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芥子
襄城最近出了不少事，先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个媚妖，为祸乡里，吸食青壮年男子的精气，弄得不少人家破人亡。后来太守向各大宗门世家发帖求救，城里就呼啦啦来了好多在天上乱飞的修士。最后来了个威风凛凛的修士，据说是什么剑尊，把媚妖给杀了。
有幸见过这位剑尊的人，都啧啧称奇。说她不仅是个女修，相貌还是一等一的好，美过宫里的娘娘。
虽说俗世中女子抛头露面要受流言非议，但修士毕竟不同，整日在天上飞来飞去不说，一不留神还能飞升仙界，真正成了神仙，因此自然不能与凡间女子一概而论。
这天城中的茶馆里，说书先生正在津津乐道着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说到跌宕起伏之处，犹如亲身所临，绘声绘色。
他不但说得热闹，更是将那位明心剑尊捧成了神人一般。茶馆里一个客人听着，却突然笑了声：“路铭心这般的，也算神仙中人？若你们见过她师尊寒林真人，还不知要怎么形容。”
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了过去，见那人穿着蓝色长袍子，桌旁倚着一柄长剑，就明白这大约是个修士。
他脸上已经稍具风霜之色，瞧起来约莫三四十岁，一身水蓝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长剑更是灰不溜秋不起眼，看起来有些落魄的样子。
他口中的寒林真人，众人闻所未闻，本来就是已故去了三十六年的人，在修真界要不是路铭心时时提及，也已少有人记得，更何况这些凡夫俗子。
三十六年前，在场很多人可能还没生出来。
可这个修士却像是从久远时代过来的，一边说着，脸上还显出些许怀念的神色：“我也只是在八十三年前青池山论剑大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真是清冷如月，飘然若仙，更兼剑术绝伦，让人一见难忘啊。”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还在心中想，这莫不是个江湖骗子吧！八十三年前，这人才几岁？就能去论剑了？
若有个能看出此人修为深浅的修士在，就会知道他所言非虚。
这人虽然看起来落魄，也没有束道冠带拂尘，不是个道修的样子，但却是个金丹修士。
寻常没有结丹的修士，活到一百多岁，外貌看起来也和三四十岁的凡人相差无几，更何况这人已经结丹。
说他两三百岁，都不算错估，八十三年前，他能去青池山论剑，也没什么稀奇。
说书先生被砸了场子，心中略有不悦。他消息灵通，修真界的事情，倒也零零碎碎地知道不少，于是当下就说：“可这位寒林真人，数十年间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说的功绩吧？反倒因其是明心剑尊的师尊，这才得以扬名。”
那修士“呵呵”冷笑了一声：“八十年前若有人敢这么说，一定是无知的乡野村夫，寒林真人还需要路铭心这等欺世盗名的匪类助其扬名？”
说书先生正卯足了劲儿吹捧明心剑尊，却被这么堵了个正着，仿佛那句“乡野村夫”就是在骂他自己，当下憋得脸都有些红了。
其实说书先生在这里说修真界的事，若是被修士听到，也不会跟他较真。毕竟修士大都高高在上，不会同这些凡人一般计较。
但这落魄修士偏偏就爱在这里欺负凡人，说完还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拿眼角去瞧他。
说书先生被他气得不轻，又不好在这么多客人面前发作落了下乘，于是只能忍气吞声地顿了一顿，清清嗓子，按下明心剑尊的事不说，开始讲惯常的诸侯列传。
茶馆里很快又热闹了起来，来往客人熙熙攘攘，仿佛刚才的拌嘴不曾发生过一般。
茶馆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人，悄无声息地结了账，起身走入门外的人流中。
他虽是带着斗笠，白纱遮住了面容，但身姿气度，混在人群中仍然非常出众。只是他刻意隐去了自身气息，寻常人哪怕和他擦肩而过，有片刻晃神，也不会留意到他。
入夜的襄城，一片漆黑宁静。唯有东南角的花坊内，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其中要数扶云轩，最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间在襄城原本就数一数二的花楼，最近又多了一大招牌。
