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书(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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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业罪

他应当是在一个漆黑无垠的地方,五感尽失,不知年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不知寂静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他耳旁说话,那声音很轻,极为熟悉。

她像是在说着什么闲话一般自顾自地对他说:“师尊,那魂使说你早不在这里了,我是不信的,反正他也没什么本事,我索性把他杀了。”

他有些触觉,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她抱在怀里,她温热的指尖流连在他的脸颊上,轻如幻梦。

她顿了片刻,又说:“可是师尊,我有时又不想你醒过来,你醒来了,定然要怪我,打我,还要赶我走。不如就像这样,在这里陪着我,我时时都能跟你在一起。我对你做的这些事,你若是醒着,定然不允。”

听完她这番颠三倒四的话,他觉得自己额上触到了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是她的双唇。

她吻过他的眉心,跟着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湿热的气流扫在他的眼睑上。

她并没有就此停下,就这么一路吻了起来,从他的眉梢到脸颊,鼻尖到唇边,专注异常,像是长夏里被急雨敲打的荷叶,带着急需缓解的干渴。

最后她吻到了他的唇上,细致品尝,用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一步步深入。

他身体是冰冷的,于是她唇舌间的温度,就显得越发炽热,仿佛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火从他的唇间进入,烧得他腹中灼疼,痛楚逐渐绵延至经脉,纠缠不休,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睁开眼睛,已不见了那人,只有山泉叮咚、晨雾蔼蔼,东方初升的朝阳,透过树梢照拂万物。

这是他和莫祁昨晚在赶路途中露宿的山林。

那夜在襄城中和莫祁结识,第二日他们就听到传言,千里外的燕丹城中有幻魔作祟,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即刻动身,前去看个究竟。

燕丹城在元齐大陆北部,距襄城颇远,纵使御剑飞行,也要两三日才能赶到。

昨夜他们赶路路过这处山地,不想绕道去附近城镇住宿,就干脆在山泉旁的一处岩石上安顿下来。

莫祁醒得早些,汲了干净清冽的泉水盥洗完毕,又打了一囊水回来,正走过来,就看到他突然吐血。

莫祁顿时吓得连手里的水囊都要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扶住他的肩膀:“真人,你怎样了?是否是练功出了岔子?”

顾清岚摇了摇头,轻推开他的手臂,抬手用指尖擦去唇边的血迹。

莫祁并不算猜错,只不过他并非普通的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而是生了心魔。

莫祁没有多嘴,但顾清岚又何尝猜不到,莫祁一定对这三十六年来他的魂魄所在何处有所疑问。

这三十六年来,他的魂魄其实并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一直沉寂在这具躯体中。

只不过他封住了自己的五感和神识,三十六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然而三十六年间,封印不可能没有片刻松动,现在他已醒来,那些过去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路铭心不仅试图招回他的魂魄,还曾对他做过那些事情。

他和她之间的恩怨纠葛,并非一言半语就可以说清的,现下她终于成了阻碍他修为的祸端,假以时日,也将成为他的心魔。

若他迟迟不跟她做个了结,来日心魔生根,成为大患,那才是他万劫不复之时,道陨身死不说,连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莫祁看他迟迟不开口,也不敢逼问,虽然眼中还带着忧色,却强自笑着:“怪我操之过急,拉真人匆忙上路,不如我们到了燕丹城,先寻些灵丹妙药给真人调养身体。”

顾清岚又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储物囊中拿了一粒朱红的丹药放入口中。

莫祁看得清楚,那是低等修士见都没见过的疗伤圣药千芝玉露丸,就算是偶然得了一颗,也会放着,不到生死关头都不敢动用。

顾清岚却像服用寻常伤药一样,就这么随意地就用了,而且看起来行囊里还有许多。

莫祁想起他之前身份尊崇,又怎么会缺伤药,自己说什么找灵药,大半也找不出什么可入他法眼的东西,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顾清岚闭目调息片刻,就睁开眼睛低声说:“没什么,是我急于求成,埋下祸患,拖着这样的身体,累及道友。”

莫祁听他这么说,之前那些别扭立刻烟消云散:“真人着实太客气了,本就是我强拉着您一道,以真人的修为剑术,又怎么会是拖累?说起来还是我太唐突,想着自己孤身对付那几路势力,心中发虚,才像捞着救命稻草一般赖上了真人……”

他还在不停地说,就看顾清岚微微勾唇笑了一笑:“我不曾知道,莫道友原来这般多话。”

此时晨雾未散,他微笑起来的样子,恍得人不知身在何处。

莫祁不由愣了愣,隔了片刻才失笑道:“让真人见笑。”

顾清岚摇了摇头:“我去沐浴更衣,莫道友稍待片刻。”

他一身白衣又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确实需要换洗,好在储物囊中有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

说起来也不知李靳是有意还是无意,帮他备下的衣物皆是白衣,各不相同的款式,却都仙气飘然,他本想穿得不起眼一些,但没有其他选择。

泉水清冽,他沐浴过后便带起斗笠,遮住了容貌。

他们已经来到北部,再有不到半日,就能抵达燕丹城。

幻魔历来难缠至极,是极为厉害的使魔。降服幻魔,不仅能扬名立万,还能收归为己用。

这一次幻魔在修真界惹出的动静,和襄城的媚妖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已近燕丹城地界,路上有可能会遇到其他闻讯而来的修士,顾清岚带上斗笠,也是暂时不想被旧识认出。

这么一来他的剑也就不能再用,莫祁将他拉上自己的飞剑,载着两人向燕丹城飞去。

他们辰时出发,抵达燕丹城时刚到午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城门处来往熙攘。

燕丹城是北部重镇,比起襄城要大得多,有元齐大陆第一世家燕氏坐镇,还处在月渡山势力范围之内。城池上方的结界是玄武天阵,牢固不说,城中也无法御剑飞行。

但凡经过此地的修士大都会给燕氏和月渡山面子,在通过城门口时,纷纷驾驭飞剑落地,接受守卫盘查。

到了月渡山的地界,身为师门弃徒的莫祁倒也坦然,背着自己的长剑,施施然带着斗笠覆面的顾清岚往里面走。

聚在城门处的修士有的已经认出了他,面色奇特地看过来,莫祁也不以为意,语气熟稔地跟守卫头领打招呼:“苏姑娘,好久不见,你们家燕二公子可还好?”

