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菱叶
冷霜华携冷凝澜一同前往关押着苏芰荷的司寇刑院,两人为了避人耳目乘坐的是宫廷日常采买的马车,冷凝澜明显有些倦了,此时侧靠在车内闭目养神,冷霜华坐在对面端详着自家阿姊,自从冷凝澜远嫁云来之后,自己已经多年未与她独处了,她每年至多三个月会回熙攘,除了处理外交事宜,有时还要兼顾出使。白玓瓅出生之后由于幼年身体欠佳,除了“阋墙之祸”那惊鸿一瞥的相见,整整三年冷霜华都没能见到冷凝澜一面,即便是适逢年节,冷凝澜也未曾回到琳琅境内哪怕一次……
很长一段时间,冷霜华都觉得“长姐如母”这句话就是形容冷凝澜与自己。当年自己只是个庶出幼子,几个世子已经开始处理政事,他母亲娘家并不富庶,母亲生他之后难产而亡,他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公子。与世子年龄差较大且没有母亲娘家势力为自己撑腰,这样的孩子即便是某一天早上溺死在映莲池中也无人理会,甚至收拾尸体的仆役可能还会啐一口,大骂一声晦气。
冷霜华行十一,是先君最小的孩子,九岁之前,只有一个乳母照管自己,这位乳母之前生了三胎都在月子里早夭,因此被夫家诋毁克子,她丈夫怕也被克死,在她还在坐第三胎月子时就将她赶出家门,那时母亲即将临盆,回家省亲回程时遇见倒在马车前濒死的乳母,将她带回青莲台医治,得知她的身世之后,便留她在身边做孩子的乳母。
九岁那年,先君寿辰于玉食厅中设宴,群臣恭贺,各位夫人都准备了寿礼,还帮自家的公主和公子装备了献给先君的礼物,只有冷霜华,不要说寿礼,就连拜见先君的礼仪也学得七零八碎,嬷嬷都怕他出乱子,又发愁寿礼之事,即便是先君知晓潺流水榭清简,但好歹也要送些礼物表达对先君的敬重。
那时冷霜华也帮不上忙,只有抽空偷摸练习拜寿礼仪,宫内设有私塾,但哥哥姐姐们大都由母亲单独邀请合适的朝臣或者大才当先生,私塾倒是鲜少有人去,这个年纪每日前往私塾念书的也只有冷霜华一个,先生每日也只教些典籍经注,冷霜华九岁也只是略微识字而已。
那天下午,结束了私塾课程的冷霜华拿着书本折返潺流水榭时,突然看到映莲池旁的悬波亭有人在争论些什么,冷霜华有些好奇,又不敢靠的太近,只能躲在花丛之后偷听,好在他发育迟缓,藏匿在花丛后便难以察觉踪迹。
凉亭中有三个人,年纪应当相仿,冷霜华见过里面有行七的兄长冷霜寒、行九的长公主冷凝澜与行十的小公主冷凝露,悬波亭内有侍女们准备的凉茶点心,此时冷霜寒正站起身高谈阔论,因为离得太远冷霜华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能远远看到他每次激昂地说完一段话,那边冷凝澜便说出一句什么话将他堵回去,冷霜寒总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过一会儿却又激愤地继续说什么,却总是被冷凝澜四两拨千斤地推回去,本来一直在吃点心的冷凝露似乎也察觉两人的剑拔弩张,好像是害怕两个人真的争执起来,于是拉了拉同父同母兄长的袖口,两个人离席前,冷霜寒又丢下一句什么狠话,只见一直面无表情的冷凝澜脸色微微一变,抬眼瞪了冷霜寒一眼,冷霜寒似乎有些萎缩,冷哼一声带着自家小妹离开了。
