷。说他为了以汉制汉,遏制汉族反清行为,采用愚民政策,蓄意在汉人之间挑起旗派斗争,使其互相抗衡,互相残杀,把民众对清政府统治的不满,转移到汉民之间的缠斗中。而且像下围棋一样,将乌红旗犬牙交错布设在各个聚落。

以津洲为例,七个社头,六个姓氏比较统一,所从事的行业也相对一致,为了将他们割裂开来,就跳跃式地颁予他们乌旗或红旗。未石城、北闸口、津水港分别位居正北、西南、正东,居民以务农、讨海为主,皆授予红旗;盐田湖、少帝围、桃李园分别位居正南、东北、正中,居民多以晒盐贩盐、水产品加工为生,划为乌旗派;位居中间偏东的元康新社,是本埠的商旅集散地和手工业区,居民来自四面八方,姓氏杂七杂八,那就既不姓乌也不姓红,让它保持“中立”。

白太爷,何许人也?真有如此大的能耐?对此,李举人只是呵呵一笑,并不给出答案。

旗派争斗,李举人光绪年间在粤北连州任县令时,曾与师爷做过探究和追溯。

有记载称,乌红旗派系之争,起源于八旗制。清朝的八旗,是一种以旗统人、以旗统兵的社会组织形式,一个等级差别严重、以旗民优先的制度。而乌红旗,只是表明族群派系归属的一种标志,或可在厮斗时起着凝聚人心、提升士气和指挥引领的作用,并逐渐缔结成牢固的乡会联盟。

到了嘉庆之后,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天地会,余灰复燃。海陆丰籍的骨干,意欲东山再起,均遭镇压。然而,徭民、矿工、农人、疍民暴动,防不胜防;倭寇、山贼、海盗攻城掠寨,肆无忌惮。仅津洲城,百年之内就被暴众、匪寇攻陷,“破城”四次。海陆丰乌红旗械斗靡然成风,一声锣响,血溅四野,村寨焚毁,赤地千里。

咸丰三年(1853年),海丰知县林芝龄强征“栋梁税”致使民怨沸腾,抗税风潮波及农村。次年秋,以黄履恭为统帅,黄殿元为元帅,马逢九为军师的三点会揭竿起义,头裹红布,手举红旗,攻城略地。

清政府调集精锐旗兵对起义军进行围剿。同时招募乌旗派壮丁,配合官军肃清三点会,造成以红旗派为匪,以乌旗派为勇的局面。清兵随后对竖红旗并接应过起义军的乡村,施行逐一清剿,被毁乡村三十六个。乌红旗两派遂结下更深仇隙,更加水火不容。

花面虎李统领带着四百多壮丁,走了一个时辰,来到梅瓶山脚下。只见山坳深处,十几间茅棚正冒着炊烟。抬头看看半山腰,一条自西向东的水渠,就要从奕祖墓地青龙畔的山坡穿过。

李统领挥舞火铳,吆喝东、西片的壮丁上山,把山腰的沟渠填平,把石板砌成的水槽砸断。又指挥南片的兵丁负责警戒,守住路口,发现未石城有人马出动,立即迎头痛击。他自己下了马,带上中片、北片两支队伍,朝山坳那片茅草棚围抄过去。

茅棚区的农工早就觉察出不对劲,纷纷夺路逃往山上。花面虎见茅棚空无一人,就下令拆灶砸锅,放火烧了茅棚。

未石城的农工眼看沟渠被毁,草棚被烧,怒火中烧,就往山下扔石头。盐田湖的壮丁来不及躲闪,有好几个被砸中,血流如注。花面虎急红了眼,一边举火铳朝山上开火,一边指挥兵丁分头追击,捉拿刘姓刁民。

段冀虎与老丈人紧跟参领,翻过一个小山头,看见从高处滚下一块石头,急喊:“阿爹小心!”李保乾一点都不慌张,举起青龙刀利索一挑,就把滚石挑下了山涧。段冀虎暗暗佩服丈人身手敏捷,抬头看见向他们推滚石的几个农民正要逃跑,一声怒喝,追了上去,用六刃尖镩撂倒了两人,抽出腰间的绳子,将二人捆了个结实,交给随后赶来的族人押下山去。

