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未被发现的开始
2012年六月的某一天,父亲终于等到可以使用免费乘车卡的日子了,他是六月的生日,那一天他刚满七十岁。这个刚满七十岁的双子座老人,一大早就顶着他那颗思维活跃、随时都有可能冒出奇思怪想的脑袋,骑着自行车喜滋滋、羞答答地去居委会领乘车卡了。
出门前,他对我“呵呵”讪笑了两声,挠了挠光秃秃的头皮上所剩无几的发丝,开步向家门口走去,留下一串脚踏地板“噔噔噔”的响声。也许他自觉并未衰老,所以他为自己竟可以从此免费享受公共交通而略觉羞涩。可他又是那么期盼拥有一张免费乘车卡,以免费的方式享受生活,那是他六十九年来敢想却又无以达到的幸福。这样的幸福,只能从第六十九年之后的这一年开始。的确,他已然成为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可这是一个形同壮年的老年男子,一个有着骑自行车飞驰半小时以上的体能的老人。为此,我还在他出门时调侃了一句:以后坐地铁,记得给疲惫的小白领让个座啊!
然而,他骑着他的自行车,从居委会空着手回了家。原因?今天是周日吧?居委会大概休息,弄堂里的所有门都紧闭着,所以,没领到……好吧,那就明天,明天是星期一。
第二天,他再次欣欣然前往,一个小时后,竟还是空着手回了家,情绪却已完全不似昨日的高涨,而是神色黯然,如同不擅游泳的人不幸溺水,却又努力挣扎着爬上了岸,虚弱而委顿,嘴里还喏喏道:我怎么寻不着居委会了?明明去过很多次的……
居委会就在小区隔壁的弄堂里,骑自行车只需五分钟。可是,他在一条十八年前就已熟识的弄堂里徘徊了一个小时,他找不到他要进入的那扇门了。他从不认为需要记住那是几弄几号,那只不过是一扇让他熟视无睹的门。可他就是找不到了,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寻找着,在这整整一个小时里,他顿悟般地发现,连自己都是不可信的了,那么别的一切,还可信吗?
幸好他还认得回家的路,幸好他回来了。倘若那一日他出了家门从此不再回来,那么一切是否可信的问题,大约该轮到我和我的家人来质疑了。
最终还是母亲去居委会把父亲的免费乘车卡领回了家,可是至今,这张卡一次都没被使用过。仅在领到免费乘车卡之后的第四个月,他就失去了独自出门的能力。人生第七十个年头开始享用的那份幸福终于来临时,他却以飞也似的速度,与幸福擦身而过了。
在父亲表现出显著病症之前,我们一直没有意识到,其实2010年他的言行开始出现略微异常,那即是AD在悄悄来临。那时候,母亲还被一家饭店聘用,每天要上班,这个财务出身、典型处女座性格的老妇无论到哪一家单位,都被领导或者老板信任。她认真投入、锱铢必较,做事一板一眼,甚至缺乏变通,这恰恰又使她成为财务工作的最佳人选。聘用她的饭店曾有一名收款员窃取营业款,她轧账查出,并毫不姑息地揭发,老板因此奖励了她。倘若辞退员工,我母亲可能是最后轮到的那一个。她很骄傲于自己的这一优点,也因为退休以后继续发挥着余热,生活便过得颇有成就感。
父亲却并不如此。让我回忆一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越发脾气古怪、心胸狭隘,对老妻越来越不信任了?大约是2010年?或者更早一些。记得当时父亲退休没多久,弟弟为父母安排了桂林旅游。之前他们去过海南,老两口玩得意犹未尽,回来后对我们姐弟说,打算每年旅游两次,争取玩遍全中国。然而,“玩遍全中国”的宏伟计划仅仅实施到第二个站点,问题就来了。
从桂林回来当天,母亲打电话给我。他们吵架了,吵得很凶,起因,起因……令我难以启齿的起因,只为旅途中,母亲被同团的一个老头“摸”了一下手。
记录刚开了个头,我就感觉到了叙述的困难。显然,我正在揭父母的短,或者说,我正在外扬家丑。我终于体会到,真正的坦白有时候实在令人难堪,可我依然不知道,倘若继续坦白,我要拿出多大的勇气。我无意掩饰作为凡人的父母身上常见的陋习或者劣根性,他们成长于物资匮乏的艰苦年代,经历了动荡的岁月,为了生存,他们竭尽所能,甚而一定程度的不择手段。然而对他们的剖析和内心挖掘,我却始终不敢轻易触碰,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有一种挖自己心肝的疼痛。
然而父亲病后,我越发感到记录他们的真实人生是多么迫切,哪怕有瑕疵、裂缝、缺陷,他们依然是给予我生命的父亲和母亲。对于生命本身而言,他们许多时候的功利、自私、市侩,甚至猥琐,都是那么微不足道。至少,我和弟弟,我们应该为父母以强大的生命力孕育了健康的我们而骄傲。我无须逃避,也许最为真实的呈现,最为坦然的记录,恰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我想,每一次我意欲寻找父母的人生缺憾,那就是一次满怀敬重的追忆,以及一次自我的完善。
好吧,让我回到那次至今想来依然令我羞愧万分的桂林游,按照父母的叙述,我觉得有必要把发生在旅途中的“摸手事件”简洁而清晰地复述一遍。
那是一个老年旅游团,参加者多为老年夫妻,事情发生在漓江游船上,途中,老人们正围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位口才比较好的老头挺爱出风头,不时给大家说笑话讲故事,还配以丰富的动作表情。说到某个段落,需要做一下模仿拉手的动作,于是顺手拉住了站在边上的我母亲的手。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有两秒钟,总之,那个需要拉手的模仿秀做完,老头才把母亲的手放开。
我想尽量准确、客观地再现彼时的氛围和状况,如此我们就能设身处地想象,一个拉手动作其实并不足以让父亲如此生气。可他足足生了半个多月气,并且下了可怕的结论:她背叛了我!
