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舞西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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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楼落成宾主同庆 风云变幻洋人毁约

入秋,万家织布厂大楼在风雨飘摇中落成了。

这是一幢中西结合混凝土结构的洋楼,令津洲人大开眼界。橙红色的墙体,乳白色的叠柱门廊,整齐划一的拱券玻璃高窗,显示出一种超越和气派。踏上六级大理石台阶,穿过门廊,首层两边是宽敞的厂房。顺着对折式钢筋混凝土楼梯走上二楼,会客厅两旁是车间主管、技师、工艺、机修、质检人员用房。再上三楼,是线条色彩明快、窗明几净的议事厅、厂长室、襄理室、财会室。走廊上,一排哥特式廊柱,立在罗马式护栏中间。

通往天台的出口,设计成一个别致的六角亭。站在天台举目四望,大半个津洲尽收眼底。六角亭的右边,是一个半封闭式蓄水池,发电机一供电,小型抽水机可以从专用水井抽水,注入蓄水池,整栋楼就可以用上自来水了。工厂正式开工前,没有发电,暂由水工用滑轮吊水上楼顶,以保证蓄水池不会断水。

大楼前面的左右两翼,各有一长排通畅高屋,红砖墙,蓝色琉璃瓦屋顶,更烘托出主楼的恢宏壮观。这里将作为印染车间、电机房、仓库和工人宿舍。围墙外的草地,就是晾晒染布的场所。

置设在围墙南面的厂区大门,两旁是砂岩立柱,挂着深黑色的西式铁门。如果你从大门顺着宽敞的水泥路走进去,两边除了成排的紫荆、凤凰、黄槐、丹桂等景观树,还有重檐凉亭和园林石。花坛里,菊花、芍药、茶花含苞欲放,一串红、绣球花开得正旺。凉亭与凤凰竹交相掩映,靠近围墙处,葡萄和紫藤都已上了架。

万泰安父子来到三楼议事厅门口,观看门楣上刚刚挂上的匾额。漆黑光亮的牌匾上,刻着“经纬济世”四个汉隶镏金大字。万岱源吩咐工匠拿来红纱绸,先将匾额蒙上。楼下有人在呼喊:“万会长,有电报。”万岱源探出身子一看,是邮政所的邮差。

万岱源下楼,接过一个邮政信封,打开一看,电报发自上海谦信洋行,正文为:发电机组已运抵黄埔港,择日交货。万岱源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将这一喜讯告知父亲。万泰安喜上眉梢,对万岱源说:“顺兴号商船和你二弟正在广州,你马上发电报通知岱玮,验收无误后从速将发电机运回津洲。”

几天后,万家顺兴号商船回到津水湾。万岱源请了二三十位码头工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发电机、控制箱、联轴器和底座等抬上码头,再几步一停把这些油光锃亮的大家伙,逐一搬进经纬楼的供电房。

众人围着这一庞然大物看了又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一下,手上凉沁沁的,惬意极了。

万泰安决定举办一个隆重的庆典,庆贺经纬楼的落成和第一部大功率西洋电机在边陲古城落户。

万岱源本来打算等设备全部到位、安装调试成功后,才举行庆典,便对父亲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看还是等东风吹到津洲,再好好庆贺不迟。”

父亲摆摆手:“万家好久没有大张旗鼓办庆典了,热热闹闹欢庆一下,冲冲晦气,也让津洲的体面人物聚一聚,促进沟通,消除芥蒂。这等好事,晚办不如早办。”

万岱源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说:“这天气又潮又闷,未来几日恐怕会刮风下雨。”

父亲颇为自信地说:“吉人自有天相。”

万岱源不愿违拂父亲的兴致,只好召集几个工匠,起早贪黑、脚不沾地忙开了。

果然正如老爷子所祈盼的,万家举办庆典那天,风和日丽,碧空如洗。

艳阳下的津心埔,再不是昔日寒酸的村姑,摇身一变,成了能带给人们变革和信心的曙光女神。

也许,陈老七已经明白过来了,他梦幻中的金光闪闪,其实就是今天这般景致的先兆。

锣鼓喧天,四支舞狮队在大门口尽兴表演。应邀出席庆典的人们络绎不绝。他们一路走来,无不为匠心独运、处处彰显着喜庆色彩的布设,尤其是主体建筑的气派壮观,连连发出啧啧的赞叹。