段冀虎拼杀的血性被激起了,挥舞六刃尖镩呼唤众人继续冲上山去,追杀胆敢凭险反击的农民。

快到渠坝下时,猝然从沟渠中跳出几个农工,举着铁锤、锄头,围住了段冀虎。段冀虎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左挑右拨打落对方的械具,再上刺下搠击中一人臂腿,才舞起镩花以示收手,让手下败兵快滚。

正想沿着沟渠追击其他农工,山下却响起收兵的铜锣声。

原来,李统领接到族长派人送来的情报,说刘监生组织了三百名未石城兵丁,由“赤目兽”刘教头统率,从北城门出发,准备在尖竹坑设伏,与修渠的上百农工,形成夹击之势。刘监生还派人到津水港、北闸口告急,估计他们也会派兵丁增援。

为了避免腹背受敌,李举人着令李统领迅速带领壮丁撤出梅瓶山,抢先占领尖竹坑的有利地形。而他同时派主事联络少帝围和桃李园,尽快组织援兵,赶赴尖竹坑,与李统领所部兵丁会合,杀未石城一个人仰马翻。

然而,等李统领带着人马回扑尖竹坑,未石城的队伍已经先到一步。李统管发现竹林里有埋伏,勒停黑马,瞄准一个人影放了一枪。赤目兽刘教头听见枪声,命令兵丁从竹林里杀了出来。花面虎指挥各参领分头迎战刘姓族人。顿时,喊杀声和兵器的铿锵声,此起彼伏。

段冀虎与未石城的农民大多有着一面之交。冬闲时节,他们会把锄头、铁耙送来李记打铁铺翻新。因此,段冀虎在冲杀时,气势吓人却暗中手下留情。但眼下盐田湖的族人已被团团围住,不杀开一条血路,盐田湖必败无疑。他只好使出有杀伤力的招数,一连戳倒了好几个未石城的兵丁,同时拦截企图偷袭老丈人的对手,以保证老丈人毫发无损。众人看李保乾和段冀虎翁婿双双发威,所向披靡,也跟着横冲直撞,奋力搏杀。

此时的李统领与刘教头,单挑独斗已经快半个时辰,依然难分难解。因为近身搏杀,李统领使起四棱铁锏。但他毕竟少了一只手掌,渐渐有些招架不住。背后传来段冀虎的威喝,李统领知道有人救援,回头一瞥,看见本姓族人已突出重围,从两侧包抄过来,心中大喜。哪知刘教头乘虚而入,一棒劈在他的左肩上,痛得他整条断臂都麻了。

幸好段冀虎和李保乾一左一右杀将过来,使他得以撤出厮杀圈。

日已西斜,双方兵丁个个汗流浃背,却不见援兵赶到。搏杀仍在继续,中枪挨刀倒下的汉子越来越多,合计不下四五十人,有的血流如注,痛得在地上翻滚,有的断臂折腿哭爹喊娘。

血腥味充溢着尖竹坑,受惊吓飞走的乌鸦,经不住血与肉的诱惑,压低翅膀折回竹林上空打起旋来,也许它们正在等待一顿荤腥大餐。

就在双方杀得不可开交之际,一阵如泣如诉的唢呐声由远及近,挠心地漫向尖竹坑。渐渐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着白色长衫,头戴白色通帽,一条发辫绕在脖颈上的俊朗后生。他神色凝重,双眉紧锁。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头扎两束短辫,上穿水蓝布衫,下着白袜黑裙,手上拿着两册线装书,一看就知道是个学生。

姑娘的身后,是四个苦着脸的唢呐手,令人惊讶的是随之而来的牛车上,摆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很快有人认出,白衣后生是万泰安的长子万岱源,那个姑娘,是万家大少奶奶的表妹夏文珮。

只见万岱源一手撩起衣摆,几步跨上一块大石头,高声疾呼:“父老乡亲们,不要再打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津洲人,我心痛呀!请诸位给晚生一个面子,各退后几步,先听我讲几句话,觉得有道理,双方鸣金收兵,如果不值一听,那就罚晚生在一边跪着。”

