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噪音、白噪音与幽灵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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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声音是存在的家园

这是一本关于声音和音乐的书。那就让我们先来谈谈根本性的问题。到底什么是声音?声音与我们的生存之间有何种本质性的关系?为何思索声音对于哲学,对于人生来说如此重要?

首先,声音是母体。这个就涉及声音和生命之间的最基本关系。谈论声音的重要性,显然有必要从生命的源头说起。有很多研究证据表明,听觉是人身上最早开始发育的官能。大致可以这么想象,羊水中的婴儿,他/她最先获得的对于周边世界和自己身体的体验不是“看见”,而是“听到”。当然,这么说显然有些过度解释。毕竟,没人真正说得清待在羊水里到底是怎样一种体验,那真的是一种聆听吗?聆听难道不需要听者有一种明确的自我意识吗?“我听故我在”?然而,我之所以从这个很确凿的科学证据来入手,就是想强调一个关键点,聆听真的是人身上一种非常基础、非常源始的体验,源始到甚至连像样的感觉都谈不上,基础到甚至连自我和意识都还没形成。在人的生命的那个混沌幽暗的起源之处,在那个人与世界甚至与自我之间都混沌未分的起点之处,已经有声音在回荡,你即使不是用耳朵在听,也绝对是用整个身体乃至整个生命在听。声音与聆听,就是人类生命最为初始的感性基质。这也是我用“母体”这个词的缘由。它的词源来自古希腊,柏拉图曾在《蒂迈欧篇》里面用它来形容宇宙的时空从中诞生的那个源始基质。但其实本不需要回溯到这么古老的渊源脉络,因为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其实都是来自母体,最终又重归于母体。哪怕我们已经不再是羊水中的那个终日昏睡的蜷缩的小小生命,哪怕我们已经变成了耳聪目明、四肢发达的社会人,母体的那种怀抱、庇护的体验,那种温暖而包容的家的氛围仍然是生命中一种挥之不去的基质。聆听往往就是这样一种回归母体般的感受和体验。在日常生活之中我们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但绝大多数仅仅是过耳云烟。但如果我们真的止步驻足,凝神聆听一曲音乐,甚至只是聆听四周的人和物的声音,相信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沉浸般的感受。你会觉得声音慢慢灌注到你的灵魂之中,你会觉得你的生命慢慢融化在声音里面,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声音的流动之中化作镜花水月般的至美之境。回到声音,回到母体,回归天真。

其次,声音是环境(Milieu)。用这个法语词的形式,就是因为它既有英文里面的“环境”(environment)之意,又同时突显出这个环境与居住栖息其中的生命体之间的密切关系。所以可能用“生境”这个词是更好的译法。声音就是生境。这甚至是一种比“声音作为母体”更为进阶和复杂的功能。母体是起点,是背景,它孕育着生命,但却总是润物无声,不张扬,不造作。但生境就不一样,比如光、气、水、土等基本要素,它们与生命的健康和谐是息息相关的。前两年大家一直热议甚至激辩的空气质量问题就是如此。每天都在呼吸的空气,每一口都实实在在吸进身体里面的空气,着实是一个性命攸关的要紧问题。治理空气,也就是造福生命本身。水的质量、土地的养分,等等,也是同样的问题。但如果就此谈到声音的话,那么很多人想必会不以为然:声音哪儿能跟空气相提并论呢?空气里多一点雾霾,能让人得肺病;但身边的街道上多一点噪音,除了让人有点心烦,又能产生什么不得了的影响呢?说实在的,那会是很大的影响。之前我带着学生读过一本小书,叫作《声音也能治病》,里面谈到了很多现在很火的“声音治疗”的案例。大家觉得挺好玩,因为围坐在一起,用和谐美妙的声音在彼此间激发共鸣和共振,确实是一件极为美妙、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你可能没想过这书的标题的另一重含义。声音之所以能治病,那往往也是因为它同样可以“致病”。它可以对你的身体形成各种积极的促进作用,同样也能造成很大程度的削弱和破坏。进入耳朵的声波可能确实不如直接进入肺部的空气粒子那样杀伤力巨大,但它可以对人的感觉、意识状态乃至神经系统造成隐微却积重难返的负面效应。噪音不仅影响心情,而且更会影响心态,甚至生态。所以晚近以来,在城市的景观设计之中,已经越来越将“声音设计”作为一个重要的考量维度。一座美好的建筑,一片和谐的空间,只是“可观”“可居”“可游”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是“可听”和“可感”的。但正因为声音是弥漫的,渗透的,甚至是来去无踪、隐现无迹的,它就更能成为考验设计师之功力的一块试金石。可以说,声音越来越取代光在建筑中化育、生成、连接的流动无形的媒介的地位,这绝对是晚近以来的一个重要趋势。