那是一个月前，首次在扶云轩中亮相的袅袅姑娘。人如其名，这位袅袅姑娘生得娇俏妩媚，琴舞双绝，翩翩起舞之态，据说就算再清心寡欲的男子，也无法抵挡。
今夜袅袅仍旧在扶云轩的舞池中献舞，一把羽扇，一条红绸带，舞得花朵一般动人。
袅袅舞了一曲，又弹了一支曲子，就翩然退场，照旧由老鸨出面，笑眯眯地说几句场面话后，就开始为袅袅的良宵叫价。
袅袅姑娘风头正劲，架子自然要端得高，不仅要叫价，还要挑人，除非她亲自看上，要不然喊价再高，也没这个资格进她的闺房。
又到了各种豪富公子表现的时候，几轮竞价完毕，价钱竟然叫到了两百两黄金那么高。
要知道这两百两黄金，可以在襄城中买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说是一掷千金，丝毫不为过。
可老鸨在笑眯眯地叫完价后，又向着大厅的一处角落开口道：“虽说已叫了价，但袅袅亲口告诉老身，若是这位公子想要上楼一叙，共度今宵，则分文不取。”
老鸨此言一出，大厅内众人立刻齐刷刷地看了过去，就看到那处角落，相当偏僻的一张桌子旁，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白衣人。
他不仅背上负着一柄用白布裹起来的长剑，还用一顶白纱斗笠遮住了面容。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那个白衣人缓慢地站起身。
他并没有搭话，而是不紧不慢地绕过其他人，向大厅一侧的楼梯走去，看样子却是已经答应了袅袅姑娘的邀约，而且还真厚着脸皮分文不给。
原本出了两百两黄金的那位，是襄城世家周家的公子，眼看到手的美人要飞了，他当然颇为恼火。现在又看这个白衣人脸皮如此之厚，顿时就来了火，站起来侧身挡在那人面前，十分不客气地开口：“虽说袅袅姑娘相邀，但这位仁兄也太不知规矩了吧，如此唐突佳人真的可好？”
他也是个修士，虽然因为年纪尚浅，并未修出金丹，但在凡修中修为已是上乘。这么飘过去挡，不仅封住了那白衣人的去路，还激起了一阵微风，将他遮面的轻纱掀开了片刻，露出被遮在纱后的面容。
那边老鸨连忙笑着圆场：“周公子莫要动气，分文不取是袅袅亲口说的，这位公子也不算唐突。”
但周公子在说完那句后，就瞠目呆立，直愣愣地看着那个白衣人，再不说话了。
看他不再阻拦自己，那白衣人就侧身从他旁边走过，缓步上楼去了。他们错身的时候，轻纱飘动，近在咫尺的周公子又得以再睹其容。
那白玉般的下颌，精致得不似凡人，带着冰雪般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让人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等白衣人的身形消失在楼梯处，同周公子一起来的玩伴好奇地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美，你怎么突然愣了？这样就把人放走了？”
周公子却还久久不能回神，神色恍然，呓语一般：“若是这个美人，莫说两百两黄金，四百两也值啊。”
他同伴不明所以，啼笑皆非地说：“子美，你到底在说什么？”
周公子用手里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终于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还是袅袅姑娘目光如炬，什么分文不取邀这美人上楼，这分明还赚了两百两！”
扶云轩二楼的闺房里，袅袅早换上了更加轻薄的纱衣，半露酥胸，摆上了小菜美酒，静候良人。
白衣人上去后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宽袍衣袖下手腕轻翻，将那门扉悄然合了起来。
袅袅半倚在榻上，娇柔婉转，媚眼如丝，声音也像抹了蜜一般甜美：“这位公子，莫不是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还不肯将这面纱除去，让奴家好好端详一下公子吗？”
白衣人听着微微顿了一顿，走到桌前坐下，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
斗笠移开，露出他满头的银白长发，还有神色淡漠的脸。
袅袅愣了一下，随即自觉失态，重新妩媚地笑起来：“原来公子带着纱帽，是这等原因。这还真是，若公子在楼下就露了真容，我可就黯然失色了。”
这个白衣人，自然就是暗中来到襄城的顾清岚。他早听惯了对自己容貌的溢美之词，所以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垂着眼眸，淡淡说：“我对袅袅姑娘的身世来历，有些疑惑之处，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解答？”