那位苏姑娘是个女修,模样素净耐看,神态气势也卓然不群,修为虽然没到金丹大成,但也相差不远。

看到他过来,苏姑娘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表情,抬手摆了摆:“你走,别在这里占着道,臭不忍闻。”

虽是这么说,但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让莫祁不必接受排查,就可直接入城。

莫祁仿佛很爱看她露出这种神色,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揽住身旁顾清岚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这位是我新近结识的道友,绝不是什么坏人,苏姑娘通融一下?”

苏姑娘“啐”了一声:“什么道友,我看又是你在哪里勾搭来的相好吧?”

说着又挥了下手,连顾清岚也一道放行了。

莫祁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拉着顾清岚往里走,还不忘说:“来日苏姑娘歇了,要记得来找我喝杯酒啊。”

苏姑娘压根就没搭理他,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修士,就在他们将要走远时,听到她极轻地飘过来一句:“此次情势复杂,小心行事。”

莫祁和顾清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入了城,到了城内,莫祁才放开揽着顾清岚肩膀的手,笑着解释:“当年我被逐出师门,身无长物、万人唾骂,是燕二公子让我做了他府上的客卿,我在他那里,叨扰了几年。”

怪不得他出入燕丹城如此畅通无阻,和那位苏姑娘也如此相熟。

到了城里,自然要先找个落脚之处,莫祁看向顾清岚,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身上没有余钱了,不知真人……”

他本以为顾清岚也跟自己一样,穷得叮当响,但看他随手摸出一颗千芝玉露丸后,就明白顾清岚应该带着钱。

李家本就富可敌国,李靳又是随手撒钱的主儿,给顾清岚备下的东西里,又怎么会没有钱?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就拿出了张一百两的银票。

莫祁眼前一亮,犹如地里干旱多年的老农骤然见到了甘霖,忙接了过来:“真人果然是有的,之前真是委屈真人住在我那里了。”

顾清岚摇了摇头:“无事,你那里足够清净。”

他微顿了顿又说:“住处要有独立院落,若是客栈没有空房,可租一处宅子。”

莫祁暗暗咋舌,心想这些土豪对住处的要求果然高一些,当下点头答应,带着他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

好在修士来得虽多,顶级套房也不是人人住得起的,客栈里还有一处独立的套院没有住客。

那院子名为兰院,清雅僻静,不仅有小楼庭院,还种了许多兰草,顾清岚没说不满意,于是客栈管事便躬身领着二人,一路走了过去。

那管事察言观色,看莫祁一身穷酸,倒是顾清岚身上的衣物料子价钱不菲,又见莫祁对顾清岚的态度小心翼翼,就以为顾清岚是什么世家公子,莫祁大半是顾清岚的客卿随从。

他当下对顾清岚态度十分殷勤,带他们前去的路上,还跟顾清岚说:“我们这间天聪阁,除却前宅各式客房,还有梅兰竹菊四座套院,其余三座与公子的住处比邻,如今住的都是修士仙人们,绝对不会有什么污秽闲杂人等,扰了公子的雅兴。”

顾清岚听完淡应了一声,突然开口:“竹院中住的是否是云泽山的道友?”

原本客人私密,客栈管事是不能随便透露的,但听他口称道友,又直接问了竹院,那管事以为他和竹院中的修士关系密切,就笑道:“确是云泽山的仙人们,公子闲暇时自可前去拜会。”

那管事将他们领到地方后,很快便识趣地退去。

在修真世家掌控下的城池就这点好处,不仅客栈有结界防护,连这些套院都各自有独立的结界。

莫祁等那管事一走,就问顾清岚:“真人是觉得,路铭心那匪徒也来了?”

他没有李靳那种怜香惜玉的爱美之心,自从知道顾清岚已和路铭心决裂,对她的称呼就变得很不客气。

顾清岚神色淡然,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桌上客栈备好的热茶,这才开口:“此间这般热闹,她又怎么会不来?”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猜到路铭心一定在竹院——因为修竹,是他昔日居处必不可少之物。

既然已经住下,自然还要打探消息,顾清岚的穿着打扮那样出众,在都是凡人的襄城还可用些障眼法,但到了满是修士的燕丹城,就不便外出。

莫祁自告奋勇,说自己也算半个本地人士,整理一下行装就要出去,顾清岚叫住他,让他帮自己置备套黑色衣装还有面罩。

莫祁出去了半日,不仅带回了最新的消息,还有顾清岚交待的衣物。

消息没什么稀奇,只说这幻魔应是被人带进燕丹城的,要不然玄武天阵不可能没有松动。

据说这个魔物已经杀了几个人,现在仍旧潜伏在城中某处,修士们找了几日,都没什么头绪。

至于衣物,顾清岚拿来看了顿时有些无语,确实是黑色衣物,但修腰束腿,颇为紧身。更诡异的是,他穿着很合身,他整日里宽袍大袖,也不知道莫祁是怎么看出他身材来的。

还有面罩,不知是不是他没有说清楚,莫祁买回来的,是黑色的面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虽然戴上想必挺好看,但实际并没有什么作用。

莫祁在那边期待地看着他换好,开口说:“我觉得很适合真人。”

事已至此,又是央人代劳,顾清岚也只能致谢:“烦劳道友。”

准备好了黑衣便于夜间行动,白日里自然要以逸待劳,套院中不止一间客房,他们各自选了一间,闭门打坐修炼,等待夜色降临。

入夜后,二人各自换好夜行衣从房中出来,顾清岚微顿了一下,莫祁给他选的衣服如此出挑,可自己倒是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夜行衣,黑布蒙面。

看他换了衣服,莫祁光明正大地又扫了他几眼,目光中满是赞赏地道:“果然适合真人。”

顾清岚不想同他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点了下头说:“我们今夜先去燕氏府邸看看。”

他说的燕氏府邸,不是燕二公子的燕然楼,而是燕氏本家大宅。

至于为何要去燕氏本宅,两人早有一番计较。幻魔不是普通魔物,能够搞到幻魔,并将之带入燕丹城的人,最有可能就是燕家自己的人。

凭借燕家在燕丹城的势力,还有那铁桶一般的结界,外人想要在燕家眼皮子底下搞鬼,简直难如登天。

这一点前来燕丹城的修士,其实大半都心里有数,可燕家势大,还是主人,谁都不敢点破。

燕氏本宅戒备森严,结界也极难破解,顾清岚如此自信,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有把握让二人能够潜入。