母亲自是委屈至极,坐在一边伤心哭泣。作为女儿,我只能劝父亲:几十年的夫妻,你还不了解妈妈?
父亲接下来的话尚且令我觉得合理,他说,我知道你妈不会真的做什么出格的事,但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当着我的面,老头摸她的手,她居然不反抗……
我明白了,他把脸面看得太重,他相信妻子内心的忠贞,却为她的表现不够贞烈而觉丢脸。可是在我眼里,无论如何,母亲对突如其来的拉手动作的反应是有些愕然而不知所措的,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比如,果决地甩开那个老头的手,并且还以一个表示反感的白眼。其实,老头的妻子在旁边呢,不可能发生任何问题……我就是这么劝父亲的,我试图分析当时的情况,尽力使他理解并释然。
可这么一说,父亲转而对我生起气来: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堪啊!脸都丢尽了!他甚至用了一个词:恶心!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恶心”这两个字时,我终于明白,他是深深地感到被伤害了。那时刻,我几乎无话可说,我在回忆,父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狭隘而计较了?以前他似乎也吃过母亲的醋,但反应不会这么剧烈,即便生气,也会保持起码的自尊。事后母亲在我面前提起:你爸年轻时就小心眼,我和男同事说句话他都要给我脸色看,他的女同事到家里来玩,我可半个“不”字都不说的。
我无奈道:你要是能吃他的醋,他就不会吃你的醋了。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却明白,父母对这样的换位思考是无法理解和接受的。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往事,一件与我有关、我却并无记忆的往事。那时候我还没上幼儿园,也许是四五岁的光景,母亲常带我去她上班的地方玩耍,她在一爿五金电器商店工作,这类商店的营业员多为男性,不像杂货店、针织百货店,以女营业员为主。某个傍晚,父亲下班回到家,幼小的我忽然在他面前说:小X叔叔到我们家来了。
这位小X叔叔,正是五金电器商店众多营业员叔叔中的一个。父亲当即变了脸色,转而质问母亲:小X为什么到我们家来?
母亲莫名其妙:没有啊!怎么可能?
父亲指着我说:小孩子说的都是实话,成年人才会撒谎。
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母亲追问我:谁来我们家了?怎么来的?来干什么?
父亲试图提醒我:小X叔叔来过我们家?有没有来过?再想想……
那个四岁或者五岁的孩子在遭到一连串的质问后,聪明地意识到自己适才的话惹来了麻烦。于是她决定,接下去她将以闭口不言来应对一切。她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无言地看着她的父母,她三缄其口、不吐一字,不说有人来过,也不说没人来过,只是呆站在原地,把沉默坚持到了最后。
事情的结果是,父亲在气急之下伸手甩了我一个耳光,我想,当时我大概哭了,母亲也一定哭了。那场事故是怎么过去的,母亲没有提过,但我相信,这确乎是一桩从我口中说出的子虚乌有的冤案。三十多年后,母亲再度回忆起此事,依然很不理解:天晓得你为什么要那么说,根本没有的事。
我了解母亲,她不可能为了替自己圆谎而把罪错抵赖于孩子,并且,日后的每一天,我和弟弟都生活在她身边,直到高中毕业我才离开家。母亲的工作环境、社交处世、待人接物,我太熟知,我几乎认识她周围的所有同事、朋友,我们小镇那个弹丸之地,谁不认识谁?而我对母亲,从没有丝毫品行轻浮的印象。
为这事,我至今愧疚不已,我让母亲莫名蒙冤,让父亲感到伤害,而成年的我也不得不问自己,那时候我为什么要说“小X叔叔到我们家来了”?
