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心蛊·弑师
顾清岚从冰棺里坐起来时,李靳正坐在棺材边嗑瓜子。
瓜子是在云泽山下的云来镇买的,酥脆鲜香,口感极佳,用来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身死那一刻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目光所及,净是冰室里的万年玄冰,透若琉璃,晶莹洁白。
这是云泽山寒疏峰上,他常打坐之地,再熟悉不过,他身死之后,却成了他停棺之所。
顾清岚看了良久,轻叹了口气。
李靳嗑着瓜子,拂尘和佩剑丢在脚下:“看在我费了三十六年养大那颗雪灵芝,把你弄活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清岚这才转头看了看他:“已过了三十六年?”
李靳呵呵一笑:“你那个跟屁虫徒弟,如今已经大有出息了,云泽剑尊,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
顾清岚听完没有回话,只是抿了抿泛白的薄唇,神色淡淡。
他先前活着的时候,就一贯少话,鲜动颜色,现在还是老样子。
李靳看了看他,仿佛印证了什么猜测,又笑了下:“我来了看你金丹已失,就知道果然如此。”
顾清岚不愿多说,他不能总坐在棺材里,抬手撑住边缘想要起身,刚动了一下却又霜白了脸,抬手按在腹部。
雪灵芝能起死回生,却不能重塑金丹,更何况他的金丹是被人硬扯去的,丹田与经脉也是一团糟糕。
他此刻法力尽失,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不过这么动了一下,丹田处就痛如刀绞。
他这样李靳哪里看得下去,连忙过去用手扶住他,将他从棺材里抱了出来。
顾清岚已经死了多年,身上的衣饰却没有任何旧损的痕迹,仍旧是刺着暗绣的纯白纱衣,连发髻也用同色的蚕丝发带束着,一如他生时的打扮。
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替他整理仪容,更换衣物。
刚被抱出来在地上站好,顾清岚就抬手将李靳的身子推离自己,那意思很明显,让他不要再碰自己。
李靳退后两步,看他还是按着腹部脸色苍白,忍不住叹气:“虽说美人脾气都大,但你也太大了一点……”
顾清岚横了他一眼,接着就干脆利索地吐了口血出来。
血迹顺着他苍白无色的唇角落在胸前的纱衣上,犹如红梅散落,瞬间浸染了一片。
李靳吓得不敢吭声,倒是顾清岚不甚在意地抬手用衣袖将唇边的血迹擦去了,接着开口:“这里还是云泽,她也还在云泽,你来复活我,她此时定然不在。”
李靳连连点头:“你不知道你那个徒弟把这山头守得多紧,我在镇子上住了小半个月,才等到这个机会。她去襄城捉媚妖了,三五日之内回不来。”
顾清岚听后,淡淡说:“她不是我徒弟了。”
李靳顿时不敢再提,转而问:“现下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顾清岚淡漠地开口:“少了具尸体,肯定瞒不过去,烦劳李道尊将此处毁去。”
能这么理所应当地支使道修领袖、青池宗主李靳李饮武真人的,也只有他了,李靳自认倒霉地摸摸鼻子。
毁去这间冰室并不难,难在不能用他自身的真气,要不然被顾清岚那个徒弟看出端倪来,少不了一番纠缠计较。
云泽剑尊路铭心这些年气焰正盛,李靳也不愿轻易得罪,要不然也不至于偷偷摸摸爬上寒疏峰救人。
好在李靳在来救顾清岚之前,就料到会有各种麻烦,带了不少法宝道具,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他们出了冰室,外面是一片紫竹林,被着白雪,瞧上去雅致幽静。
这还是顾清岚做了寒疏峰峰主后种下的,他生性喜静,又是冰系灵根,寒疏峰上到处都种着这种耐寒的紫竹,正合他的道号:寒林。
他刚走出冰室,就从竹林里钻出来一只丹顶的仙鹤,见了他张翅仰头,欢欣鸣叫,那是他先前的灵禽坐骑,名唤朱砂。