第三,声音是纽带。声音是生境,但这还只是强调它近乎自然环境那般对于生命功能的重要影响。但人,当然不只是活着就够了,还必须活得快乐,幸福,甚至活得清楚明白,透彻深刻。更重要的是,还必须跟所有身边的人一起活在这同一个世界之上。生命本来就是源自大地和世界,然后再分化为分殊和独立的个体,但最终还是要凝聚为一个整体和共同体。我们每个人不仅有对自然的需要,对空气、光线和食物的需要,我们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对他人的需要,对共有的世界的需要。但正是这样一种需要在如今的世界之上变得越来越稀缺,甚至日趋销声匿迹。我们每天还在跟他人一起挤地铁,挤饭馆,甚至挤淘宝,但却几乎从未真正感受到与他人“在一起”,进而与他人一起“在世界之中”。在大数据的时代,人人都只是用户而已,客服对你恭敬有加,那只是出于protocol的协定。在互联网的时代,人人都只是节点(node)而已,你身边时时刻刻挤满了无数的人,但你仍然感觉到无比的孤独和无聊。对现时代不断进行入木三分之批判的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曾将网络时代的群聚形容为随聚随散、方生方死的邂逅。人和人之间没有内在的本质性的维系,每个人都是疏离的原子。在《孤独的城市》这部几分忧伤几分绝望的灵性散文之中,现代人的孤独症结得到了极为精确的剖析:孤独(lonely)不同于“独自”(alone),它更关乎人的感受和体验,它是对于亲密性(intimacy)的渴望和诉求,与身边围绕的人群数量的多少没有直接关系。在挤满乘客的地铁车厢里面,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分裂的世界;但在顾客稀少的咖啡馆之中,可能一个眼神的交接,一句温暖的问候就能打开一扇回归心灵家园的大门。就此看来,我一直觉得,也一直试图倡导,声音在建构、重建人们的心灵纽带之中会产生更为积极而健康的作用。身为一个父亲和教授,我越来越感觉到现在的孩子不喜欢用声音作为沟通交流的纽带。他们/她们很少发语音,也基本不会打电话,甚至在线上会议之中也更喜欢使用聊天区的留言板而不是直接开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但预先的价值判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深入细致地审视身边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与现象。世界变得越来越沉默,似乎是我们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个鲜明的变化。你不再会注视着对方的面孔,然后说出自己的心声。你不再会凝望着对方的眼睛,开始聆听他的想法。如果世界正在全面数据化的话,那么,这也将注定是一个彻底消声的世界。并不是说声音将在世界上销声匿迹,这当然不可能。这只不过是想指出一个基本的事实:声音也不过是一种数据而已,而数据从根本上说是无声的。如今每个人更关心的是如何以声音的方式汇入数据的洪流之中,分一杯羹也好,演一场戏也好,但那无非只是情非得已地加速滑向那个陌异的未来。声音已经不再是我们寻找自己、探寻彼此的心灵纽带,它是数据,仅此而已。

那又如何理解这个时代的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现象,也即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嘈杂和喧嚣?大家不发语音,但大家喜欢直播。大家彼此沉默,但睡前却总是要朗诵一首诗歌。现实空间中的声音越来越稀少,但虚拟空间中声音却如潮水一般泛滥,这到底又是怎样的一种症候?在这篇小文之中,我完全没办法给出答案,连诊断都谈不上,只想就此引出声音的最后一个特征,它是自我的体验(inner voice)。声音是生命的介质,声音是肉身的体验,正因此它就具有不可还原的外向和内倾这两个方面。我们发声,让别人听见自己;但我们沉默,却往往是为了让自己听见自己。然而,这两个方面之间的日渐撕裂,却恰恰是这个时代声音景观最根本症结。每个人都在发声,甚至都在抢着争着发声,因为你自己的声音必须被别人听见,这样才能成为数据被收集,成为流量被计算,甚至成为热点被推送。但今天还有谁真的会把声音当成内心的声音来说,来听,来感受吗?聆听自我,似乎反倒是大家眼中的一种病态。在内心的堡垒之中跟自己说话,这似乎变成了每个人最不擅长,甚至最不愿意进行的一项活动。真的还有一个隐藏起来的内心世界吗?在内心世界之中真的还有一个所谓的自我吗?孤独难道不已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迷执甚至错乱?