他在楼下和刚进来时，还看不出修为深浅，随着这句话说出，周身的气势突地起了变化，凛冽寒气若有实质般，丝丝向四周散开。
在这威压之下，袅袅暗暗挺直脊背，心里知道今日自己一时走眼，只怕是惹到了硬茬。
她心思转得飞快，早做好了一百种脱身的准备，脸上仍旧一片妩媚笑意：“奴家乃一介浮萍，身世自然是孤苦飘零，却不知公子为何要戳奴家的伤心处。”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形已动，只待面前的人一个不留意，就要逃之夭夭。
然而比她身形更快的，是那蜇人的寒意，她只觉喉下一凉，一支平地而起的冰凌，已经直指在她咽喉，与此同时，她的手足也飞速地覆上一层冰冻，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袅袅霎时动也不敢动再动，眨了眨眼睛，强笑着：“公子……饶命……”
她求饶得倒简单直接，顾清岚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淡淡说：“我不杀你，只是问你几句话。”
他说完头也不抬，绕过桌上的美酒，直接拿起茶壶，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润喉，才又接着说：“你就是一个月前，兴风作浪的那只媚妖吧？”
眼前的人法力高深到袅袅根本看不透，若说压迫之感，比她一个月前直面明心剑尊的时候，还要更强一些。
知道对方捏死自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差别，袅袅识趣得很，连忙说：“对，路真人让奴家换了具壳子，低调行事。”
顾清岚这才抬起头，一双犹如封着寒冰一样的深眸，看向了她。
他法力中已经寒气凛然，而这双眼睛却冷冽凛然数倍，袅袅打了个激灵，赶忙又说了一堆：“我只是低贱的媚妖，法力低微得很，不过是用些蛊惑人心的法子，稍稍吸点精气过活，从不曾谋害过性命！”
“我在襄城已经藏了近百年，每过几年，就寻一具死去的年轻女子驱壳，换了重新做人，艰难度日。我也知自己能活命，全赖可以隐藏气息，躲在暗处，要不然就算有十条命，也早被城中的周家尹家杀了，又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自寻死路？”
“那时太守的修士客卿一口咬定是媚妖作怪，全城都在捉我，我情知被陷害，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最后撞到了路真人手里。”
“好在路真人是个女修，念在我是个女流，肯听我一言。我就都与她说了，路真人命我重新寻一具驱壳，将我原先那具斩杀了了事。”
“是以一个月前，我就换到了这个名叫袅袅的舞女身上，别看老鸨现在十分高看她，那是我来了后能给她赚银子的缘故。原主清高不肯接客，老鸨对她动辄打骂，更是放任她冻饿高烧至死，才给我得了空隙。”
顾清岚一面听她说着，一面缓缓饮茶，他一举一动皆风雅蕴藉，只是饮一杯茶，也赏心悦目得如同画卷。
袅袅是只媚妖，对美丑最为敏感。她边说边看着他，身子都差点酥软了下去，眼里汪汪地盛着一池春水，要不是手脚被缚，恐怕早就整个人扑了上去。
顾清岚觉察到她的心思，饮着茶轻咳了咳，眉心微微蹙了下，淡声说：“路真人放过你，并不是因你无辜吧？”
袅袅还是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声音也不自觉地娇嗲起来：“对，路真人说，叫我在襄城给她做个眼线，打探周尹两家的虚实，若有过路的修士，便寻个机会接近试探一下。”
所以她才会把周家的那个小公子迷得神魂颠倒，肯为她一掷千金。今日看到了顾清岚，以为他是游历的修士，所以特地唤上楼来。
她这里已经问不出什么事情了，再加上她眼中的欲望也越发赤裸，仿佛着了火一般，直欲喷薄而出。
媚妖对于自己看上的色相，都迷恋得很，不缠绵一番，很难放手。
顾清岚看她越发不成样子，振了振衣袖，解开她身上的束缚。
袅袅重获自由，早忘了他吓人的法力，内心欣喜无比，以为自己今晚可以得偿所愿，身子一动，就要移过去贴在他身上。
顾清岚却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能不知，我最不喜他人肖想于我，你若再这样看着我，这双眼睛就不用要了。”
袅袅被他含着冰封的目光一扫，听到这一句，犹如被兜头倒了一盆冷水，再多柔情蜜意也烟消云散，直愣愣呆在原地。