顾清岚脸上神色还是不动,却抬了手,在它的羽翅上轻摸,朱砂立刻将头凑了过去,在他衣袖上磨蹭,十分依恋。
他法力全失,无法再御剑飞行,有了朱砂,倒正是合适。
丹田处仍是剧痛无比,他一直勉力站着,朱砂颇通灵性,蹭了他几下,就矮下身子伏低,便于他上来。
顾清岚侧身上了坐骑,那边李靳也上了飞剑,待二人一禽升到空中,李靳才丢下了几颗霹雳火,冰室竹林在炸弹的威力之下,尽数化为废墟焦土。
坐在朱砂背上,顾清岚仍是挺直着脊背,漠然看着脚下熟悉的景色变得面目全非。
他自幼上山,在寒疏峰深居简出,这里的一草一木皆如故友旧知。
如今匆匆三十六载过去,生死间走过一遭,不得不将之尽数抛却,自己也流离失所。
李靳刚错开眼神,就见他轻咳了一声,抬手掩住了唇,雪白的衣袖,很快沾染上一片血红。
虽然知道他现在身子糟糕得很,李靳还是忍不住皱眉:“我给你备下了闭关的处所和丹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休养一下,这么动不动就吐血可不行。”
顾清岚将衣袖放下来,淡淡地应了声,隔了一阵,才轻声说:“多谢。”
他语气仍旧淡漠,李靳听了却很动容,沉默良久才轻叹了口气:“你遭逢如此大难,我又怎能束手旁观,不过尽道友情分而已,你不必客气。”
顾清岚没有再多说,他自从上了云泽山,先师对他爱护有加,同门师兄弟和睦友爱,晚辈更是对他敬重有礼。
他不喜交游,除了云泽山的同门外,别派道友不过点头之交。
就是李靳,也不过是在年少时论剑相识,历练中数次相遇,有那么一份若有若无的情谊罢了。
他当日道陨身死,场面那样惨烈,云泽山却并没有追究出一个结果,反倒是李靳,三十六年来一直用灵力浇灌雪灵芝,换他重回人世。
就算他性情一贯淡漠,这一句“多谢”,说得也是发自肺腑。
他微微闭目,虽说自他死去已经三十六年,但于他来说,一切却像在上一刻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
他悉心教导呵护的徒儿,站在他面前微微笑着,明丽张扬的面孔上,带着嗜血的扭曲和疯狂。
她看着他伏在榻上不住呕血,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些,一字一句:“师尊,如你这般的伪君子,百无一用,何不去死上一死,换我功力大成?”
她提起那只往日里替他研磨,帮他绾发的手,五指成爪,硬生生插入他的丹田。
金丹随着破碎的血肉,被扯离他的身体,她脸上亦被溅上了几滴他的鲜血。她望着那泛出冰蓝光芒的金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师尊所赐,铭心绝不辜负。”
他能感到随着金丹离体,生气在飞快地流逝,唇边仍有血在涌,他想要问她:缘何至此?
然而那时他已不能说出任何字句,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倦怠:若一生真的不堪至此,已是什么都无须再问。
他最后所见的情形,是她不再看他,转向自己掌心的金丹,那目光专注又灼热,仿佛孩童终于获得了朝思暮想的至宝,于是其余的,可以如废物般尽数丢弃。
李靳御剑在空中寸步不离地飞在仙鹤身侧,时不时打量着顾清岚的神色,看他闭上了眼睛,清冷的脸上竟泄露出一丝伤痛。
李靳这个人,生平最见不得美人含悲,尤其是顾清岚这种从来冷若冰霜的绝色,脸上添上这么点若有似无的哀痛,更加动人心魄,让他心疼得打了个寒战。
他连忙从随身的储物囊里,摸出来一把剑,隔空抛给顾清岚:“你的佩剑,我也帮你收了回来。”
他顾及顾清岚法力尽失,这一抛用了法力,顾清岚睁开眼睛,轻巧地接住了剑。
顾清岚的佩剑,是他师尊朔元真人亲手为他打造的,配合他万中无一的冰系灵根,连剑鞘在内,通体洁白如雪,名为湛兮。
虽然因他淡泊不争的性子,这柄剑并不如其他名剑般如雷贯耳,但也因其外形独特,属性特异而颇为著名。
按照修士下葬时佩剑随葬的规矩,湛兮应该被放在他的冰棺中,但他醒时棺中并没有剑。
他如今法力全失,就算握到了昔日佩剑,也没有力气拔出,他静了一静,问:“李道尊从哪里把剑找回的?”