乌红旗械斗,大多数参与者没有切身利益冲突,只是被迫无奈而身陷其中。因族规申明,如果族里青壮年,听到惊锣却躲在家里,除了家产会被充公,本人也将遭受“削姓灭籍”的严惩。

此刻,众族人霍然看见黑不溜秋的棺材,一种恐慌和畏惧油然而生,不少人趁势架开对方的刀棒,退后了几步。

万岱源看见厮杀果然停了下来,用双手做传声筒开始劝说:“我说大叔小爷们,大伙世世代代生于津洲长于津洲,虽然社头不同,姓氏有别,但论起远亲近邻,大伙还不都是一家人?偶有冲突,还得以和为贵,各让一步海阔天空。大动干戈,拼个你死我活,家里父母妻儿怎么办?修渠之事,家父郑重表态,愿意出面调停。恳求诸位,给在下一点面子,鸣锣收兵,各自回家安抚安抚亲人。”

唢呐手配合劝说,不时吹起哭丧的曲子,让那些兵丁在悲凉中反省。

夏文珮把书册夹在腋下,拼命鼓起掌来,又冲众人挥挥手说:“我姐夫说得入情入理。我之所以跟着他一起来,是受甲秀书院三百学子之托。我们呼吁:械斗祸国殃民!挑起事端可耻!邻里和睦是福!合境平安第一!小女子夏文珮求你们了。”

万家少爷和夏文珮一番游说,厮杀的汉子们听得频频点头。他们回头看着各自的头领,只等他俩吭声发话。李统领和刘教头看出手下无心再战,自己也已筋疲力尽,受伤的兵丁得赶紧背回去医治,便顺水推舟,吩咐手下鸣锣收兵,背上伤者,各自绕小路回各自的社头。

唢呐手和运棺材的牛车顺大路回去了。夏文珮跟在表姐夫身后,一会儿夸他聪明过人,一会儿嚷嚷脚痛。万岱源问她,刚才说受三百学子之托,是真是假?

夏文珮笑了笑说,那是我临场发挥的,当然,他们得知发生械斗,个个表示谴责。

万岱源又问,械斗的场面你都看到了,那是要死人的,你一个千金小姐,哪来那么大的胆子,非跟我来不可?

夏文珮头一扭说,你敢来,我当然也敢来。书院的先生教诲我们,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总得实践一下嘛。

两人回到万家大院,已是上灯时分。万家大少奶奶颜文君已在求芳居大门口踱了几个来回,看见夫婿与表妹有说有笑回来,把表妹拉到一旁,气冲冲说,一个姑娘家,也太任性了,姑妈怎么跟你约法三章的?你倒好,放学不回家,跑到尖竹坑看斗架,万一出什么差池,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夏文珮低下头,用眼角余光偷瞄表姐,看她虽然脸有愠色,并没真的生气,便抑着嗓子说,我是想亲眼见证一下,老实人是怎么变野蛮的,还有,姐夫冒着风险,我不放心。我下回不敢了,请姐姐息怒。

万岱源见小姨子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过来解围,说,她,今天以一个学生的身份,也发挥了作用。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听了她代表学生的喊话,有人还冲她竖拇指呢。好了好了,大家等着吃饭呢,快走吧。

万泰安与龚夫人听丫鬟说,大少爷已回家,正准备过来向二老请安,就迎了出来。万老爷见儿子满头汗,打开手中折扇,为他扇起风来,说,你那“哀歌醒智”的法子,真能息事宁人?真能让杀红眼的双方,就此握手言和?

夏文珮抢上前,绘声绘色说起当时的情形。颜文君在背后咳了一声,夏文珮知道自己又犯错了,索性把嘴闭紧了。

万老爷哈哈一笑,说,你们夏家可是出了个杨排风呀,今天可在津洲露足了脸。不过,你们都别高兴得太早,刘、李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葫芦大的那头还在后面呢。

万泰安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是个开明商绅。平日,他总是抱怨老伴没给他生个闺女。自从夏文珮来到万家,老爷子就很少唠叨这个话题了。他常常把不时惹点小是非的夏文珮,当作开心果,比对三个儿子宽容多了。