万泰安父子站在挂满红灯笼的楼下,抱拳作揖欢迎客人们到来。应邀从广州赶回来的李彧,肩挎装摄影器材的皮箱,手抱照相机,不时调整角度,对着客人或厂区,摁下快门。

李彧身穿格子西装,又把辫子藏在鸭舌帽内,新潮得像个来自外邦的洋人,吸引了不少女眷的目光。

李彧是接到万岱源的电报,作为《安雅报》记者前来采访的。

庆典仪式开始,主持人津洲商会协理宣读了英国怡和洋行、德国谦信洋行、香港商社、惠州总商会、陆丰总商会和各分号发来的贺电。接着请万岱源讲话。

万岱源介绍了到外地参观大型工厂和机械化生产的感受,就万家由经商贸易转向兴办实业做了说明,呼吁有经济实力的大户,拓展思路,为富民兴邦而摒弃旧观念,同心协力走商业工业共同发展之路。

惠州府总商会寇副会长上台致辞。他对万会长敢为人先、创办实业十分赞赏。他指出,商富即国富,恃商为国本,必须大力提升商业地位,扩大对外贸易。同时也要学习西方国家的先进工业技术,促进工商业协调发展和繁荣。

万泰安最后上台,他再三感谢各级商会会长、业界同人、各界人士和亲朋好友对万家的扶掖和关爱,然后大声宣布:“恭请寇会长和万世坚先生等,为经纬楼揭匾。”

鞭炮噼里啪啦响起,舞狮队在锣鼓声中腾挪翻滚,府县两级会长和万氏辈分最高的族老走上三楼,揭开了匾额上的红绸。掌声哗啦啦响起,万泰安再次向众人鞠躬。

集体拍照是庆典仪式的一个重要环节。先拍府、县、镇三级商会会长的合影,再拍会长与参加庆典人员的集体照。末了,寇副会长又提出要在议事厅与万泰安会长拍几张亲切握手、促膝会谈的双人照。为了拍出好效果,李彧从器材箱取出带反光罩的镁光灯。

离庆宴开席时间尚早,嘉宾们可以自由活动了,或洽谈商贸业务,或饮茶叙旧,或上楼观摩。主人家的女眷和姐妹们一边招待客人,一边轮流请李彧拍照。

经纬楼落成庆典活动,邀请嘉宾出席的范围和人数,是几经淘汰才定下来的。除了海陆丰以外,邀请省城、惠州、汕头的商界翘楚,也就十来人。

嘉宾当中,路途最远的,当属来自合浦县的许家父子。合浦地处广东最西面,与广西接壤。许家与万家是世交,一听万家经纬楼落成,许父欣然携带儿子许锡清,不远千里,前来祝贺。许锡清一表人才,还是个学生哥,在海上颠簸了几天,脸都绿了。可是一到万家,受到无比热情的款待,见到经纬楼既别致大气又和谐超前,所有疲劳与不适全都消失了。他私下对父亲说:“万世伯不简单,待人真诚,迥不犹人,值得交往。”

嘉宾们的女眷,把万家大少奶奶颜文君和她妹妹,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俩天生丽质,清纯可人,就像一对出水芙蓉。姐姐身着一袭粉红色印花旗袍,外套一件宝石蓝披肩,一对绣花鞋包裹着娇小玲珑的三寸之足,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妹妹颜文英,长着一张粉嫩的脸,犹如白里透红的水蜜桃,一双秋波盈盈的眼睛,总是含着笑意。她的衣裙,做工精致,袖口、衣摆、裙脚都缀着彩绣绲边。她还是个学子,在县高小学堂读书。

冷不防蹿出个夏文珮,嚷嚷道:“我在楼上看前看后都找不到你俩,爬上天台一望,才发现二位被客人的溢美之词粘住脚跟了,挪不开窝了。”