顾清岚却在这时失笑地弯了弯唇角，微微摇了摇头。
他容貌本就绝美，澹然清傲时，尚且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风姿，如今笑了，更是犹如春林初盛，百花齐放，不似人间。
过了良久，袅袅才缓过神，而方才眼前的人却早已带上斗笠，悄然远去。
夜深的扶云轩外，寂静的街巷昏黑幽深，唯有月华如水，照出一片清辉。
一个白色身影，趁着这样的月色，从扶云轩内翩然而出，足下轻点，落地无声。
这时却有一道剑影青光，在暗中一挥即出，直取而来。
白衣人长剑并未出鞘，仅仅以手指捏出一个剑决，呛然一声，将那刺来的长剑弹开。
那一剑中本就没有杀气，被弹开后，持剑人顺势侧身收剑，挽了个极为漂亮的剑花，又是一剑刺来。
这不是搏命相拼，只是相邀比试，白衣人虽从背后抽出了长剑，却并未将长剑出鞘，只以剑鞘应对。
他们两人没用法力，一招一式，只是纯粹的剑招。
即使如此，那快如雨幕的剑光，纵横捭阖的剑气，也在小巷石板上，刻出道道白痕。
通体纯白的长剑犹如白虹，在这密集的剑雨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以极为精妙的招式反胜一筹。
青剑被压制，颓势渐起，那人不再纠缠，反手收剑，朗然笑了一声：“果真云泽一剑，霜雪不欺，风采不输当年。”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刚从袅袅房中出来的顾清岚，他收剑将湛兮重新负在背上，轻咳了咳，淡声开口：“原来是莫祁莫道友。”
那人一袭青色长袍，长剑灰不溜秋，正是白日里那个在茶馆和说书先生较劲的落魄修士。
听顾清岚一口道出他的名字，莫祁亦是一愣，随即语气中带了怅然道：“八十三年前青池山上，莫某尚未有资格和真人一战，不过一面之缘，真人竟记得我。”
既逢故人，又被认出来历，顾清岚索性取下头上的斗笠，以真面目示人：“莫道友过谦，当年月渡山的月望新秀，初入论剑大会，就以乘风剑法位居试剑前三，我又怎么会忘？”
莫祁看到他满头白发，愣了片刻才笑：“让真人见笑，莫某如今已是月渡山弃徒，什么月望新秀，都是过去了。”
顾清岚也不接话，仅是微勾了下唇角，咳了一声后用丝帕按住唇角，吐了口血出来。
莫祁看他突然咳血，忙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扶：“我看真人修为不减，何至于此？是受了什么隐伤？”
顾清岚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搀扶，将手帕收起，仍是淡淡地开口：“无事，不过心法上的一点瑕疵，不会拖累行动。”
莫祁还直愣愣地看着他，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唇齿微动仿佛想要再说些什么。
顾清岚怕他啰唆，就轻咳了一声，问起正事：“此间媚妖已除，莫道友为何还在襄城逗留？”
莫祁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扶云轩：“媚妖究竟除掉没有，真人不也清楚得很么？”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他这神色远算不上是笑，却也给冷若冰霜的面容添了一抹异色：“既然如此，想必莫道友也同我一样，觉得此事蹊跷甚多，还须多加留意。”
莫祁也不客气：“真人在那媚妖处问到了什么没有？”
顾清岚点了下头：“伤人之事，的确不是她做的，背后另有隐情。”
莫祁挑了下眉：“我追查类似事件也有几个月了，只怕还是天魔残片惹出来的，依你徒弟的性子，留着那个媚妖的性命，恐怕不是大发慈悲，而是要她给自己搜集情报。”
顾清岚已经死了三十六年，这些年的事他当然不知，这天魔残片，也是头一次听说。
莫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突然一亮，直直看着他：“真人当年道陨，是否就是你那个徒弟搞的鬼？”
他和李靳倒还真不谋而合，顾清岚本以为自己当年身亡之事，除了师门外，不会再有什么人在意其中曲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避而不答，反而发问：“天魔残片一事，莫道友可否为我释疑一二？”
莫祁站在他身前，听到这里，便不由分说拉住了他手臂：“真人要听多少我都说，只是在这里站着不方便，我看真人身子也不爽利，何不到我的落脚之处坐下再说？”
莫祁这般落魄，落脚之处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住不起客栈，就在城中寻了个无人居住的破旧院落，略加整理弄出来一间居住。