冷霜华见势不对,在两人离开后也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还未起身就听见一声狠狠地拍击石桌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啊”了一声。
“是谁?!”凉亭内的冷凝澜厉声喝问,一旁的侍女也往这边走过来,冷霜华察觉自己避无可避,只好起身从花丛中走出来。冷凝澜见他出来却忽然掩面笑出了声,冷霜华不知所措,侍女过来附身帮他拿下头上沾到的黄色小花以及遍布全身的叶子。
“是小十一啊……过来过来。”似乎有些懊恼因为自己窘迫的样子发笑而有失身份,冷凝澜整理情绪让冷霜华过去,冷凝澜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还拿了点心给他吃,冷霜华看到做成桃花央视,以桂花点缀的糕点有些拘谨,一手接着一手拿着糕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他没想到这么一小口就能吃到香甜软糯带着花香气的内陷,有些惊讶地发出好吃的哼声,又不敢张嘴称赞,只能慢慢咀嚼口中的点心。
一旁的冷凝澜有些好奇又好笑地望着连点碎渣都不敢漏下去的冷霜华,他既小心翼翼又被美味的点心勾起食欲,想快点吃又怕酥皮裂开,谨慎又专注地吃着点心的样子,真是又有点好笑又让人觉得有点可怜。冷凝澜将不同的点心都摆过来让他逐个品尝,小孩子胃口也小,吃了三四种就有些饱了,冷凝澜见他有些舍不得,便让侍女拿了食盒让冷霜华打包带回去,冷霜华一脸开心的道了谢,起身离开,回去后与嬷嬷分享了拿到的点心。
也是以那天的相遇为契机,最受先君宠爱的冷凝澜不知为何对他青眼有加,不仅教他宫廷礼节,还教他写了万寿图给先君贺寿,甚至让自己的先生也一并教授他课程,那段时间冷凝澜几乎代替了冷霜华母亲的角色,不仅如此……冷霜华束发那年,冷凝澜在送了他一套玉冠之后问了一个改变冷霜华一身的问题:“阿弟,你想不想成为,琳琅国主?”
如果那之前冷霜华只是以相安无事地活下去为目标,那么自那一天开始,他的目标就是实现阿姊对自己的期望。慢慢当初,走到了如今。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两个人到达冰圉。此处与盐斑牢仅仅关押宫中内侍不同,是真正关押各种穷凶极恶囚徒之所,两人先到了审问室,说是审问室,实际上是冰圉之中官员休息之所的大厅,到达时岁星痕在其中等待。冷凝澜注意到内室之中是站在正厅中央的岁星痕、他身侧站着的两名狱卒与跪在地上的苏芰荷,甚至门口都没点灯,只有室内点起了烛光,烛光之中岁星痕微微低头静候,见两人前来拱手一个官礼,冷霜华嗯了一身,岁星痕请冷霜华上座,礼节虽然到位,表情依旧是冷硬疏离,冷凝澜却并未随冷霜华走上去,而是出声道:“给犯人一把椅子。”
此言一出,岁星痕眼神扫过来,他并未与冷凝澜共事过,他出任司寇时冷凝澜已经出嫁,只在传闻中听闻这位长公主的前尘种种,此时国君还未出声,冷凝澜这句话说得有些僭越,岁星痕又望向冷霜华请求指示,冷霜华点点头,岁星痕便出声让狱卒搬来椅子。
冷霜华走到上座,本想在身旁加一把椅子,却见冷凝澜已经在偏左坐下,岁星痕看到当下情境,让两名狱卒在外守候,将之前审问所得的证词递给冷霜华与冷凝澜各一份,之后便坐在书记的位置上准备记录。冷霜华看了一眼岁星痕,此时身居司寇的岁星痕明显不出门静候,既然犯人送至此处,也就意味兹事体大,再也不是能够将事情限于小小青莲台之内了,现下三国联盟竟然还牵扯海国人,冷霜华也清楚这点,但人已经交给冰圉四天还未见成果,此时冷凝澜又面临出使瑎国的任务,若不趁此机会审问,之后应是也无协同审问机会了……