李兰舟瞪了她一眼,说:“看你这德行,在客人面前照样没大没小,回去我拿根针把你的嘴全缝上。”

夏文珮装模作样捂上嘴,说:“你偏心眼,净听众人说她俩是姐妹花,咋不把我加进去?你现在就对客人们说,我们是三朵姐妹花。”话语一出,惹得众女眷嘻嘻笑了。

颜文君蹲下身子,教四岁的儿子万舒尧上去安抚撒欢的小姨子。万舒尧牵住夏文珮的手,奶声奶气地说:“文珮小姨和文英小姨是一对姐妹花,所有的夫人、小姐都是姐妹花。”这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惬意地笑了,争相夸奖小舒尧聪明可爱,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万舒尧一一向客人拱手作揖后,突发奇想,拉住李兰舟的手问:“大姨母,你什么时候生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弟弟出来,我就可以去你家玩了。”李兰舟脸红了,抱起他亲了一口。万舒尧又在她耳边悄悄说:“你想不想大姨丈?如果想让他回来陪你,我明天发个电报叫他回来。”众人又被他逗乐了,忍不住捧腹掩唇咯咯笑个不停。

李彧走了过来,正要为众女眷拍个合影,被李兰舟扯到一旁,一开口就问段冀虎想家没。李彧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封信,递给李兰舟,说:“这是他写给你的信。冀虎哥一切都好,技艺学得不错,你就别牵挂他了。”

万岱源有事找李彧,看见他就使劲招了招手。李彧跟李兰舟道了别,看万岱源用手指指凉亭,就朝凉亭走去,却见刘监生家的大少爷刘巽才,正对着开满花儿的夹竹桃发呆。再走前几步,又瞅见有一个人背靠园林石,在嚼一根草棍,好像是大哥李沛。正要打招呼,那人却一晃不见了。

因为械斗的阴影未消,李举人和刘监生都没有出席今天的庆典仪式,只是各自派了自己的儿子来充数。

李彧刚才瞅见的人的确是李沛。只因他很不喜欢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弟弟,偏偏今天他又出尽风头,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妇小姐,都围着他转,当哥的又恨又忌妒。

本来,李沛是想跟大伙上楼看看新奇,但女眷们都在花园聚着聊天,他的脚步也就挪不开了。他好几次想凑上前,跟颜家姐妹搭个讪,借以一饱眼福。但颜文君好像不喜欢他靠近,双眼远远朝他一瞥,目光冷得令人心塞,他只好识趣地绕开了。

李沛很生气,万家不就建了个破楼,有什么了不起。他毕竟是盐田湖李举人家的大少爷。当年爹在连州当县太爷,朝廷命官,别提多威风了。虽说李家闹械斗破了财,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李大公子照样花天酒地,锦衣玉食,还准备纳妾呢。要不是老丈人不答应,我早就将婆娘的妹妹纳为二房了。

李沛像一个吃不着糖,只好咂自己手指的赖皮小孩,他翘起尖削的下巴,嚼着草棍,两片薄薄的嘴唇不时抿成一道弧线。只是眼睛不听话,依然时不时往女人的身上睃趁,且自个想入非非。

李沛渐渐有些按捺不住了,打算溜回家里,拿些银两,上春莺馆找个嫩嫩的粉头发泄一下。但这样一来,岂不白白便宜了万家一顿饭?不行,倒不如先到承办庆宴的三友酒楼喝茶,等开席了吃他个满嘴流油,才有力气去春莺馆跟粉头大战一场。于是,他一个人悄悄溜出了厂区大门。

一道人影闪过。刘巽才没想到李沛也像他一样,有意避开众人,而且就躲在离他不远的园林石后面,现在不知怎么,竟提前先走了。也好,不碰面就少了尴尬,自己可以率性逛一逛了。刘巽才从夹竹桃下走了出来,却见李彧和万岱源朝他走来,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李彧与刘巽才曾经一起在县城龙山书院读过书。毕业后年纪比他小的李彧,考上了省立法政学堂,而他却被父亲召回津洲,干起收租派田、管理作坊的杂碎活。