李靳呵呵一笑,虽然不想多说,但也不能欺瞒:“十来年前吧,湛兮在玲珑山庄的拍卖会上现身,我心想早晚要还给你,就买了回来。”
顾清岚沉默了片刻,修士剑如其人,佩剑被拿去拍卖,乃是对死者极大的侮辱。
除非修士横死街头异乡,凄惨到无人收尸,否则都不至于此。
他死后路铭心留着他的尸首,却任由他的佩剑流落在外,可见她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尊敬缅怀。
他又轻声问:“外界对我的身亡,有何传言?”
李靳清清嗓子回答:“云泽山对外的说法,是魔修趁你闭关练功暗算于你,你徒弟力敌不过,只能饮恨。”
他又挑了下眉说:“直到二十年前,她杀了一个魔修,声称是杀害你的凶手,这事情也就算结了。”
他说来说去,还是对这个无头公案心痒难耐,忍不住问:“其实,杀你的是你那个徒弟,并不是什么魔修吧?”
他救了自己,顾清岚也没什么要瞒他,淡淡说:“我确实是练功时被人暗算,但能进我结界之人,唯有路铭心。”
他说到这里,李靳其实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他不敢再追问,怕又引他吐血,连忙闭了嘴。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不再说话,除了顾清岚偶尔轻咳几声,一片安静。
他们在空中飞行,直至出了云泽山的范围,到了青池山统御的地界,李靳才引他降落在山下镇子上的一处别苑里。
这个别苑布置雅致,颇为幽静,还种了不少竹子。
李靳带他进去后,就开始为他张罗。给了他疗伤的丹药,护身法宝,乃至穿着的衣物等等,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他身为一派宗主,道修首领,身份尊贵,不但救了顾清岚,还做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显得过于殷勤。
顾清岚这样的性子,都觉得不妥当,顿了顿开口:“李道尊,我自行处理即可。”
李靳立刻愁眉苦脸地看他,还亲亲热热地直呼他名字:“清岚,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各宗门世家有多无趣。虽然看着一个个相貌尚可,可跟你一比,简直入不得眼。风骨仪资,差得也太远了些。”
“你那个徒……路铭心样子倒还行,但那个脾气我实在受不了,一想到兴许是她害死了你,我就来气。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我是真不放心你,也不舍得你。”
听他诉着苦,顾清岚唇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举世皆知,饮武道尊非常在意修士的外貌,甚至连招收弟子,首先也是要看相貌的。
虽然修真界多少都有些喜美厌丑,但视色如命到他这样的,也找不出第二个。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才开口说:“李道尊于我有再世之恩,日后尽可差遣于我。”
李靳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差遣你,我怎么舍得。”
顾清岚唇角又微抽了一下,索性把话说开:“李道尊不惜耗费灵力,用三十六年养大一颗雪灵芝,恐怕不是特地留着给我用的。”
李靳知道瞒不过去,清咳了一声承认:“那株雪灵芝的确是留给我自己的,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近年来路铭心太过张扬,法力上也罕逢敌手,再过两年,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压得住她。”
“若是被她压在头上,不但青池山第一宗门的地位不保,而且以她行事带几分邪气的作风,我怕她会为祸道门。想到你死得不明不白,尸身正好被她放着,索性把雪灵芝给你用了,我大不了再费些工夫给自己另寻一株。”