乌红旗争斗既然序曲奏响,双方旗主和族长,当然不会轻易因一场“哀歌醒智”而收了心。万泰安父子为平息械斗纷争,四处奔走,几次带着公亲登门拜访斡旋,嘴皮磨起泡、脚底磨出茧也毫无怨言。他们痛陈械斗继续蔓延的恶果,说斗气只会两败俱伤,族人生计无着,又命悬一线,日久必然厌倦和不满,宗族内部也不得安宁。恳请双方头人别再固执己见,而是要摒弃前嫌,坐下来好好协商,妥善解决争端,以免矛盾进一步激化。

万泰安还答应拿出一笔钱,救治双方在械斗中受伤的人。又开导刘监生说,可以在响水潭旁边修建一条引水槽,这样水渠就可以绕过梅瓶山,与李家的冲突也就避免了。最后万泰安承诺,只要刘族长接纳这个建议,修建石槽的费用万家愿意资助一半。

可是,像斗红了眼的公牛,李举人和刘监生根本听不进劝。万家父子的满腔热忱和苦口婆心,全被当成驴肝肺和耳边风,他们只好知难而退。

刘、李两家的矛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近而言,三年前,因为未石城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在盐田湖欺侮水上渔民,不但勒索钱财,还强暴了几名渔家女子。

水上渔民被陆上人称为疍家。他们地位卑微,上无片瓦,下无寸地,还要受尽渔霸与陆上人的压榨和欺凌。水上渔民的所谓“家”,清一色只是搁在沙滩乱坟岗旁的一条破船。

他们走出渔村遇到陆上人,不论大小,都得叫声“阿爷”或“阿娘”,还要低头退到路边候着。平时穿一件像样的衣服,被陆上人看中了,也得乖乖脱下来给了他,稍有怠慢,就拳脚相加。地痞流氓赌徒不时窜进渔村,强奸渔女,抢掠财物,疍民不敢反抗。

陆上人还不忘从精神上对其加以摧残。不管你原来姓什么,必须通通更改姓氏,而且只能从“苏、李、徐、钟”中挑选一个;更不许与陆上人通婚,违者全家遭殃;不许走进讲古馆、酒店、茶肆等场所;不得在公共场合唱渔歌,哼小曲。为了生存,盐田湖的疍民哀求李举人开恩,允许他们全都随他姓李,封赏他们为李姓宗门的孙辈后嗣。

孙子遭到欺凌,阿爷当然得主持公道。

端午节赛龙舟,未石城刚造好两艘龙舟,停泊在津水湾,盐田湖的好事之徒,便连夜将龙舟底部凿了个半透。决赛夺标之时,未石城的龙舟突然断为两截,脸面无光,还淹死一个人。刘姓族人当然清楚这事是谁干的。一个月后,暗中派人烧了李举人家一对“包帆”,就是那种可以去深海捕鱼的渔船。

李、刘二姓,就这样冤冤相报,我整你,你整我,从来没有消停过。

现在好了,火山爆发了,双方打得你死我活,恶气是发泄了,可新的仇隙又跟着添上了,且横亘在心口。

恰恰未石城那个伤势最重的中年人,因流血过多,一命呜呼了。

刘监生无法给死者家人一个交代,也丢不起这个脸,就向巡检司署递上状纸,要求判决“狐尾眉”李举人、“三脚虎”李统领等人为死者披麻戴孝,并赔偿一应损失合计白银一万两。

刘监生一手摇着绢扇,一手拄着镶银的拐杖,不容通禀就直闯衙门后堂。他腰背微驼,双眼透出贼光,从脸相一看就知道是个行事刁钻、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之人,难怪邑人背后称他“算塌天”。

眼看巡检使骆大人正在把玩古董,刘监生示意跟从将一千两银子连同状纸一同放在他面前,说,骆大人,盐田湖姓李的欺人太甚,连你都不放在眼里,你得为我做主,为未石城做主。今天,我先送上这份薄礼,等水渠修妥,明年有了好收成,我一定孝敬你一份厚礼。

骆大人放下古玩,说,官司的事你就放心好了。不过,你堂堂一个族长,我让你代我向族人征收赋税,却屡屡受阻,也太窝囊了吧。我打算多派几个差人给你使唤。有些刁民,你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是不会把钱粮交出来的。