刘家与李家一直是死对头。前年那场械斗,他竭力反对过,可以说已经尽了全力了。只是,一意孤行的老爹和族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刘李两家有仇,不该由曾为同窗的年轻人来延续。李彧的为人,刘巽才是清楚的,在龙山书院读书时,李彧经常为他补课,他受人嘲讽,李彧替他解围,这些他是不会忘记的。

万岱源和李彧走到刘巽才面前,一齐朝他伸出手来。刘巽才不知道先跟哪位握手更合适些,就把两人的手拢在一起,故作热情地寒暄起来。

“老同学,你愿意同我握手,说明你没有被家族的仇恨烧煳了脑子,我赞赏。”李彧摘下鸭舌帽,爽朗地笑着。

“唉,我在家里,人微言轻,你是知道的。我苦苦劝说过老爷子,结果差点被赶出家门。”刘巽才身子骨单薄得像用纸糊出来的,说话也没甚气力。

“那年,由于事太多,国内发起抵制美货运动,后又因一名美国海军军官误杀中国妇女,被激怒的广州人一气之下杀了几个美国传教士,我要追踪报道,脱不开身,没能回来。但我在报纸发文抨击,呼吁当局不能坐视不管。后来械斗事态闹大了,我即使回来也无济于事了。”李彧满带自责地说。

“一朝走火入魔,谁劝都没用。事后,我爹一度整日哀叹,我以为他后悔了。后来才知道,他只是心疼家里的银子被掏空了。”刘巽才无奈地说。

万岱源看出刘巽才有几分歉意,就插话道:“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年青一代,要有大的胸怀,应该像你们一样。”

“有朋友告诉我,家父经常带家母到定光寺烧香拜佛,祈求赎罪。”李彧把器材箱放在靠椅上,“看样子好像是真的在忏悔了。”

“说实话,我好几次想离开这个家,云游四方。家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值得留恋。”刘巽才的双眼湿润了,“可是,看看母亲和妹妹,我又犹豫了。”

刘巽才的悲哀来自父亲的独断专行。当年,刘监生为了跟大户攀亲,在内人身怀六甲之时,就与津水港的渔霸周掌柜指腹为婚。周家生下的是女儿,刘家落地的是男婴,两家大喜过望,自此即以亲家相称。当儿女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刘监生择日向周家送礼行聘,却遭到刘巽才的竭力反对。

原因在于,周家之女周尾妹,只长赘肉不长脑子,性子随她父亲,蛮横刻薄贪婪,而且还比别人多长一个手指头。刘监生当然不会向儿子让步,周家也不许刘家悔婚。刘巽才违拗不过,只好认命,但一直没给婆娘好脸色看,也从不主动跟她说一句话。他在等待,等到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就要休了搅得家里不得安宁的十一指。

万岱源和李彧没想到刘巽才心中有这么多委屈,而且能对他们实话实说,看来,刘巽才是拿他们当朋友的。

李彧搂住他的肩膀说:“只要一个人意志坚定,明天的太阳,就会照进你的心。我相信。”

万岱源伸出自己的手,与李彧及刘巽才的手叠在一起,动情地说:“相信明天会给我们笑脸。”说罢,万岱源提议,拍一张三人照。

李彧正要拿出照相机,看见大铁门外来了一帮人,气势汹汹的,知道准没好事。

“万大少爷,不好了,有人来闹事!”在门房看门的门丁朝万岱源一边挥手一边喊。

万岱源把辫子一甩,迎了上去,只见十几个村民,在油料作坊陈掌柜的带领下,正要推开铁门,冲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伙不三不四的人。

这陈掌柜,长着一副嘴长耳朵尖的贪婪相,族人都说他是一头连砖地都能拱出吃食来的猪。

万岱源叫门丁打开铁门,走上前,朝来人拱拱手道:“敢问诸位有何贵干?”

