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乾坤
白玓瓅是饿醒的,父亲是云来岛主,母亲是一国公主,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受饿的记忆,即便是卧病在床身体不适,也总有人为他预备菜肴,唯恐他随时饿了没有食物可吃,但这次他真的是被饿醒的,就像是肚子里真的放了一座庙,饿得仿佛庙里撞钟敲鱼。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镯,在屋内微微的阳光下能看到流光溢彩映照其中,他松了口气,起身准备下床,掀开被子却发现脚踝处用红绳绑着一串银铃,他好奇地端详一下,伸手摘掉银铃便下了床,这发现自己未着寸缕,自己的衣服也不知道被拿到哪里,白玓瓅披着只得披着被子站起身。
正向探查一下自己所在地,白玓瓅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饭捂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盆鱼片粥,他饿得急了,没有盛在一旁的碗里,而是将整个盆端出来,拿着汤勺直接吃了起来,吃了两口,又将碗内放着的汤匙握在左手里。
墨砚走进门就见到救了自己的恩人正裹着被子坐在桌前,此时刚狼吞虎咽地喝完一整盆鱼片粥,听到自己进门正转头望向自己,嘴角还沾着喝粥留下的米粒,察觉进门的是自己便笑起来。
“是你啊,我那天晚上只以为是天黑显得你黑,原来真的只是皮肤黑啊。”墨砚没料到对方会冒出这么一句调笑之语。
“你……醒了,我去告诉辛大夫……”墨砚转身想出去却被对方唤住。
“其他事可以先等一会儿,你先跟我说说之后发生什么事了吧,那几个海寇怎么样了?这是哪儿?我的衣服呢?还有最关键的,你是谁?”墨砚想了想,大开着房门进屋坐到了白玓瓅对面。
但他出口的第一句话,直接让白玓瓅眉头紧皱。
“海寇已经被擒,这里是渔家村,你的衣服洗了已经晾干了,我……我带你去官府自首,你救了我和药斗,我们一起帮你求情。”
“什么官府?自首?那些人不是海寇?我之前打的是良民?”白玓瓅也同样疑惑,提出更多问题。
“他们是海寇,你也确实救了我们,但是你现在在被通缉。”
“我?被通缉?”白玓瓅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鼻尖,突然想到什么,依旧皱着眉,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愤怒了,但是仍旧有些气鼓鼓的。
“庹叔看到你的通缉令,他们说要把你带到熙攘交给官府,我会与你一同过去为你求情……”墨砚着急地想要表达自己一定会与对方一起去自首的意愿,他并不清楚白衣少年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通缉令也没有明确描述,但既然做错事就该去承担做错事的后果。
“你不怕我直接挟持你逃出去吗?”白玓瓅虽然知道肯定会被送到官府,还是一点也不想处于下风。
“你逃不掉的,天井中还有个功夫很厉害的人在楼下值守,而且已经有人去报官了。”墨砚正色回答。
他说得言辞恳切,白玓瓅看着他一时之间有些无奈,但现下却又搞不清状况,之前的伤势已经有所缓和,应该是面前黝黑少年找人医治的,既然性命无虞,白玓瓅也不想多做争辩,大不了等官府的人前来再解释,于是只能泄气改口:“算了,我逗你的。”
“嗯?”
“逗你的。”白玓瓅有些无奈,怀疑对面的人压根没与旁人谈笑过,懊恼之中没注意到被子从落了一半,墨砚拉了一下落下来的被子裹住白玓瓅,又下意识地将白玓瓅嘴边的米粒捻起来塞进自己嘴里。
两人都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当下正值正午,白玓瓅只是觉得裹着被子有些热,露出肩膀不想裹得这么严实,正准备问墨砚要自己的衣服,却见墨砚侧过脸不再看这边,此时他黑布遮眼,白玓瓅看不见他的眼睛,有些疑惑地问:“昨天不是没有这块黑布吗?是伤了眼睛吗?”说罢伸出手去摸对方眼上的黑布,却见墨砚偏了一下头,躲开了白玓瓅伸出的手。
“我有眼疾,室外不能见日光,白日便会戴黑纱以遮眼。”墨砚侧着脸还低着头,白玓瓅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哦”了一声,接着说:“那你先帮我拿衣服,之后再说通缉之事吧。”
墨砚点点头,还是不看他,只是又伸手往上拉了拉被子,起身到一旁的柜子里拿衣服,一边拿一边说:“你昏迷了整整两天,这两天日头好,我已经洗干净晒干了。”
“原来都两天了……你看到我袖袋里的腰牌了吗?”白玓瓅到床边,收拾被子。
“是那块磨得看不清字的腰牌吗?我洗衣服时看到了,不过现下在万先生那儿,说是暂时代为保管,等确认了你的身份之后再还给你。”墨砚回答。
“还要确认完身份之后?算了,你让那位先生好好保管,千万别弄坏就行。”白玓瓅有些无奈,但也没法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于是只好先让墨砚注意帮自己保管。
墨砚找到衣服一回头便见对方背对自己正在收拾多余的被子,包裹自己的被子已经掉到腰间,此时长发披下来,遮住了半个后背,墨砚赶紧抖开手中的衣服冲过去包住白玓瓅的身体。
白玓瓅疑惑地仰着头看着身后紧紧裹住自己的墨砚。
“怎么了?”