骆官长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刘监生。他心里明白,此次修渠,刘监生的真正目的,旨在让他父亲的坟茔变成庇荫子孙的福地。来自赣州的风水先生告诉他,他父亲所葬之穴为“金龟抱卵”,如果前方能蓄起一汪绿水,那“龟地”就成了活地,刘家后人必将大福大贵。刘监生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疑,在其指点下,以抗旱救庄稼为名,发动族人捐款出力修筑水渠。

刘监生心想,只要把响水潭的水引出来,城北那片稻田的旱情就可以缓解,他又可以在父亲墓地下方筑坝蓄水,“金龟”有活水滋润,就能岁岁年年为刘家下金蛋,真是一举两得。所以,万泰安提出改建一条引水石槽的建议,他是怎么也不会接受的。

第二天,李举人经衙役传唤来到大衙门。他让轿夫把三顶轿子一直抬到衙门口,才停下。跟着他一同前来的,除了大少爷李沛、三姨太乔氏,还有管家、贴身保镖段冀虎及一帮族人。面色冷峻的李举人慢吞吞下了轿,嗅着鼻烟壶,随衙役穿过仪门,走进公堂,看见刘监生及其长子刘巽才等一班人,早已等候在那里,不屑地乜斜了他一眼。

背后传来三姨太的尖叫声,不知谁不小心踩了她一脚。李沛搀扶庶母站好,话没问一句,揪住一个李姓后生,挥拳就打。未石城前来助阵的族人趁机起哄。段冀虎攥住李沛的拳头,压低嗓音说,别让他们看李族的笑话。李沛见是段冀虎,只好作罢,放了那后生,回到三姨太身旁。

尖竹坑械斗发生后,为了人身安全,李举人让花面虎推荐一名身手好的后生当他的贴身保镖,花面虎选中了段冀虎。万泰安父子来李家劝和,作为保镖,段冀虎当然在场。他非常佩服万家父子的真诚和担当。无奈自己充其量是个临时保镖,人微言轻,不敢随便插嘴。但心中对械斗愈来愈抵触反感。

公堂传来“升堂”的吆喝声,巡检使大人装模作样正了正衣冠,在公案前坐下,双眼骨碌碌往堂上一扫,见李举人与刘监生像两只好斗的公鸡,怒目横眉对视着,心内暗暗发笑。

本来,李举人和刘监生都算是有身份的人,见官可以免予下跪。骆官长打了个手势,让衙役抬来两张椅子,让李举人和刘监生一同坐下。

李举人不屑与刘监生同坐,把身子转向一旁,嗅起鼻烟来。骆大人生气了,鼻孔朝天,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李举人手一抖,鼻烟壶差点掉落地上。一种虎落平川被犬欺的羞耻感,使他脑袋嗡嗡作响。

巡检使骆大人官不大,正九品,但架子比一品官还大。他的衙门叫巡检司,老百姓习惯叫它大衙门。他给了李举人一个下马威后,开口了,话像从牙缝挤出来一般:我说原告、被告,皆为本邑乡绅,几经调解无果,真个要继续争斗下去?

刘监生抢先应话:李姓族人,不顾未石城民众之疾苦,先行挑起械斗,无法无天。原告我只求大人,严惩凶顽,还我公道。

李举人不愠不火地说:我盐田湖屡遭未石城侵凌,此次借口修渠引水,断我祖茔龙脉,其所包藏之祸心,昭然若揭。目下恶人先告状,盐田湖自当奉陪到底。

骆大人听后,诡谲一笑,说,世人皆云,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甭进来。本官两袖清风,不吃这一套。但如果拒绝本官裁决,官司肯定要打到县、州一级。他们会否像本官清廉如水,不得而知。所以,你们得有丰厚的家底。更别说械斗是要日出斗金的。所以,本官要你俩先亮亮家底,看谁财大气粗腰杆硬。双方都听好了,立马派人回去,将家中现有的银圆,全都抬到公堂上来。然后,以投掷银币决胜负,一次一块,分别往天井的两口大水缸里扔,谁先扔完,谁就输了这场官司。

堂下众人哗然,哪有官长如此断案的?