冷凝澜望着手中的供词,苏芰荷在里面交代了一名海国人准备刺杀琰国小王子,而苏芰荷在青莲台外被他收买,协助他潜入青莲台成为侍从,之后又以犯事为借口将他关进宫牢之中,利用宫牢内通海的井挖通与映莲池的连接,借此以一般侍从的模样刺杀小王子。冷凝澜眉头轻皱,这整篇供词看上去是什么都交代了,却唯独缺少了最关键的动机,若是家贫或者欲望极强的人也就罢了,但是面前的人是苏芰荷……那个当年冷霜华母亲故去也无怨无悔陪在他身边的乳母,在自己帮助冷霜华夺权被人下毒险些丧命时也是她孜孜不倦地照顾才让自己逐渐恢复,在韩清泉初入青莲台时面对自己的请托,她也无怨无悔地照顾着韩清泉,即便是在冷清泉失踪之后,她也并未离开幽咽轩,而是恪守本分继续照顾年幼的冷冰湶……几十年的光阴匆匆而过,冷凝澜不认为自己会错信面前不辞劳苦的荷嬷嬷更何况面前的荷嬷嬷犯下的是里通外国、意欲挑拨琳琅与琰国关系的重罪。
看完供词,冷凝澜又注视了一会儿被绑着垂头坐下的苏芰荷,问坐在对面坐在桌后的岁星痕:“这几日审问,用刑了吗?”岁星痕刚刚砚好墨,听到冷凝澜的问题又望了一眼国主冷霜华,见冷霜华没有异议,便回答:“第一日沉默无言,第二日用了笞杖招了收人钱财并不知对方是鲛族,第三日收到宫牢中白檀的证词,用了鞭刑,今天白天第二次她交出了这份证词,我让她倒着叙述过程,她有遗漏,明日准备用拶刑。”
岁星痕回答完,这才将手中剩下的白檀证词与案情推论交到冷凝澜手上,冷凝澜看了看主位上的冷霜华,这才发现对方的卷宗更厚一些,自己不仅是拓写,内容也仅限于苏芰荷的证词,她倒是没生气,反而对面前这位中年司寇有些欣赏,这表明他一开始就知道苏芰荷在青莲台的身份,自然对苏芰荷在青莲台中的地位有所了解,但依旧在并未审问出有用信息时也会借由刑罚推进案情,即便知道自己会前来,也察觉出只有出使责任的自己明显与司寇所辖刑狱之事无关,提供证词也仅限于自己是泠沦氏一员,刑罚罪狱需要这种适当变通却恪守本分的人。
冷凝澜浏览一下白檀的供词与岁星痕的案情分析,心中有了些计较,看了一眼自家弟弟,冷霜华知她要先审问,微微一点头。
“这一纸供词既无动机,也无指使者,为谁顶罪,替谁卖命,概无定论,先将她主子冷冰湶扣押了罢。”
听闻此言,苏芰荷猛然探头,只见冷凝澜正冷冰冰地望着她,如同多年前于朝堂之上断人生死一般,只是那时自己立于她身侧,而今已是阶下囚徒,思及此,苏芰荷又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韩清泉失踪多年不见,冷冰湶现下只是个连封号也无的公主,你身为她现在的侍从,侍从里通外国,主子视为同罪。”
并未对冷凝澜的反问做出任何反应,苏芰荷只是望着自己带着铁镣脚铐的手脚继续沉默,冷凝澜唇间浮现一抹冷笑,望了岁星痕一眼,岁星痕眼神一动,会以着继续说:“苏芰荷,今日公主冷冰湶与侍女叮咚已被扣押,宫牢暂时不能关押犯人,国主与长公主前来就是为了将她们押入冰圉。”
“真是可笑……”苏芰荷依旧没有抬头,声音从牙缝中漏出来。
“哦?”
“堂堂杀伐决断的惊澜公主也会去为难一个黄口小儿,老身凭什么为了一个柔弱丫头失却发财的机会?”