莫祁还在疑惑,顾清岚已经拿出了一件不起眼的小铃铛。

莫祁顿时眼前一亮,别看这个小铃铛不起眼,其实中空无珠,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名为空梦铃。

顾名思义,是件能够隐去身形气息,神不知鬼不觉通过结界的法宝,用来潜伏刺探再合适不过。

但空梦铃也有个致命缺陷,就是使用的修士不可动用法力,否则就会显形,所以并不能算是上品法宝。只因便利好用,成为许多修士,特别是他这种游方修士梦寐以求的宝物,据说共有一对,没想到顾清岚竟有一个……

他正想着,就见顾清岚从储物囊中又取出了一个,递给他。

莫祁眼角忍不住抽了两下,觉得这些土豪简直不给人留条活路,好东西有必要都占着吗?

顾清岚看他迟迟不接,又看到他的神色,恍然大悟:“若是莫道友喜欢这铃铛,就送给道友了。”

莫祁欢喜地接过,顿时觉得顾清岚果真是哪儿哪儿都好,人美,心性又好,为人还玲珑剔透、慷慨大方,绝对是历险同伴的不二人选。

此时已近戌时,因为幻魔作祟,燕丹城这几日下了宵禁,酉时之后街道上除了巡逻卫兵外空无一人。

顾清岚和莫祁隐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越过客栈的结界,以轻功身法掠过鳞次栉比的民宅屋顶。

月色如水,照得城池中央那片巨大的黑色殿宇分外醒目,犹如一只巨大的玄武神兽,盘踞于此。

那是他们今夜要去的地方,燕氏大宅。

燕氏作为修真第一世家,不仅财势惊人,而且三代以前更是出过渡劫成功,飞升上界的修士。

只是时至今日,嫡系有所衰落,家主燕不弃已享五百岁华年,到了金丹修士的大限,若是再不飞升,过不了一二十年就将陨落,是以从六十年前起,就闭关修炼,至今未出。

燕不弃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如今的代家主燕亦行,燕亦行至今也有二百岁寿龄,金丹大成之时已经一百余岁,所以虽然年纪不小,算起来也要和顾清岚同辈论交。

顾清岚当年见过这个燕氏的代家主,燕亦行外貌较一般的金丹修士苍老不少,看起来约莫是凡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性情倒是沉稳内敛,颇有一家之主的气派。

燕亦行到了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来已经鲜少在外行走,替他出面的,一般都是他的大儿子,燕大公子燕夕鸿。

燕夕鸿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母亲是燕亦行发妻,金陵楚家的千金,自己更是金丹早成,行事果敢,极有担当。

燕夕鸿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就是燕二公子燕夕鹤,虽然相较之下没有燕夕鸿那般出色,却也是个交友广泛,乐善好施的潇洒公子哥儿。

燕夕鸿和燕夕鹤兄弟并无不合,据说感情还颇好,只不过燕夕鹤生性散漫,说家里大宅规矩太多,十多年前就搬了出去,创立燕然楼,一边帮哥哥经办家族事务,一边养了不少奇人异士。

莫祁和顾清岚住的这间客栈也是燕氏产业,距离燕氏大宅并不远,即使无法御剑飞行,他们二人在暗夜中潜行,也不过片刻之间,就到了那庞然大物近旁。

他们正要潜入宅中,突然城池东南角之处,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划破夜空,直传到这里。

莫祁和顾清岚互相看了眼,虽然查探燕氏大宅很要紧,但维护天地正气,斩妖除魔更是修士的分内之事。

两人心意一致,一起离开大宅,向那里掠去。

他们距离那处并不远,其他修士又都在休息,因此他们赶到时,尚无人到达。

只见街巷的青石地板上有一摊血迹,血泊之中横躺着一名已经气绝的布衣老妪,胸口血流不止,竟是破了一个大洞,内里血肉模糊,脏器已被掏空了大半。

咸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顾清岚脚下微微一顿,莫祁以为他是见不得血气,忙侧身挡在他身前,低声说:“真人不必上前,待我查看……”

他话音未落,顾清岚却已薄唇微动,吟诵出一段极短的咒语,随即并指一挥,携带寒气的白色咒符迅疾地打向莫祁身前的空地。

被咒符击中的空地里闪现出几束黑气,传来一声负伤的低吼,紧接着黑气飞快消散,再无踪影,空中的腥气也顿时散去不少。

莫祁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是他大意,以为幻魔已经离去,却不想这魔物如此大胆,竟埋伏在此,连金丹修士也想偷袭。

所谓幻魔,不是此魔物擅长幻化形状,而是在它并无有形之体,大半时候都隐在暗处,只是一团魔气。除非使主命令,否则只有在它偷袭猎物的那一瞬间,才会露出本体。

所以燕丹城中这么多修为高深的修士,一时之间也对它无可奈何。如若不然,这么多修士聚在一起,就算再厉害十倍的魔物,也早被铲除。

他们二人耽搁了一下,已有不少修士赶了过来。

他们本就只比别人早到了片刻,顾清岚又用了法力,不再能隐藏身形气息,此时如果匆忙离开,反倒更加说不清楚。

莫祁反应极快,撤去空梦铃的伪装,拉下面罩,照旧挡在顾清岚身前。

那些修士在打坐中被惊醒,匆忙赶到,都有些狼狈。刚落地,就看到此处已经站了两个人,都惊疑不定,戒备地看向二人。

几名身着蓝衣的月渡山门人先后落地,为首那人身量颇高,肤色偏黄,细眼长脸,面相带着几分刻薄,见了莫祁就阴阳怪气地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莫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哪里有魔物,哪里就有莫师兄,也真奇哉怪也。”

莫祁看是自己昔日在月渡山上的老对头卫禀,当下也“呵呵”笑了声:“修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难道哪里有魔物,卫师弟反倒不会去?那倒是清闲得很。”