顾清岚被他拉去的时候，还看见院落中飘着一只怨灵，穿着打了补丁的书生袍，幽幽地看着他们。
顾清岚被那怨灵直勾勾地看着，脚下不由一顿。莫祁将手一挥：“真人不必在意杜兄，他很大方好客。”
他口中的“杜兄”，想必就是这只怨灵，应该是这院落的旧主，死后夙愿未了，魂魄仍旧在此逗留。
莫祁将顾清岚拉到自己房中，请他坐下，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套茶具，毫不悭吝地以火系法术烧了一壶滚水，给顾清岚泡茶。
他没有藏私，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并无半点隐瞒。
二十多年前，道修和魔修有一场大战，波及三大宗门和数个世家，战事绵延数载。当时正逢莫祁金丹大成，在道魔之战中屡立奇功，声望地位一日千里。
就在此时，他被诬陷勾结魔修，在重重设计之下，月渡山也将他逐出门墙。
离开月渡山，他就一边追查自己被构陷之事，一边做游方修士，捉点妖怪鬼灵，换些生计必备之物，他性情洒脱，倒也不以此为苦。
对方手段高超，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多年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所得，比如他得知当年陷害他的那人，不仅是要害他身败名裂，更要紧的，是图谋他手中偶得的一片残页。
那片残页，他后来查出，就是天魔残片之一。
这天魔残片，道修间几乎无人提及，就连魔修中，对它的传闻也是道听途说居多，可信的极少。
莫祁追查二十年，终于从各处得来的消息里拼凑出，天魔残片是数百年前魔帝的毕生修为心血，已在数次抢夺中被分为九片。
但这九片现在被谁人所得，这些人又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只知道不仅魔修在争夺这些残片，连道修中人，也在暗中参与。
如襄城这般，原本安稳祥和，突然之间有妖物作乱，或死人或伤人，接着再有修士将妖物斩杀，了结公案，也不是第一起。
莫祁每每追查，总能查到一些蹊跷之处，什么妖物，大半是为了掩盖行迹。
他说得详细，说完一壶茶已见底，顾清岚持着茶杯，垂眸默然不语。
莫祁还要去再烧一壶，顾清岚却将茶杯放下，摇了摇头：“多谢莫道友相告，我已离开三十六年，没想到魔道之间又生出这么多事端。”
莫祁看向他，将他的手按住，诚恳无比地说：“我知道真人向来独来独往，但天魔残片一事牵连广泛，中间宵小奸猾甚多，我亦想寻一个可以信任之人，以免我惨遭横死，所知所想无人可知。”
话已至此，顾清岚无法再推脱，只能微微颔首：“多有叨扰。”
莫祁知他已经应允下来，心中一喜，紧了紧握住他的手：“真人死而复生，实乃现下困局之莫大机缘，我必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护真人周全。”
他说到激动处身子前倾，顾清岚的手也被他紧紧抓着，只要他再稍加用力，顾清岚就会被他拉到怀里。
顾清岚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莫祁连忙放开，清了清嗓子：“我乍见真人，太过激动，有些失态，还望真人海涵。”
顾清岚亦是无奈，他性情淡泊，少有喜怒，更因修习玄冰心法，神色气度，显得冷若冰霜，但他实则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反而心性慈悲，对他人也十分谦让包容。
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甚少因为自身的事，怪罪过他人。
莫祁和他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却不知为何，颇为了解他的性子，就这么半是晓之以情，半是胡搅蛮缠着，把他拉上了贼船。
原本夜色就已经深了，他们说到现在，已经过了亥时。修士虽然不用睡觉，但每日打坐修炼还是要有，莫祁将房中的床让出来给顾清岚，自己在椅子上盘膝坐着。
莫祁专心调息，将体内灵力运行七周天，再次睁目时天色已渐曙。
顾清岚却并没有在床上打坐，而是坐在院落中石桌处的石凳上，手持一颗白色的棋子。
莫祁走上前问：“真人这是在做什么？”
顾清岚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淡淡开口：“我同此间的主人聊了聊，他心愿已了，已重归太虚。”
莫祁吃了一惊：“真人是说杜兄？”