冷凝澜似无所觉,将手中的案卷拓本放下,悠然地抿了一口茶,这才悠悠回答:“我自然不想难为自家侄女,不过韩清泉是失踪,如今是死是生无人知晓,是否会重演当年‘阋墙之祸’犹未可知,即便不是冷冰湶指使,也可能是韩清泉授意。”
“她……是被冤枉的……你们……该知道她当年是被冤枉的……你们当年冤枉了她,现如今……还要继续冤枉她的女儿吗?”苏芰荷抬起眼,岁月如同沙砾风化了眼中曾有的澄澈,即便现今她的眼神依旧坚定,却也蕴涵着堪不破的沧桑,她并未望向冷凝澜,而是盯着主位上坐着的冷霜华。
“你是真的想提冷冰湶母亲做的那些污糟事?”冷霜华反问,冷凝澜了解自家这个弟弟,由于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当初自己的亲近也带他许多麻烦,如果最初大家只是因为他太小而无支持者而怠慢他,那么后来几个兄弟姐妹则是明里暗里使绊子挤兑他,那时候开始冷霜华便不怎么表露情绪,只有这种带着恶心语气的反问时,才能察觉出动怒的情绪变化,冷凝澜其实也不知道当年阋墙之祸时韩清泉究竟做了什么,虽然人人谣传韩清泉与玖国将军飂戾私奔,白云逸与自己率云来岛援军前来支援时就听过这些谣言,当时冷霜华只说飂戾确实与乱军沆瀣一气,但并未提及韩清泉与飂戾有染,只是说她背叛自己与人私奔,这件事也成为他们姐弟之间的一个心结,转眼十二年,每每谈及此,冷霜华仍会勃然大怒。
岁星痕也察觉到国主语气冷漠疏离,状似不经意地扯了一下纸张,镇纸落地之声惊醒了被冷霜华的戾气吓得发愣的苏芰荷。
“老奴……只希望……小公主无头无虑地长大。”
“被牵扯进这件事中,你还能指望她安然长大吗?!”冷凝澜激出真怒,厉声质问,苏芰荷却又低下头,不出声,不辩解。
从苏芰荷种种反应,冷凝澜就能猜出冷冰湶与此事无关,下午自己已将冷冰湶与叮咚隔开分别套话,当下也借着关押两人的名头炸出了荷嬷嬷对两个人的担忧,而荷嬷嬷明明十分忧心两人,却要佯装不在意,只有在提及韩清泉时才有一丝松动,她明明知道现下国主厌弃与韩清泉的一切,如果凭借这股厌弃加上安漪阁那个人从中挑唆,冷冰湶甚至会因此获罪……在琳琅再无立锥之地。
琳琅……再无立锥之地……?
“你该不会以为……一个琳琅不要的公主,还能回珖国吧?”冷凝澜突然察觉了苏芰荷沉默的真意,岁星痕闻言从奋笔疾书中抬头紧盯着苏芰荷,发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虽然冷霜华与冷凝澜并未示意,但岁星痕仍旧觉得此时苏芰荷经过连日刑罚、审问与今日眼见两位旧主的绝然之语,此时便是破其防御的最佳时机,于是他便开口:“清泉公主虽贵为珖国长公主,却未经大荒氏应允便前来琳琅,依照珖国法度……清泉公主封号撤销、公主府查封,其母逐出琉璃馆,其子女三代之内不能再踏入鹤雪城一步。”
此时苏芰荷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望着岁星痕,此前接连三日的刑罚都未让她露出如此惊惧的神色。
“泠沦氏里通外国,需施以车裂之刑,阋墙之祸中通敌卖国的泠沦氏冷霜寒便是被处以车裂之刑。”
“他们明明说只要事成便能让公主安全回鹤雪城的!”苏芰荷喊出声,之后便惊恐地捂住嘴,但已是徒劳……岁星痕已将这些话记录在案,苏芰荷悲愤大呼,想要过来抢夺审问记录,门口的狱卒听见响动已冲进来将她按在地上。
此时,苏芰荷眼前突然一暗,眼前是冷凝澜罗裙的一角,此时她忽然柔声问:“向你承诺能将冷冰湶送回鹤雪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