卫禀在月渡山上被莫祁压了多年,直到莫祁被逐出门墙,他才能做剑影峰首座大弟子,却仍是和莫祁当年除魔的功绩差了一大截。

这次燕丹城出现幻魔,他主动请缨带着弟子过来,为的就是建功立业,博点名声。

不想刚来没两天,就在魔物袭人的地方撞见了莫祁,他在心中直道晦气,却碍着莫祁是燕夕鹤的客卿,不能跟他明着撕破脸,才会张口就说那么一句酸溜溜的话,却被莫祁一句话堵了回来,当即气结非常,右手按在了佩剑上。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莫祁和卫禀身上,想要看这对昔日的同门师兄弟会不会就地打起来,就在这时一群白衣的云泽山门人也翩然而至。

为首的那人一袭轻纱白衣,头戴玉冠,背上通体朱红的长剑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容色夺目,衬得星月无光。

卫禀正瞪着莫祁恨不得就地把他大卸八块,等目光转到来人脸上,一张刻薄外露的脸瞬时柔和起来,立时酝酿了几句自以为得体的关切话语,准备开口打个招呼。

没想到那人却连余光都没扫他一扫,就端着平日里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子,快步越过他,径直向莫祁走过去,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端的是干脆利索、掷地有声,还借着跪地的力道往前滑了一滑,恰好错开莫祁,滑到了他身后那个黑纱蒙面的人跟前。

于是众人就看见从来趾高气扬、目下无人的明心剑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身前那个黑衣人修长笔直的双腿,仰起头清晰无比地唤了声:“师尊!”

明心剑尊的师尊是谁?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路铭心每次开口向别人道出自己名号,必然要说:“在下明心,师从寒林真人。”

只是她成名之时,这位寒林真人已经陨落,所以众人只当她是怀念敬重故去的先师。

在场的这些修士,多是三大宗门和世家的后辈,当年并没有机缘亲眼见这位寒林真人。

现在这么一喊,众人顿时将目光都聚在了莫祁身后的那个黑衣人身上。

夜间行走,顾清岚不仅戴了黑色面纱,连一头白发也用障眼法化成了昔日的黑色。

众人看过去,只觉得他修为应该很是高深,但透过面纱,容貌看起来甚是年轻,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竟然是成名多年的明心剑尊的师尊?

而且寒林真人不是早就陨落了?难道明心剑尊还有另外的师尊?

路铭心紧紧抱着身前那人的大腿,喜悦无比地说着:“师尊,心儿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能见到您,却没想到您得以复生!师尊,您醒来后为何不找心儿?心儿本以为有贼人毁去了您的遗体,这些天来日夜忧思,五内俱焚,练功差点走火入魔……”

她还在絮絮说着,顾清岚却突然一震衣袖,带着凛冽寒气的法力,一下将她震退几步,离开自己的身体。

紧接着指间又是毫不容情的几道寒冰咒,打向她胸前。

路铭心不避不闪,更不运法力相抗,就这么硬生生受了几道咒符,顿时就身子一软委顿在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她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菱形的朱唇边也血迹宛然,却连擦也不擦一下,面色惨白,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声音更是颤抖:“师尊……您是怪心儿当年没能救您吗?师尊……若是当年能救下您,心儿不怕粉身碎骨,可心儿实在是无能,让您受苦……”

路铭心的成名一战,就是在二十九年前,斩杀了魔修七尊之一药尊汲怀生,汲怀生也正是她指认的,当年下毒杀害她师尊寒林真人的凶手。

其时修真界赞叹她年少结丹,剑术了得,更赞她六年卧薪尝胆,终报师门大仇,一时间云泽山路铭心的事迹人人传颂,许多同辈后辈,皆以她为榜样。再加上女修本就少,她相貌又极美,并且还尚未有道侣,因此不少青年才俊,都对她仰慕非常。

所以哪怕她日后恃才傲物,行事颇张扬不羁,也没什么人敢当面说她些什么——打她,又打不过,拿大道理压她,她又是民心所向。放眼修真界,能说她几句的,恐怕只有她的师尊,但她师尊偏偏已经仙去。

在场这些修士中,有一些就是她的爱慕者,特别是卫禀,对她更是心驰神往,万般讨好逢迎。

他平日里只见过路铭心眼高于顶、高傲无比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般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当下心痛不已,捏紧了剑柄,仿佛只待美人一句话,就会替她赴汤蹈火。

其他修士看她一个纤弱女子,又是吐血又是垂泪,这般伤心欲绝,不由纷纷忘了她昔日在论剑大会上把别人揍得满头是包的英姿,心生怜惜,暗道原来这位传说中的寒林真人,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竟因自己的事,迁怒徒弟。

他们这般想,看向顾清岚的目光中,自然也带了三分轻视鄙夷。

顾清岚却目光冷然,不再看地上的路铭心一眼,转过身就走。

莫祁当然看到了那些修士的神色,他自己被冤枉私通魔修时还没怎么样,现在却气得够呛,差点就要拔剑冲上去,直接把路铭心这个满嘴谎话的害人精剁了。

可他却不敢让顾清岚独自离开,只能甩下一句:“路铭心,当年的事究竟怎样你心里清楚,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

路铭心在他们身后又悲切地唤了声:“师尊……”

那声音哀婉悲恸、情真意切,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还真以为她只是个被师尊无辜错怪又抛下的可怜徒弟。

莫祁原本以为路铭心只是个横行无忌的匪徒,却不想她还如此狡猾无耻,看她随口胡说构陷顾清岚,气得七窍生烟,跟在顾清岚身后一边走着,还一边愤愤不平。

那些修士包括云泽山门人,都没过来追他们,走了没多远,他们就离开了那些人的视线。

一直在面前缓步而行的顾清岚,身子突然微晃了一下,竟是像要跌倒。

莫祁想也不想忙上前一步扶住,却看到顾清岚一头以障眼法染黑的头发,瞬间变回原本的雪色,身子更是不住颤抖,连勉强站立的力气都不再有。

顾清岚虽然曾几次吐血,但他十分坚忍,从没露过什么虚弱之态,此刻额上却不断渗出冷汗,艰难地抬手拉下遮面的薄纱,侧头连喷了两口血出来。

莫祁托住他的身子,吓得出了一头冷汗,连声问:“真人可是受了伤?那里不妥?”