陈掌柜指指经纬楼说:“你们万家财大气粗,占了桃李园最好的一块地,建成这么大这么高的一栋楼,这不明摆着要阻隔糟践桃李园的龙脉和财运吗?我家油坊和宅基就在大楼的后面,还有几十户村民,所有的龙气和运势全被你们挡住了,我们还活不活?”

又有一位长者挤上前,气呼呼地说:“听说洋机器一响,地动山摇的,我们陈氏宗祠里的先人,从此就不得安宁了。你们万家一贯是积德行善的,我们桃李园的族人,强烈要求你们趁早把经纬楼拆了。否则,我们就上大衙门告状,告不赢,就上县城省城再告。”

这突如其来的非难,万岱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自从买下津心埔到开工建设厂房,从来没有谁对他说过半个“不”字。今天举办庆典,忽地冒出这么一群人,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这不明摆着要跟万家过不去?但事情既然发生了,绝对不能冲动。

万岱源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说:“诸位父老乡亲,万家能沾桃李园的光办实业,那是诸位对万家的厚爱和支持。万家的工厂一旦投产,肯定会好好回报大家的。至于诸位提及的情况和要求,我看,改日你们派出代表,我们坐下来好好协商,相信谁都不愿伤了和气与情谊。”

万泰安带着陈敬才赶来了。陈敬才搓搓肚皮,对陈掌柜说:“好一个陈老板,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今天来参加万会长的庆典,你不跟我通通气,就跑这里扫我的兴,你是不想姓陈了?我知道你受了谁的挑拨,不跟你计较。先带上你的人回去,有什么事,改日坐下来好好商议。”

陈掌柜年龄大辈分也大,论资排辈应该由他当族长,可是族人深知他是生性贪婪刁顽之人,才一致推举陈敬才当掌门人。陈掌柜一直心中不服,刚才挨了陈敬才的训斥,脸面上有些过不去,想辩解,却被同来的人挡着,便一边跳脚一边嚷嚷:“这事我跟万家没完,不做出赔偿,工厂别想开工!”

看着陈掌柜被亲友推搡走了,万泰安抱拳谢过陈敬才,面带笑容说:“陈仁兄,经纬楼就在你的地界内,日后有什么事,还得请你多多担待。远亲不如近邻,改日我得好好招待招待厂区四周的邻里乡亲。对了,时间不早了,管家,快请嘉宾们移步三友酒楼小酌。”

在三友酒楼,庆宴一开席,气氛就有点闷郁。喜气洋洋的宾客们被陈掌柜那么一闹,扫兴之余都在替万会长担忧。然而万泰安却泰然自若,只管热情地招呼客人开怀畅饮。渐渐地,大家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声掌声酒令声此伏彼起,宴会的气氛很快就热烈高涨起来了。

李彧借着敬酒,安慰万伯父:“姓陈的完全是无理取闹,如果他们真的要打官司,我会在省城,找一流的讼师代万家上公堂。”

万泰安一口干了满满一杯茅香白酒:“天理自在人心。我估计,协商肯定谈不拢,要见分晓,得上县衙。新上任的知县于祖谦大人,据说还是比较支持兴办实业的。”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万泰安所料。有人在背后为他撑腰的陈掌柜,拒绝协商,坚持要万家拆了经纬楼。巡检司署接了诉状,以大楼建造期间陈掌柜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为由,判决他和村民败诉。陈掌柜不服,便亲自到陆丰县衙,击鼓喊冤。知县于大人接下他的状纸,答应派人调查后,择日升堂审理。

祸不单行,官司尚未分出胜负,上海那边又传来运载织布机的货轮,在海上触礁的消息。本来说好月底在香港交接机器,并派英国技师组装的约定泡汤了。万事俱备,东风变成了令人寒心的北风,这对万家来说,不啻又是重重一击。万岱源与父亲及两个弟弟商量后,决定由他立即起程赶往上海,查明真相,再找买办和怡和洋行交涉。