顾清岚并不抬头看他，目光中一片澹然：“他姓杜名峙，字观松，生于怀安年间，卒于武成四年。我问他为何逗留尘世，他言道一生读书无用，所憾有二，一为诗文无人传颂，二为棋局无人可破。”
莫祁在这里住了一阵子，只知道这个“杜兄”整日里唠唠叨叨什么诗，什么棋，他无心过问，只当耳旁风，却没想到顾清岚只来了一天，就让这只怨灵了却心愿。
他更加惊讶，问道：“真人你答应帮他整理诗集还是怎的？”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我对他说，诗文由心自证，他人何须明白？至于那个棋局，确实精妙，我花了三个时辰，方才破了。”
莫祁微愣地看着他，这世间精怪魑魅，何止千万。没有为祸四方的那些，修士们见了，就权当路边的花草猫狗，若是成为祸端，大半会不由分说打散了。
他还从未曾见过一个修士，肯花费一整夜，送一只怨灵安然而去。
莫祁突然想到，死者若是了无心愿，死时魂魄就会化作清风，归入太虚，顾清岚既然能在死去三十六年之后复生，就是说他当年死时仍有余念心结，所以才能三十六年魂魄不散。
若不是如此，哪怕他躯体复生，也只会被孤魂野鬼夺舍重生。
那这三十六年间，他的魂魄寄存于何地？又为何留恋世间，不肯归于虚空？
莫祁数次张口，却仍无法坦然询问，终究只能跟着轻叹了声：“我和杜兄也算有些渊源，今日他得偿心愿，得归太虚，是件好事。”
顾清岚微微一笑，闭目不言，此时晨光东起，点点如洒金般，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仿若物换星移，世事更易，也无法消磨去他眉间容色。
此时，本应远在云泽山上的那位威名赫赫的明心剑尊，却坐在扶云轩袅袅姑娘的闺房中，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不住发抖的那只媚妖。
她身着一袭白衣，而腰间环佩和背后长剑却赤红如血。
她本就绝丽，眉心更有一点朱砂，衬得容貌如初升朝阳，夺目异常。
但她偏要学当年的寒林真人那样清傲孤冷，一双本应明媚至极的杏眼中，并无丝毫柔情，唯有一片蜇人的寒意：“你说那个修士，用的是冰系法术？”
袅袅吓得乱抖，恨不得现在就从这具驱壳中离开，钻出窗缝逃之夭夭，但却并不敢，只能不断磕头：“对，对，剑尊饶命……奴家确是走了眼，那位真人法术高超，奴家万万不敌。”
昨夜那个白衣人走后，她就怕明心剑尊怪罪，打算逃走，却不想剑尊来得如此之快，把她抓了个正着。
袅袅本以为自己定然要丧命于此，可剑尊却沉默了片刻，又问：“他容貌打扮如何？”
袅袅如实作答：“那位真人穿白衣，发色也是白的，容貌……容貌是奴家见过的人里极好极好的，初看高不可攀，实则暖如春风。”
她命在顷刻，却还是因为媚妖本能，对那白衣人大加赞赏：“奴家觉得他不笑时已是绝顶的好看，没想到他笑起来连冰雪都要化成了春水……”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听到剑尊“呵呵”冷笑了一声：“他冲你笑了？”
这笑声中杀意四溢，袅袅一抖，忙说：“不，不，他并不是冲奴家笑的，奴家这等卑贱的小妖，又怎么会入那位真人法眼，他只是……自己笑了……”
她说完，又忙补了一句：“那位真人还带着把白色长剑，只是并未出鞘，奴家也没有看仔细。”
剑尊并未再说话，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袅袅稍稍喘了口气，突然觉得头皮一紧，剧痛传来，是剑尊抬了手指，用法术将她的发髻揪了起来，逼她抬头。
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媚妖，如视草芥：“杀了你倒是不费力气，但若真是那人，就这么杀了你，他不知道会不会同我啰唆。”
袅袅吓得气也不敢喘，更加不敢像对男人那样，摆出一副楚楚可怜之态乞求生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许是她这种纯然的恐惧，反倒讨好了眼前的人，剑尊微勾了朱色的双唇，指尖一松，将她放了下来：“往后继续好好做事，若让我发现你想逃，可不是一死那么简单。”
袅袅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捡了条命，连忙磕头：“奴家一定好好为剑尊效劳，剑尊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奴家。”
她看不到，身前的剑尊抿紧了唇，目光中神色变幻，惊异愤恨，肃杀畏惧，就是没有分毫喜悦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