刘监生脸上挂不住了,在心里大骂骆官长心黑无耻,收了他的银子,不替他做主,反而想出一箭双雕的诡计来摸他们的家底。但姓骆的既然已经在堂上发话了,违拗得过吗?恰好近日账房有大笔的进账,那就借此机会来跟“狐尾眉”一试高低吧。

李举人却哭笑不得,从心里鄙视姓骆的昏庸无能,但为了争回一口气,并从势头上压倒刘监生,只好吩咐管家照办。

一炷香工夫,刘、李二家各由六条壮汉,抬着旗鼓相当的满满三箩筐银圆,来到衙署。李家的三姨太跟在衙役后面,还拎来一个檀香木小箱子。

抓阄后,双方管家充当投币手,轮流往口径五尺的防火水缸抛银圆。每抛一枚,就闪过一道白亮的弧线,配一声“叮当”的脆响,围观的人也跟着咽一次口水。

双方的银圆只剩下半箩筐了,骆官长叫衙役找来两块黑布,罩在箩筐上。这下可就有悬念了,投币的速度无形中慢了下来。

日挂中天,两位管家的长衫,上半截全湿了,摸大洋的手,也一直抖个不停。终于,刘监生的管家,再也摸不到大洋了,紧张之下,一只手抽了筋,五根手指痉挛成鸡爪子。刘监生上前,扯开黑布,箩筐空空如也。

而李举人的管家,像变戏法似的,捏着露出一块大洋轮廓的黑布,向众人示意。三姨太乔氏挪动三寸金莲,甩着散发出香水味的手绢,将檀香木箱往箩筐里一放,一手叉腰,得意地咯咯笑了。

李举人眨眨眼,决定来横的,一把抢过李府管家手中的黑布,用力一抖,只见银光一闪,却不见银圆落下。再打开三姨太的箱子,尽是些珠宝首饰,不见一块银圆。三姨太大惊失色。

骆大人站起来,宣布双方打成平手,没有输赢,案子只能继续再审,请被告与原告当堂举证辩论。

李举人被一口浊痰堵在嗓子眼,半天缓不过劲来,随后的辩论,反应木讷迟钝,言辞苍白无力,条理杂乱无章。这无形之中助长了刘监生的气焰和威风,他慢条斯理地陈述案由和诉讼请求,反驳也言之凿凿。刘氏族人在大门外喝起彩来,李姓一方个个扼腕长叹。

骆大人并没将心思放在两人的对质上,他被天井那块白石板的日光晃得眼花缭乱,不耐烦地拍响惊堂木,做出如下判决:双方参与械斗致伤致残的,由宗族各自负责医治抚恤;刘氏族人在械斗中受伤且不治身亡者,由李举人献棺木一具,挽联一副,并赔偿刘氏族人银圆一千块;未石城暂停在梅瓶山开沟挖渠,由衙门派人勘查清楚后,改日再做定夺。

如此判决,刘李双方都当场表示不服。官长大人袍袖一甩,宣布退堂。

三姨太唆使族人闹事,大声呼喊:公堂不公,衙门偏袒未石城!被衙役一阵乱棍,打得四散逃开了。

刘监生并没马上离去,看盐田湖的人都走光了,叫儿子刘巽才在门口守着,自己转身折回后堂又去找骆大人。姓骆的诡谲地冲他一笑,说:你知道什么叫作敲山震虎吗?我已经拿捏好分寸,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你也清楚李举人是什么人,他当过知县办过案子,要不是他当年辞官回来为父亲尽孝,他今日的威风,不知要比我威凛多少倍。如果刚才我一下子判明了,他会认为我偏袒你,肯定要往上告,你就再无近水楼台的优势了。你性急没有用,这个案子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刘监生思忖片刻,说,我当然明白大人是向着我,只要您老人家保证梅瓶山的水渠可以修成,延缓些时日倒也无妨。