但在尼采和阿甘本的意义上,不合时宜恰恰是一种深刻的哲学反思的起点。依附于时代,屈从于意见,向来不是哲学家们甘心所为之事。那就不妨将聆听自我作为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将孤独作为人生哲学的入口吧。这种“独自聆听”的体验,也大致贯穿起全书的各个篇章。第一篇谈的是比较理论的话题,但也相对宏大和普遍,因此适合放在起始之处。音乐,不仅对于卢梭来说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更是由此打开了思考声音和音乐的一些普遍的视域,声音与语言,音乐与理性,甚至情感与自由,等等,这些根本性的主题也将一次次出现在全书各处。

第二篇和第三篇大致可以放在一起来阅读,前者深思绘画和图像的问题,后者聚焦语言和意义的维度,但皆以声音为基本的媒介和纽带。声音,既是通往更为高阶的意义通道,但同时又作为“沉默之声”(梅洛–庞蒂语)打开了更为原初而根本的表达途径。由此看来,哲学的思考或许从来都不是概念和语言的特权,人类完全可以或理应以更为开放性的方式去尝试种种的别样的思考。在我的理解之中,声音似乎是一种远比其他媒介更为根本的思考方式。这不仅是出于前文提及的发生学、社会学、媒介学的理论,而且更是因为,声音之生成运动的逻辑似乎更能够打开思考本应具有的开放性、差异性、流动性。在《差异与重复》的开篇,德勒兹曾畅想一种具有动态韵律的思考,他也提到了音乐和舞蹈,这或许也是在提示我们,声音,完全可以作为另一种更为轻灵曼妙的思考之肉身。

由此进入第四和第五篇。这两个部分显然更关注具体的音乐领域,尤其是更为晚近的实验音乐和电子舞曲。这当然跟我自己的人生阅历有密切关系,但其中的深意远不止于个人的爱好。从噪音的角度重释《意义的逻辑》,从Techno音乐重释《差异与重复》,这远非是一个主观的偏好甚至个人的偏执,而是能够给原来的哲学文本增添一个更为生动而开放的创造性维度。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在全书之中所尝试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音乐哲学,而其实更接近“哲学音乐”。我更试图以音乐为生成的强力,让哲学的思辨与推理展现出别开生面、别具一格的差异性矢量。

第六篇献给我挚爱的法国诗人博纳富瓦,并试图在他的诗中找到以声音来带动语言,再以隐喻来催生思考的鲜活例证。第七篇和第八篇都是以“反讽”的方式来进行的,又形成了彼此的呼应。第七篇首先质疑了当下音乐工业对聆听的孤独体验的异化与剥夺,进而试图借助阿多诺对电影配乐的思考来打开通往主体性的真正道路。第八篇同样如此,它首先质疑了数字社会所盛行的新巴洛克文化是否真的能够带来深切的感动,由此又经由胡塞尔和德里达的现象学之思尝试打开电子游戏中的孤独聆听的体验。这两篇都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第六篇的比较经典的主题,进而也是意在提示读者,聆听这个问题,不仅在阳春白雪的诗歌领域之中富有深意,同样关涉到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审美体验。

第九篇较为特别,也是全书之中最“私密”的一个段落,因此也故意被置于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氛围音乐(ambient music),是我自己酷爱的一种电子音乐的类型,不知道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我都是在那或黑暗或梦幻的声境之中度过或熬过的。声音是存在的家园,这是一个宏大的哲学命题。但声音确实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家园,这也同样是如此真实而切己的体验。

最后一篇是全书的理论总结,也是我自己迄今为止对于音乐的一个结论式的概括。音乐作为宇宙之力,这本是德勒兹和加塔利在《千高原》中的一个著名命题,但它的意义完全可以延伸到整个西方的音乐发展史。其实我在这本小书之中的点滴思考,也始终是围绕这个主题而展开的。音乐,之所以能够连通自我、他人、大地和宇宙,之所以在今天仍然蕴藏着巨大的变革之力,也正是在于这个深刻而宏大的本体论前提。这本书里面的哲学思辨或许显得抽象而苍白,但真心地希望用心的读者能以这些文字和思考为窗口,敞开心灵去聆听那个包含无限神髓的宇宙。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