墨砚顿了顿,腾出一只手扯掉眼睛上的黑布,那双黄金眼一瞬不瞬地望着白玓瓅,回答:“我能看见。”
“你能看见什么?……”白玓瓅本来还是笑着,望着他认真注视自己双眼不敢挪动视线的样子又突然明了。
“你能看见?!”
墨砚没来得及回答就觉得怀里的人矮下去,自己手臂被拉着伸长,对方以手肘连续几个后肘击打到自己肋骨处,墨砚吃疼松手,便被对方仰面按在地上,只听碗碟敲碎的声音,自己的脖颈上是一根敲断了的汤匙柄。
“你跟谁说了?!”白玓瓅骑在墨砚身上俯下身问,若是平日他绝不会如此对待手无寸铁且不会武功的人,但是近日他不得不这么做。
“我没对任何人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不危及他人,你不让我说,我便不会说。”即便利器已经架在墨砚脖子上,墨砚也是不急不缓地回答,似乎笃定了白玓瓅不会伤他,白玓瓅正在犹豫间,便听到有人迈上台阶的声响,顿了顿,放开了墨砚,顺手将手上的汤匙丢在地上,起身裹上衣服,犹豫一下,还是伸手将墨砚拉起来。被拉起来的墨砚戴上黑色布条,背对白玓瓅收拾桌子,白玓瓅赶紧趁机穿上褒衣。
“我在楼下听到响动,怎么了?”药斗站在门口一脸疑惑地问。
“没什么,汤匙掉地上了,他怕我没穿鞋踩上去,撞了我一下。”白玓瓅抢先回答,药斗一脸惊喜道:“你醒啦,饿不饿?吃饭了吗?鱼片粥吃光了?墨砚变着法做了七顿粥了,这第八顿你可算吃了,为了让你喝到新鲜的,每顿他都熬新的,凉粥都是他自己喝了。我是你当时救了的人,就是差点被人抓住那个,后来在沙滩边上洗眼睛那个。你烧退了吗?脸色看上去好多了,你坐下我给你把把脉。”白玓瓅被这自来熟地话痨弄得有点无措,已经被药斗拉到桌前坐下,药斗去拿了枕头放上来为白玓瓅把脉,此时白玓瓅才注意到他只有一只手臂。
“脉象稳定,暂时不会再发烧了。等我师父过回来再把把脉,师父交代你醒了就给你煎些补药,你们等等我先去把药泡上。”说罢就匆匆下楼,下楼前还叮嘱墨砚收拾汤匙碎片小心手,最好还是用笤帚。
待他离开,白玓瓅才从连续不断的问话中醒悟过来,问正在收拾饭盆捂子里的墨砚:“刚才那人是谁?”
墨砚难得脸上带点笑意,回答:“那是药斗,村里辛大夫的徒弟。”
白玓瓅还不适应对方连珠炮的询问,缓了缓又问:“那你呢?”
“我?”墨砚有些怔,这才想起方才急于劝他自首,因此略过了自己说出自己的姓名。
“是啊,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白玓瓅当下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悠哉,自顾自地打量正在麻利收拾饭桌的墨砚。
墨砚捧起收拾妥当的饭捂子回答;“我……我叫墨砚……”墨砚说完这些话又是沉默,他自小持重,与同龄人一起时其他人往往不敢调笑,只有面对药斗这般话多且年纪稍长者才能交流顺遂,他有时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面前的人与自己才是第二次面对面对话,几日前那抹撕裂黑暗的白光太过明显,明晃晃的仿佛天光乍现照落心间,本来想说很多话,对方挑起话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原来你们村不是都姓余啊?”白玓瓅随口一问,没想到墨砚却认真地回答:“村里没有人姓余,大部分都没有血缘关系。”
“咦?我以为村落这种形式都是以宗族姓氏聚落构成的……原来不都是这样吗?”白玓瓅有些疑惑,之后更是低声自语:“难道岛外和岛内不一样?”
“原本并非如此,听老人们说‘阋墙之祸’后,熙攘周边的村子被搜刮的土都削平一寸,现在我们村和周边几个村子的人都是那之后迁过来的。”
“原来如此……”白玓瓅垂下眼,他便是阋墙之祸那年出生的,虽然没没经历那场祸事,但也见过晴姨身上夺城时留下的旧伤,碧圆军统领都如此,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白玓瓅并未多聊,而是继续问:“这是你家吗?”
墨砚站在原地未动,白玓瓅却觉得那块黑布之后的视线似乎犹疑了一下,回答:“这是船主为了给船员们一个住所建造的。”
他没有承认这里是自己的家,只是他很清楚并不是那样,没有亲人的他一直受到身边人的关照,他感恩,他回报,但是每次看到自己黝黑的皮肤和金色的眼睛,他就知道他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不知道来自哪里,自己的家人为什么抛弃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这些无言的困惑,他不好向村里人倾诉,面对与自己年纪相差无几却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墨砚还是想直接将这件事直接告诉对方,而不是经由他人告知面前的人。
白玓瓅人眨眨眼,脸上之前秘密被拆穿的愠怒已经完全消失,此时的神情带着些许诧异,没料到墨砚会如此坦诚,片刻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随之完全消散,他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手指沿着杯缘轻轻滑动,重启话头问:“通缉令上写着我的名字吗?”
“写了。”
“叫什么?”
“冷冰泊。”
“冷……冰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