元齐大陆修真盛行,分为道修、凡修和魔修,道修是各大宗门的入室弟子,除却零散小宗门之外,三大宗门鼎立,以青池山为尊,青池山宗主也被尊为道尊,云泽山名列第三,第二是月渡山。
道修的修士人数最为庞大,法宝秘籍也传承最多,修为高深的修士几乎尽出于道门。
凡修是各大世家的修士,多依赖血脉传承,所招收的外姓弟子,也是三大宗门挑剩下的,资质平平,所以很少有修为大成的修士,多是些不上不下的。
不过凡修比之道修更为入世,各大世家不仅修炼,也多参与政商,鼎盛的世家甚至介入诸国纷争,算是一方诸侯。
还有就是魔修,他们盘踞在大陆西南,由魔尊统御,自成一派,修炼法门邪性十足,嗜杀成性,是元齐大陆的公敌。
道修和凡修同气连枝,因各大世家修炼法门有限,所以会积极将家族中天资出众的后辈送到三大宗门中。
李靳就出身关陇李氏,李氏把持西延国朝政行商,财势惊人。就算道门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有复杂的宗门关系需要维系,多少也会看点世家颜面。
是以李靳虽然言行颇有些随性不羁,但他身后有李氏,法力也高深,还是能坐稳道修首领的宝座,连万金难求的雪灵芝,也随便拿出来给人用。
不过李靳虽是李家的人,但一入道门,就不再为俗世束缚,他谋划忧虑,多半还是为了青池山和道门。
救活顾清岚或许是为了牵制路铭心,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救人了,这个情,顾清岚还是要承。
顾清岚听他说完,淡淡说:“我既已回来,路铭心我自然是要管,她做过什么事,我自会追查,若她真犯下滔天罪孽,我也自当清理门户。”
他现在金丹被夺,法力尽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却仍旧淡然冷静,镇定如松岳。
这就是李靳口中的风骨了,寒林真人的湛兮剑从不轻易出鞘,但每次出鞘,必定不会无功而回。
李靳听着,双目顿时就亮了又亮,不是因为他的保证,而是陶醉于眼前的美色:“我就说那些空有皮囊的小家伙们,风姿不及你万分之一。”
顾清岚和他相交多年,早习惯了他语出惊人,对他说的这些话,索性就当耳旁风,又说:“李道尊离开青池山已有几日,还是莫要在此处耽误。”
李靳确实也不得不走了,但还依依不舍地交待:“这里我设了结界,跟我崇光殿的结界一模一样。你放心,就算路铭心和魔尊夜无印来了,一时半会儿也破不开。”
“你莫要出去,好好在此休养身体,这里但凡有了动静,我在青池山上都会知道,马上就能来救你。”
“我去应付下青池山上那些破事,过三两日就会再来看你,若你正在闭关,我也不会打扰你,把丹药和东西留下我就走。”
顾清岚耐着性子听他唠叨。李道尊唠叨完了,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清岚,你到现在还不肯叫我一声李师兄?”
顾清岚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李师兄,慢走。”
终于送走了李靳,顾清岚将朱砂放养在庭院后,便走进了院中的静室。
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都是他惯常所穿的白衣,他的衣衫上已经沾了血迹,于是便换了一身。
换好衣物,他取了些丹药服下,之后就解下发带,盘膝在榻上坐好。
雪灵芝是可起死回生的灵药,功效不比寻常,他被救活后,曾经被路铭心下毒设计而逆行损伤的经脉,也都被其修补。
只是金丹乃是修士一身法力修为所汇,雪灵芝也无法重塑。
顾清岚的金丹是被硬挖走的,不仅损了修为,丹田处的经脉也都被扯断。倘若无法再结出金丹,他即使灵根仍在,也只是个废人。
腹部的痛楚他已经可以习惯,此刻他要做的,是将经脉中的灵力和真气导入丹田。
灵力自指尖起,在经脉中运转一周,刚汇入丹田的那一刹那,强过先前数倍的剧痛袭来,他立刻喷出了一口鲜血。
可他却并未放弃,反而趁着这阵剧痛,将灵力悉数导入丹田。霜白的薄唇紧抿,不过数息之间,额上已渗出了大滴冷汗。