顾清岚咳了几声,攒了些力气,才轻声说:“无事……只是险些中了禁神咒……”

方才近他身的,除了莫祁,就只有路铭心。

莫祁想起来,才觉出路铭心一上来就滑跪过来,抱住顾清岚的腿,并没有安什么好心,一定是一边胡说八道,一边伺机给顾清岚下咒。

那时顾清岚突然发作,挥手将她击退,就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

禁神咒是颇为厉害的禁咒,咒语必须近身由丹田打入,中咒者法力尽失,只能任人鱼肉。

道修中早已明令禁止修士私下修炼此咒,唯有各山门戒律堂首座才可研习,用于惩罚犯错需要封印法力的弟子。

路铭心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手法,竟然狠心用在自己师尊身上。

要知道禁神咒被归为禁咒,是因此咒阴毒,中咒者不仅会法力受损,中咒时间稍长,连元神魂魄也会一道损伤。施咒者若心存恶念,用来害人,则会遗祸无穷。

修真一途,肉身得自父母,修行法力却皆由师门传授,师尊等同再生父母,弟子必当悉心侍奉,恭敬顺从。

哪怕莫祁这般被逐出门墙的弟子,虽然和同门师弟针锋相对,但也从来不敢对师尊和师门稍有微词。

莫祁虽然猜到路铭心当年曾对顾清岚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却没想到她竟狠毒无良至此,众目睽睽之下尚且敢对自己师尊下禁神咒,私下里更不知道会怎么对待。

他气到极致,反倒清醒了不少,看顾清岚仍是不住轻咳,唇边也断断续续渗出鲜血,就轻吸口气,将他的身子抱起,道一声:“得罪。”

脚下运起轻功步法,几个起落间,他们已经回到了客栈,莫祁怕遇到返回客栈的路铭心,还特地从后院翻墙而入。

回到客房中,将顾清岚的身体轻放在榻上,退开了一步,忧心忡忡地开口:“真人情况如何?需不需要闭关疗伤?”

顾清岚面色惨白,连打坐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斜倚在榻上,微微摇了摇头:“只怪我一时大意,让她趁虚而入……那咒符只进来了一半,还可化解,十二个时辰后就会好。”

那道禁神咒,其实还是有一半入了他的丹田,他击退路铭心,打出那几道咒符,便已是强弩之末。

若不是如此,依路铭心的性子,只怕会强行击退莫祁,将无法施展法力的他带走。

只是他丹田中的金丹,本就是强行凝出,平日里动用法力,还会引发内伤吐血。中了咒符强自运功,更是反噬颇重,腹中犹如当初凝丹时一般,痛如刀绞,片刻不停。

莫祁听他这么说,略松了口气:“那真人这十二个时辰内不要再有动作,全力疗伤,我为真人护法。”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笑意苦涩:“只怕她不会让我有这个喘息之机。”

他一手将路铭心养大,对她行事风格极为了解。

莫祁守了他一夜,看他一夜都靠在榻上不住轻咳,唇边也零星咳出血沫,极为煎熬。

第二日一早,就有客栈管事前来敲门,莫祁前去应门,看到门外除了一脸尴尬之色的管事之外,还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铭心还穿着昨夜那件白色纱衣,胸前的血迹也没清理,衣服上更是沾了不少尘土露水,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门口,看起来像是跪了一夜,颇有几分可怜。

莫祁想起她吐血,不过是昨天下咒不成,刻意做戏博取同情,又想起这时正躺在房中备受折磨的顾清岚,顿时只想飞起一脚,踹到她那张绝色的脸上。他没好气地开口:“路剑尊怎么一大早就来寻人晦气?”

路铭心抬头看了看他,唇边嗫嚅,还没说出一个字,两行清泪就从那双明丽的杏眼中流了下来。

那管事尴尬地在旁说:“小人自知不该插手几位仙人的事务,只是方才燕大公子差人来小店送了请帖,请几位仙人过府一叙,小人来送帖,在竹院寻不到这位路剑尊,却不想在贵客的兰院门前见着了……”

后面套院里住的都是宗门世家的人,路铭心跪在这里,虽然周围没站什么人,但另外三座院子里的人,只怕都在盯着这里看。

莫祁说:“哦?路剑尊喜欢跪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办法,为何来敲我们的门?燕大公子的拜帖可请了我们?”

那管事立刻恭敬地递来一张黑红锦缎封皮的拜帖,莫祁打开一看,上面具了名,请的贵客赫然是“寒林真人”。

这倒真是有趣,在昨夜路铭心那惊天一跪之前,寒林真人还是位早已仙逝的前辈,结果在那一跪后,不过几个时辰,燕大公子的请帖,就送到了门前。

莫祁呵呵冷笑一声,正想推掉,院中却传来顾清岚淡漠的声音:“燕氏相请,不敢推却,请容贫道沐浴更衣,一个时辰后必当应约到访。”

他用了法力,声音虽不大,却传得十分清晰,门外三人都能听见。

路铭心听到他说话,眼睛突地亮了起来,莫祁离她近,看到她那目光,与其说是欣喜,倒不如说是饿狼扑食一般的狂热,顿时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莫祁接了请帖回到房中,看顾清岚按着小腹斜靠在榻上,脸色仍是惨淡,比他没出去之前又白了几分。

莫祁看他那样子,顿时焦心起来:“真人既然身子不方便,何不干脆不去?”

顾清岚抿了唇摇头:“路铭心对于对手,从未有过怜悯之心。她遇强则更强,遇弱则更狂,不会掌握分寸。遇上她,决不能示弱……我如果不接这个请帖,只怕她再权衡试探一下,就会冲破结界进来。”

莫祁对路铭心的行事风格知之不少,莫说与她敌对的魔修妖物几乎没有活口,就算在论剑大会上,也从未见她手下留情,下重手打伤同门也不是一两次了。

他想起如今这个嚣张霸道,气得人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的路铭心,没忍住发出感慨:“真人若对路铭心的脾性知之甚深,为何当初没有对她多加惩戒责罚,至少令她不至于如此目无尊长……”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顾清岚突然咳了口血出来,顿时闭嘴不敢再说。

事已至此,再说些当初为何不好好教导徒弟的话,早就晚了,更何况路铭心这种,大半是天性如此。要不然顾清岚这么一个淡泊名利、慈悲宽厚的人,又怎么会教出来路铭心这种徒弟?