再说此时的李举人,他先让三姨太监督仆役把几箩筐银圆送回家,自己在段冀虎陪同下,一声不吭回到了盐田湖。在自家府第前下了轿,被海风一吹,他的头脑清醒了几许。今日姓骆的在公堂上的所作所为,实在卑劣,既拿他当猴耍,又不忘给他颜色看,最后还故意留一手,无非为了放线钓金龟。李举人拿定主意,就是偏偏不上他的钩,更不会接受一应的处罚。

午后,李举人靠在太师椅上,正为自己在司署官长面前的失态而生气。仆人进来禀报,未石城那个死了男人的寡妇,牵着一对儿女在大门外啼哭。李举人手一挥,叫仆人轰他们走。仆人说,已经轰了几回了,他们死活不肯离开。在一旁的段冀虎听了,顿生恻隐之心,斗胆说,他们肯定是为了棺材和钱的事而来。

在一旁正拿猫撒气的李沛听了,恶狠狠地说:做梦,给我把大门关牢,谁也不许再理睬他们。

傍晚,李府大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嚷嚷,未石城的寡妇带着小孩投海自尽了,尸体已经打捞上来了。

李举人狐尾眉一颤,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沉思片刻,他吩咐管家,马上到棺材铺定制两大两小四具棺木,明天给未石城送去。

可是,一切都迟了。

当夜三更时分,未石城联合津水港和北闸口,血洗了盐田湖。绿边红底的麒麟旗,在李府大院门口哗哗飘着,数百支火把,烧红了盐田湖的上空。

幸好早有提防,加上“花面虎”和段冀虎率众拼死抵抗,红旗派的人没能杀进李家大院。

黎明前,红旗派的人提着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押着好几车财物,撤出了盐田湖。

天亮后,主事回来向李举人禀报,昨夜族人被砍下首级者,多达十一位,伤者四五十人,另有近半人家遭受抢劫。

仇恨在垒砌,无辜百姓被一步一步推向痛不欲生的边缘。津洲城乌云密布,家家户户关紧门窗,不敢外出。司署官长借口患病求医,逃往玄沄卫。

纵观往昔的乌红旗械斗,第一轮交手后,双方在公亲或官府调停下,理亏一方向占理一方做出让步,或对损失大的一方做出赔偿,然后双方在和解协约上签名画押,事情可以就此了结。

如果调停无效,一方认为吃亏太大,不肯善罢甘休,就会派人去向同一旗派的邻乡宗亲求援。既然是同一旗派,等于同一张脸面,宗亲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有了后援,下一步就正式向敌对方“约战”,约好时间地点,进行“对决”。被约战方接到战书,当然不甘示弱,同样也会恳请同一旗派的外族,出手相助。于是,第二轮更大规模的“对决”,就会有更多的人头落地,甚至会发展到毁村,就是放火焚烧战败一方的村寨,杀戮来不及逃走的妇孺。

李举人当然知道事态发展的后果,但此时的他已经无路可退,身首异处的十一位族人,必须还给他们一个说法。李举人当即派出几位族老,到周边各镇各乡,拜见乌旗派的族长和旗主,痛斥刘监生对乌旗派的轻蔑、仇视和挑衅,请求族长调派人马,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跟未石城为首的乌旗派一决雌雄,替盐田湖死者报仇雪恨。得到承诺、喝了鸡血酒后,族老回来向旗主禀报,李举人即派人向刘驼子下战书。

刘监生当然清楚李举人不会轻饶了他,未接到战书之前,已经频频派人串联各地红旗派宗亲,准备在约定的地点,决一死战。

野蛮与疯狂泯灭了人性。一个月后,乌红旗械斗的熊熊烈火烧遍了整个陆丰县,并不断向外蔓延。三个月后,海丰、惠来、归善数十个乡镇,也卷入械斗的狂潮,抢、杀、烧无所不用其极。

但凡卷入械斗的村落社头,十八岁以上的壮丁,都得上阵厮杀,有时连成年妇女也得参加。更虐心的是,每场械斗,一旦有人被杀死,首级会被杀人者当即砍下抢走,带回去邀功请赏。双方会把斩获的首级高高悬挂在村口,威慑对方,炫耀战绩。而属于己方的无头尸身,会被浸泡在牛尿或盐卤水里,等候日后换回其头颅,再缝合安葬。

这个红黑掺半的恐怖旋涡,成了百万生灵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