那些艰难流入丹田的灵力,却在这极端的痛楚和折磨中,凝聚成初具雏形的虚幻圆团,焕发出隐约的冰蓝光芒。
他曾经修习过一门心法,当日师尊传授他时,说过但愿他此生都不必动用。
这门心法名为霜绝,百年霜成,绝处逢生。
当年若不是路铭心挖去他的金丹,因着霜绝心法,哪怕中毒经脉逆行,他也会有一线生机。
随着灵力汇入丹田,再流入周身经脉,剧烈的痛楚也随之钻入每一寸经脉。他结印而坐,身形未动分毫,唯有眉尖微微蹙起。
顾清岚号为寒林,世人皆以为是因其居处而得。可当日为他封号的朔元真人却道:寒如玄玉,韧如修竹,怕是一生孤冷,难为亲近所容。
心法催动,丝丝寒气从他丹田处向外扩散。他是罕见的冰系灵根,从不以寒冷为苦,可此刻寒气入体,却犹如刀刮斧砍,痛得不可遏制。
殷红的血珠从无色的唇边溢出,点滴不断,沾染了白衣。
然而心法运转却愈加迅速,灵力流过周身经脉,转入丹田,再迅疾进入经脉,毫无凝滞,丝毫不乱。
随着寒气越发凛冽,凝成冰霜,他眼梢眉角,结出璀璨晶莹的霜冻,散在肩头的黑色长发,也无风自动,向四周飘逸开来。
寒气从他的丹田中四散而出,直至淹没静室。霜冻一夜凝冰,庭院中的修竹松柏,皆被纯白覆盖。
站在院中的朱砂默默凝视着冰雪的中央,仰头对天鸣叫,鹤鸣清越,不知悲喜。
李靳三日后再来到别苑,看到的就是一片冰雪天地,他情知此刻不能打扰顾清岚,也不忍阻他心意,良久才轻声叹气,将手中的储物囊挂在朱砂颈上,抬手摸了摸它的翎羽,悄然离去。
都道凤凰涅槃可得重生,然涅槃时的苦痛艰难,又有何人能够体会?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霜雪退去,小小院落中万物复苏,鸟虫啾鸣,竹风飒飒,那株晚开的山茶,嫣红的苞蕾也无声地绽放了。
顾清岚的道法,虽然冷绝天下,却也慈悲为怀,不伤一草一木,不动毫末生灵。
静室中,他再次睁开双目,曾经漆黑如墨的长发,已化为了根根银丝。
丹田处的金丹,已经再次结实,冰蓝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为纯粹夺目。然而随着灵力运转,丹田中那随之而来的痛楚,却再也不会消失。
若他能有三年光阴潜心修炼,霜绝心法不仅可以再塑金丹修为,也不会留下旧伤隐患。
但他已经死去三十六年,世事更易,有千头万绪亟待他理顺,他并没有三年可以用来安然修行。
因此他选了另一条路,化形于外,强行凝丹,哪怕日后要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唇边和胸前的衣衫上,仍留着鲜红血迹。他起身除下衣衫,走入静室后的冷泉中,清澈泉水洗去旧日尘埃,再次步出时,他已经变回那个面如凝霜,不动声色的寒林真人。
换上一身纯白新衣,他不再将一头及腰的银发梳成可以带冠的发髻,而是仅以发带轻束,垂在身后。
他留下一封书信,将李靳留下的丹药物件略加整理挑拣,装在储物囊中,又用白布将湛兮裹住,负在背上,走出静室。
朱砂亲热地凑上来,脖子上挂着数个储物锦囊,几乎要把优美纤细的鹤颈压弯。
这四十九日来李靳数次探望,每次都要拿来一个锦囊,也不管上次的取用没有,都一股脑挂在朱砂的脖颈上。
唇角微动,带着一丝浅笑和无奈,他抬手将那些锦囊除下,摸了摸朱砂小巧的头颅,轻声开口:“我此番离去,不方便再带你,你还是暂且留在此处。”
朱砂颇通人言,这次却像没有听懂一般,不管不顾地把头往他怀里蹭。
他又微微笑了笑,如寒潭般幽冷的黑眸中,一片柔和:“抱歉,我不能露出行迹。”
说完他收回目光,带上拿在手中的一顶白纱斗笠,转身向外走去。
朱砂在寒疏峰上守了三十六年才见到主人,却不过匆匆一面,便要再次分离。
它不舍地追在那人身后,寸步不离,却还是在门口撞上了透明的结界,不能前行。
它着急地扇动翅膀,飞到半空,却只能团团转着,不能越雷池半步。
顾清岚一步步向前走着,不急不缓,直至很远,还能听到身后朱砂的哀鸣,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