不过也许正因为顾清岚过于温柔宽容,才把路铭心宠坏了吧?所谓严师出高徒,慈母……咳咳,慈父多败儿。

顾清岚用衣袖拭去唇边的血迹,淡漠地开口:“是我教导不严,总以为她只是年纪尚幼、天真烂漫,结果养虎为患。”

他顿了顿,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说:“至于燕夕鸿的邀约,昨夜我们没能去燕氏大宅查探,今日不正可以补上?”

去燕氏大宅这个计划倒是不错,莫祁本来以为顾清岚那起不了床的样子,自己兴许得抱着他去赴约。但顾清岚从储物囊里摸了两粒药出来吃了,又让他回避一下,自行沐浴更衣,再出来时,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已经又是那个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寒林真人了。

既然已经露了行迹,顾清岚就把包着湛兮的白布除去,露出了通体雪白的剑身,直接负在背上,一头长发也重新束起,戴了玉冠。

除了他现在满头的银发,几乎和当年在云泽山时一般无二。

莫祁看得眼睛有些直:“真人,你的身子真的不要紧了?”

顾清岚看向他,微勾起淡色的薄唇:“若是连你也看不出太大不妥,那就可以糊弄住路铭心。”

莫祁看着他,连连点头:“我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妥。”

他还是担心:“若是路铭心那个匪徒撕破了脸直接下手,那真人是不是还会有危险?”

顾清岚笑了笑,摇头:“她不敢和我正面交锋,当年如此,现在也是。”

路铭心如果当年敢直面他,就不会先下毒暗害,再趁他经脉错乱之时掏丹,如今若敢,也不至于见了他就跪地抱腿,同从前一样先使些阴损手段。

他和莫祁出门时,门外的路铭心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个送信的客栈管事还站在那儿。

那管事躬身把他们请到客栈门外,那里早有一辆黑色的宽敞马车停着,旁边不仅站着一个侍从,掀起了车帘垂首恭候,还有一个黑衣的燕氏客卿客客气气地拱手:“我家大公子先前不知寒林真人驾临燕丹城,有失礼数,特遣在下前来赔罪。”

顾清岚死去前是云泽山的寒疏峰主,论到辈分,还是云泽山掌教凌虚真人的师叔,地位尊崇,连燕亦行和他也不过是平辈,因此燕夕鸿请他过去,自然要做足排场和面子。

顾清岚只对那黑衣客卿微微颔首,就和莫祁先后上了马车。

这马车不仅宽敞舒适,还装了轻质的灵石,行驶起来车辙微悬空于地面,并无颠簸之感。

顾清岚在里面打坐休息,车子从燕丹城中通过,在燕氏本宅的外门和内门处未做停顿,直接停在了内宅的楼阁外。

停车后又有侍从掀开车帘,车外站着侯迎多时的燕夕鸿。

这位燕大公子,顾清岚身死之前他还是个少年,自然没有正式拜会过,此刻见了,确实是英俊儒雅,和燕亦行有几分神似。

见了顾清岚,燕夕鸿就拱手行礼:“晚辈幼时,就常听家父说到真人,不承想还可有缘得见真容,着实荣幸之至。晚辈困于家事,没能亲自到驿馆迎接真人,万望海涵。”

顾清岚向来疏于客套,听他说了这么一大串,也就微点了下头:“无妨。”

燕夕鸿不愧是将来要执掌燕氏的未来家主,顾清岚反应如此冷淡,他还是照旧客气周到:“不巧家父已于一月前闭关,不能亲自面见真人,家父必然抱憾。”

顾清岚这才看了看他,淡淡开口:“你又不是你父亲,为何知道他一定抱憾?”

莫祁在旁边站着,本来就觉得燕夕鸿啰唆没他弟弟爽利,听到顾清岚开口就顶了他这一句,顿时差点憋不住笑出来。

别的不说,这开口噎人的本事,路铭心真是得了她师尊的真传。

燕夕鸿看顾清岚不喜欢客气,脸色没变,直接侧身:“晚辈在厅中备了几杯清茶,还请真人上坐。”

顾清岚没再答话,直接从他身旁走过,径自去向小径尽头的那间水榭。

修真之人没有俗世那般虚礼,会客之处也根据所请之人的喜好,随心所欲,燕夕鸿既然请的是以清雅喜静著称的顾清岚,当然就不会请他去闹哄哄的会客堂,而是择了一间临水的小榭,摆上清茶,焚了淡香等待贵客。

只是顾清岚走进去时,那里早就已经站了一位客人,正是换了衣衫梳洗一番的路铭心。

她哪里敢坐,就缩在门口处站着,一双明丽的眼中若有泪光,可怜巴巴地看向他,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顾清岚虽然早料到她会在,一眼扫到她这样,也没忍住咳了一声,喉间泛上隐约血气。

莫祁知道他是在硬撑,所以才会开口就噎着燕夕鸿,为的不过是少站片刻,省些力气。

现在听到他咳嗽,就忙抬手扶了他:“真人如今身子不爽利,还是赶快坐下休息。”

他这么说也不算露怯,顾清岚脸色还是很苍白,如果半点不提倒显得心虚。

哪知道路铭心听到顾清岚咳嗽,眼里的忧急遮都遮不住,身子前倾,眼看就要冲上去,却又不敢,只能拼命捏着衣角继续站在墙角。

燕夕鸿身为主人,当然要在旁关心一下:“真人哪里不适?我这里倒是有几个医修,要不要唤来帮真人查看一下?”

莫祁扶着顾清岚坐好,便在旁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呵呵笑了声:“死了一回刚活过来,当然哪里都不适,这还用问?”

燕夕鸿顿时又接不下去,干脆就神色自若地坐下喝茶。

他们说了这么半天,竟全是些废话,没有一个人说到正题上去。

顾清岚病中本就不耐,看他们还扯来扯去,干脆咳了声开口问道:“燕公子既然差人请了贫道过来,想必并不是为了请贫道喝茶。”

燕夕鸿识相得很,知道他不喜欢啰唆,当即就说:“确是有事相商,晚辈听路剑尊说道,昨晚幻魔杀人时,真人和莫师兄是最先赶到的,不知道是否查出了什么线索,可否告知晚辈?”

顾清岚点了下头,淡淡说:“我们确实遭遇了幻魔。”

他说完就再没有下句,燕夕鸿还在支着耳朵听,半响都没听到后续,脸上儒雅的笑容终于有点挂不住了。

这时路铭心却突然在旁开口:“师尊身子不好,可是昨晚被那幻魔伤了?”