曾经对闺蜜燕子说起此事,她调侃我:你幼年时代就流露出一个未来小说家的端倪,虚构,虚构是小说家的长项。
燕子的分析也许有一定道理,倒不是依据我现在以写小说为职业,而是,想象。我相信,幼年的我,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我同样相信,那个“小X叔叔”是母亲同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那时候我整天在母亲单位里混迹,我被电器商店的众多叔叔围绕着,便也拥有了自己的喜恶。比如那个引诱我把手指头伸进插座小孔的叔叔,就令我十分讨厌,当时我被电流电麻得吓坏了,大哭不止,这事我还依稀记得。至于那个我已经完全不记得的“小X叔叔”,也许他经常给我讲故事,或者请我吃过糖果,我便喜欢上了他,并且热切地希望他到我们家来做客,这种希望被我小小的脑袋反复思索、强化,然后,想象出现了……当我脱口而出“小X叔叔到我们家来了”时,我想,我只是表达了某种愿望,而非事实。可是,这种表达是多么可怕,它造成的严重后果,是幼小的我不能料及的。
为此我查过《儿童心理学》有关理论,科学解答了我的疑问:通常孩子到了三四岁左右,就会有爱说谎的行为发生,这也是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特有现象。然而,年幼孩子说谎的动机,并不如成人想象的那样,他们只是在编造一个故事、一个梦想,或为了达成某个心愿而夸大自己的言辞,事实并非在说谎,所以父母应懂得分辨孩子说谎的性质和动机。
可是,我该如何把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场误会向父母解释清楚?我该如何让他们明白,一个孩子的“谎言”并非出自她想要撒谎的本意?对此我感到无能为力。
好在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尽管他们不懂所谓的“儿童心理学”,但是健康强盛的生命力使他们在发生矛盾之后能很快自愈,毕竟,恩爱远远超过偶生的龃龉。可是现在,他们老了,他们的免疫力下降了,他们不再强大,于是,一次误会成了一场疾病的导火线。
都说时间是医治伤口的良药,桂林旅游引发的“摸手事件”暂告段落,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做不到相互不理不睬。父亲其实一天都离不开母亲,他找不到没有破洞的袜子,他不知道衬衣放在哪个抽屉,他的衣食琐事,一辈子都是母亲替他操心。他们终是和解了,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就好。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
自那以后,父亲对母亲的芥蒂越来越深,桂林游的后遗症一次次爆发,甚而发展到母亲在上班时,父亲忽然从天而降,出现在财务办公室窗外。他去查岗,查他的老妻脱离他的监督后是否还能保持检点。也会被母亲的同事发现,他便搪塞,什么在附近办事,顺路过来看看,一副谈笑风生、心胸开阔的模样。有时候,母亲在卧室换衣,关闭的窗帘漏了一条缝,他便怒不可遏地质疑母亲的品行,斥责她不守妇道,言语伤人,不留情面。
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患病的蛛丝马迹,我和弟弟猜测,是不是父亲进入了更年期?据说男人也有更年期,只是比女人晚几岁。也可能是退休综合征,母亲天天去上班,他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闲出来的病。我和弟弟便竭力鼓动他参加社区老年人娱乐活动,去公园唱歌跳舞,或者报名老年大学,去听听课,聊聊天。在我们的劝说下,他倒是在公园里找到了一群自弹自唱的同类,都是退休后无所事事的老人。父亲天生的好嗓子让他在那个群体中显得很是出挑,那以后,他每天上午都要去公园消磨半天时间。
那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偶发矛盾,大多是与母亲一起外出时遇到某人某事,便触发了他的某根“醋”神经。或者,母亲下班后没有准点到家,他便怀疑她途中开小差,去了他不了解的某个地方……他的猜疑完全没有根据,母亲的解释或者我们的开导,总能使他在将信将疑中一次次“原谅”母亲。
我们期盼着一年半载后,父亲的更年期自然度过,一切还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然而,我们没有等到他完全恢复的日子,他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对母亲的猜疑越发频繁,几乎每天都会生出事端和母亲吵架,直至2012年初,病症完全暴发。
从“摸手事件”到完全发病,其间足有两年,现在想来,那两年正是AD症的孕育期,我们谁都没有发现,病魔的手正悄悄地伸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