如果真相不透明,交涉无果,织布设备近期不能补发,那就向租界会审公廨起诉,要求退还三成定金和已支付给买办的佣金,并按约定赔偿违约金,共计四万余两白银。

万岱源在洋山港上了岸,就带恒衍商行上海分号的掌柜,来到上海英美租界,向怡和洋行大班和买办核实情况,并提出索赔。买办丁向彰跟大班叽里咕噜了一阵,对万岱源说:“很不幸,这是天灾人祸,我们的损失比你大几十倍,只能等保险公司理赔后,再按比例对你做出相应赔偿。”

万岱源怀疑有猫腻,向上海的朋友讨教。好友给他介绍了一位私家侦探。一个多礼拜后,私家侦探查明:因为英国出产的纺织机是紧俏货,供不应求,现货价格飞涨,怡和洋行和买办贪图高利润,将万岱源订购、提前运抵的机器,以另一家洋行的名义,转售给杭州一家织布厂,然后,拿发生在印度洋的爱尔兰号货轮沉没事件掩盖真相,企图让来自一个无名小镇的万岱源当冤大头,吃哑巴亏。

万岱源找怡和洋行理论无果,向英美租界会审公廨递交了诉状,控告怡和洋行和买办犯欺诈罪和侵吞他人财产罪,请求判决被告退还定金和佣金,且赔偿一切经济损失。

开庭会审那一天,万岱源带着会说中国话的洋律师、分号掌柜,在几个朋友陪同下,来到位于北浙江路七浦路口的会审公廨新衙门,出庭参与诉讼。会审公廨名义上属中国衙门,但中英签订《上海会审公廨合同》后,按规定,原告为中国人,被告为外国人的案件,由外国领事担任主会审官“主审”,中方专职会审官“谳员”只能“观审”。也就是说,在中国的地盘上,审理涉及外国人的案件,裁决实权却掌握在外国领事手里。

会审公廨的摆设,跟国人记忆中的衙门不尽相同。审判活动区正中前方设有高出地面的法台,摆着长长的审判桌,而不是县衙的翘头案。法台正对面设有旁听席,法台前面左右两侧放着桌椅,分别为中英双方陪审员,书记员,翻译,原、被告及诉讼代理人席位。而维持秩序的警卫人员,也分列成左右两排,左边是长衫套号衣、戴平顶圆帽的中方衙役,号衣前后写着一个“衙”字;右边是来自巡捕房、头缠红头巾的印度籍警员。

须臾,中英方书记员同时宣布:全体起立,请英方领事会审官和中方会审公廨观审官入庭。

头戴花翎身着补服加朝珠的中方观审官,和西装革履大胡子的领事会审官,一左一右在审判台并排而坐。在中国的领土上,一个会审公堂,两样人种,两样文化,两样服饰,就这样对峙着。

会审一个环节接一个环节进行,到了公堂辩论质证环节,双方在唇枪舌剑的激辩中,将庭审气氛一步步推向白热化。而领事会审官对怡和洋行的袒护与对原告的打压,简直一目了然,还不时暗示原告理该撤诉。

庭审进行近两个时辰,领事会审官宣布休庭。与中方观审官及陪审官合议后,他们又回到公堂就座。书记员吆喝:“原告、被告跪下,听候判决!”丁买办代表被告,万岱源作为原告,双双在审判台前跪下。

领事会审官很绅士地捻捻银白色八字胡,挺胸站了起来,傲睨一切地宣布,经合议,现依照律令做出裁决:原告恒衍商行起诉被告怡和洋行,称其将原告订购的织布机高价转售第三方,证据不足,不予采信;鉴于被告怡和洋行因不可抗力,导致未能在约定期限内将原告订购的织布设备交付原告,不能视为违约。本官裁定,驳回原告所有诉讼请求。但支持被告在获得保险公司理赔后,按比例对原告做出赔付。领事最后强调,本裁定为终审判决。

万岱源此刻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唤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兴办实业,竟然要交这么大一笔学费?幸好洋行有投保,但愿能够多赔些,把损失降到最低。

可是,当他与买办丁向彰到美商旗昌保险公司,询问何时做出赔付时,得到的答复是:经调查,爱尔兰号货轮航行超出了保单约定范围,本公司拒绝赔偿。

四万多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全都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