她的语气不仅十分担忧,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仿佛顾清岚只要说声“是”,她就能冲出去将那只幻魔撕成碎片。

莫祁在旁听得简直牙疼,心道你师尊受伤,你怎么没怀疑是因为你自己打的那半道禁神咒的关系,反而有脸在这里逮着幻魔撒气?

顾清岚听她开口,才终于抬眼淡漠地看向她的脸,从昨晚到今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去看路铭心。

一看到他望向自己,路铭心就精神一振,双目重新放出光来,一声渴慕婉转的“师尊”就要叫出口。

顾清岚却微微对她勾了下唇角,目光中隐有冷意:“路剑尊还是莫要再唤贫道‘师尊’,免得旁人生了误会。”

路铭心听完他说的话,竟张着口当场呆立,好像他无论说什么话,都没有这句对她的打击深重。一瞬间她眼中的泪意水光,全部都退去了,不仅退去,还渐渐染上了一抹赤红。

顾清岚早就转过目光不再看她,她双唇颤抖,隔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神来,发着抖说:“师尊……要把我逐出门墙?”

顾清岚没有回答她,她往前走了一步,衣袖无风自动,背上的朱红色长剑,也跟着嗡嗡作鸣,偏偏她神色还犹自呆愣懵懂,那目光也直直看着顾清岚,竟是一副法力马上不受控制,将要暴动的情形。

顾清岚虽料到她会有所反应,却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当下就微蹙了眉。

莫祁知道顾清岚此刻不能动用法力,忙起身挡在他身前,背后长剑毫不迟疑地出鞘。他持剑在手,望着路铭心森然地说:“路剑尊这是又要弑师?别忘了这里是燕氏,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的寒疏峰!”

路铭心听到那句“弑师”,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眼中的赤红也在瞬间退尽,跟着后退了两步,膝盖一软,就地跪了下去。

她眼中的泪水并没有重新涌上来,就那么干干涩涩地,死死盯着顾清岚,低声说:“师尊……我错了……求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艰难异常,连边上一直捧着茶杯,饶有兴致看戏的燕夕鸿也有些不忍了。

这时门外却突然幽幽飘来一个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重:“鸿儿,我听说府中来了贵客……为何不叫姨娘过来见一见……”

之前无论如何都能保持温雅笑容的燕夕鸿,在听到这声音的那一刻,却变了脸色。

没等他收回表情,一个素衣的女子已经走到门口,这女子其实长得并不算十分地美,却不知为何,自有一种冷艳风骨。

莫祁看了更是一愣,因为这女子,也不知是相貌使然,还是神情气度,竟有那么五六分像顾清岚。

没等那女子走近,燕夕鸿就忙迎了上去,堵在门口:“姨娘,这几位前辈师兄都不喜欢人多喧闹,我才没去请姨娘过来……”

但也晚了,那女子一眼看到坐在那里的顾清岚,微愣了一下,目光中染上痛恨至极的神色,竟不管不顾要冲过去:“这是哪里来的狐媚子!定是要勾引老爷!待我划花了他这张脸!”

莫祁被这变故弄得目瞪口呆,顾清岚却连看都没看那边,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

那女子只是个普通凡人,并不是修士,是以虽然她满口污言秽语,莫祁却不知该不该出手,或者干脆给她施个禁言的小法术算了。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出手,就有个人更快地一挥手指,封住了那女子的口。

紧接着一柄长剑递来,那雪色的剑风中,带着隐约泛红的杀气,只凭剑气,已在那女子咽喉处,划出了一道深深血痕。

鲜血顺着那女子颈部白腻的肌肤滑下,路铭心用剑尖指着她的咽喉,眼中净是赤色的杀意:“你若再有一个字辱及我师尊,我定要杀了你。”

燕夕鸿侧身避开她的剑锋,不但没试图阻拦,还不咸不淡地开口:“姨娘,你还是回后院歇着吧,路剑尊脾气不好,又极孝顺她师尊,这一点父亲也是知道的。”

顾清岚刚说过要逐路铭心出师门的话,莫祁言语中也透露,路铭心很可能忤逆过她师尊,甚至曾经弑师。

燕夕鸿这句“极孝顺”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话,反正语气倒是非常自然诚恳。

路铭心却还提剑对着那女子的喉咙,目光变换,也不知在权衡是就这么杀了她,还是等着趁她稍加反抗之时,抓住个借口再杀。

顾清岚从头到尾只是垂眸喝茶,这时淡淡说了句:“退下。”

路铭心顿时像只奓了毛又被摸了下的小猫,眼中的杀气霎时间退得一干二净,一声不响地收剑入鞘,回头继续乖顺地跪在墙角。

那女子早就吓得浑身发软,此时就算她没被施法,估计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那杀神盯着她脖子的时候,神情跟一只盯着小虫的小鸡没什么差别——这女人要杀她,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燕夕鸿挥手招呼水榭外的侍从:“愣什么?还不赶紧把姨娘送回岚雪楼?”

这女子住的地方还叫岚雪楼……莫祁心情复杂地转头看了下顾清岚。

顾清岚微垂着眼眸,不仅神色未动,连眼皮都没抬上一抬。

外面的两个侍从得了命令走进来,一左一右扶着那女子,要把双腿发软的她架出去,可就在此时,那女子突然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异变也在这时陡生,只见那女子胸口上方,极快地冒出一团黑色烟雾,在那雾气正中,蓦然伸出一只枯瘦的青色爪子。

与此同时,魔物的那种腥臭之气,也顿时在房中弥漫。

莫祁反应极快,长剑迅速出鞘,但他身侧却已经更快地射出一道夹带着寒气的白色咒符。

那咒符速度之快,并不像是灵机应变,而像是顾清岚早已在指中扣住了一个咒符,只等那黑气出现,就直射而去。

那黑雾只在一闪之间出现,这时间极短,快不过一个瞬息,如若不是修士而是凡人,甚至根本看不到什么黑雾,只当眼神一晃。

也就是在这极短的一个瞬息里,不管是莫祁的长剑,还是纵身而起、一剑刺去的路铭心,都没能来得及斩到那只青爪,唯有顾清岚那道早就蓄势待发的咒符,正击在那爪上。

寒冰真气冲破皮肉,渗入血肉之中,却并不结束,反而迅速结出新的冰凌,复又撑破血肉,那只爪子瞬间就被扎得支离破碎。

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空洞的嘶吼,那吼声听起来像是极远,又像是极近,仿佛是从一个空旷至极的地方传来,又仿佛是响在他们耳旁。

吼声过后,一个非男非女,嘈杂难听至极的声音幽幽响起:“两次伤了本座的人,都是你……既是如此,就来决一死战……”

随着这声音,原本已消散的黑色浓雾突然又出现在空中,这次却不再是细小一片,而像一阵黑色风暴,以铺天盖地之势,向顾清岚袭去。

极短的一瞬过后,黑雾散去,小榭中已经没有了四个人的身影。

顾清岚自然无法抵抗,路铭心则是合身扑上来挡在他身前,因此一起被卷进了浓雾中。

莫祁也一样冲过来,试图挡在顾清岚身前,却被不要命一样的路铭心抢了先,只差一步,但也被卷了进去。

还有一个人,就是燕夕鸿,他看戏看得太投入,站得又近,没能幸免。

黑雾散去,出现在顾清岚面前的,不再是燕氏大宅的水榭,而是一片茂密的丛林。

这密林树木枝桠丛生,怪石嶙峋,荒凉异常,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雾,四周更是弥漫着腥臭之气,好像已不是人间。

他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咳了一声,随即指间扣上了一个寒冰咒,暗暗警戒。

然而首先从浓雾中横冲直撞着过来的,不是幻魔,而是在进入这里时,和他离得最近的那个人,路铭心。

她远远看到他,就是一个飞扑,他避让不及,硬是让她抱了个满怀。

路铭心虽然从来都是气势很盛,但也仍然是个女子,身形比男子娇小不少,她少年时就爱撞到他怀里,头正好放在他肩头。

三十六年过去,她仍是那样的身量,这么一头撞进来,仍旧撞到了他怀中,头还是放在他肩头。

她像是被吓怕了一般,紧紧抱着他,连声地喊:“师尊!师尊!”

顾清岚身上被她打进去的那半道禁神咒还没解,方才的寒冰咒只是勉强运功,早就受了反噬,此刻又被她这么撞到怀里,胸中血气翻腾,被她催命一样地喊着,有一口血哽在喉头。

偏偏此刻强敌环饲,他实在没余力再将她震开,只能抿紧了薄唇,指间仍紧紧扣着那道寒冰咒。

也不知道是终于抱住了他太过开心,还是勾起了什么别的思绪,这时路铭心……竟开始哭了起来。

顾清岚养育她多年,把她从一个奶娃娃带到成年,又岂不知她什么时候是真哭,什么时候是假哭。

她假哭时,就像先前在那么多人面前时一样,暗暗垂泪、双目含悲,却保持着完美的面容和恰到好处的哽咽。那时绝对别信,她一定是在一边假哭,一边打着什么歪主意。

她真哭起来……必定哭出好大声音,号得没有半点风度,眼睛鼻子皱到一起,上气不接下气,不仅抽气,还流鼻涕,不仅流鼻涕,还跟眼泪一起流,糊一脸,哭完还会打嗝。

此刻路铭心的哭法……就是第二种。

她埋头在他颈窝里,哭得十分投入,想必那些眼泪和鼻涕,也都抹到了他的衣衫上。

顾清岚后悔,自己先前为何就没有失态,把嘴里的血喷她一脸。

兴许是路铭心哭得实在太过聒噪,隐藏在暗处的幻魔终于忍不住出手。到了这里,幻魔的身形就不再隐藏在浓雾中,移动速度却仍旧非常之快。

可惜顾清岚并没有被怀里趴着的那个分去心神,一道寒冰咒打去,背上的长剑也应声出鞘,胜过咒符雪光千百倍的剑气,纵横捭阖,宛如穿花拂柳的疾风暴雪,直向幻魔逼去。

三次交锋,哪怕是把顾清岚拉进了自己的虚幻结界中,幻魔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它低吼一声,迅速逃走,只在地上余下一摊暗绿色的血迹。

路铭心哭得投入,等她意识到敌人临近,抽着气后退一步要去拔自己的剑时,交锋已经结束,湛兮也已重新飞回顾清岚背上的剑鞘中。

几十年来临敌不下上千次,路铭心收不住气地哭着,她知道自己今日是失态了,以至他们明明有两人,却让顾清岚独自御敌。

顾清岚在未恢复法力之时强行御剑,虽重创了对手,却也无法压制涌上喉间的血气。他后退了半步,抬手掩住唇,鲜红的血液霎时染红衣袖,又顺着他的胳膊,迅速地浸染了胸前白衣。

看着眼前的一片血色,路铭心不禁愕然,飞快上前了一步,接住他有些不稳的身子。

她早知道顾清岚身体不好,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吐这么多血,多年前那一片血色的噩梦如同再临,她浑身忍不住发抖,哆嗦着抬手按向他丹田处,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顾清岚撑着身后的一棵树稳住身形,看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不由抿着唇轻咳了一声,语带讽刺:“路剑尊这是做什么……再挖一次内丹?”

此刻他们二人的关系十分微妙,若不是在这个处处诡异,需要多加小心的虚幻结界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路铭心近身。

这是曾经挖过他内丹的人,他记得那时她满手的鲜血,还有被扯去内丹时,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要不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将她推开,他绝不至于仅仅开口讽刺一句。

哪知道路铭心听他说完后,发着抖看向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奇异,轻声说:“师尊一定怪我挖了你的金丹,要是我补给师尊一颗,师尊会不会原谅我一些?”

说完,竟毫不迟疑地抬手成爪,向自己的腹部插去。

顾清岚实在没料到她疯得这般厉害,眼看她又要当着自己的面生剖金丹,想也不想便抬手去拦。

他用了法力,动作也足够快,但路铭心竟是不留后手,那一爪极快又极狠,哪怕被他及时抓住手臂,指尖也已进入了腹部半寸,鲜血顿时从伤口流出,染红了她腹部的白衣。

顾清岚咳了一声,只觉眼前阵阵昏黑,也不知是否是气急,竟反手一个耳光,用力地抽在路铭心脸上:“混账!”

他素来心境平和、难动真怒,此刻却已被气到极点,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千言万语也无一字可以出口。他又喘了口气,终于还是抵不住昏沉,眼前黑暗渐重,慢慢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