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丢失时间的人
2011年,我的外公因患脑出血住进了医院,如今他依然在医院里过着与病床不离不弃的生活。好在母亲有姐妹兄弟七个,一星期轮下来,正好每人去医院照顾外公一天。我的任务,就是每周一次开车送父母去外公所住的医院。为此,母亲常常感叹子女多的好处,她只有一子一女,她无法想象,等他们老了,他们将如何打发一周七天中剩余五天的孤独?她的儿女如何才能每天陪伴在她和她那正渐渐失智的老伴身边?
父亲的智力和生活能力几乎降到学龄前儿童的水平,甚而弱于五六岁的孩子。未来等待着母亲的将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已有所预料,她朴素地预见到,夫妻相互陪伴终老的童话已然不再可能成为现实,她以自嘲甚或幽默的口吻道:除非诺贝尔奖评委会忽然宣布,某位科学家发明了有效治疗AD的药。
这是她的梦,亦是我奢侈的想象。
父亲的智力退化,最初表现为时间认知的混乱。刚吃过早餐,打了半小时瞌睡,醒来却说:该吃晚饭了吧?或者半夜三更要穿衣起床:天都快亮了,还睡?
大约是2011年的下半年,我们只是发现他经常认错钟表上的时间。那时母亲还上班,每到下班时段,他就翘首以盼,等不及时,就去小区外公交站牌下等候。倘若因为堵车母亲晚到家片刻,他就大发雷霆,指着挂钟说:都七点了,怎么才回来?又去哪里“捣糨糊”了?
事实上,挂钟的时针也许正指在“5”上。母亲纠正他,他对着挂钟端详片刻,这才“哦——”地释然,然后自责:我的视力退得太快,越来越看不清了。
我们也以为,那只是他眼睛老化得厉害。可他还能戴着眼镜对照着我给他买的《中外民歌金曲精粹》唱那些老歌,还能每天去公园混迹于一群退休老人中唱歌跳舞。他嗓子好,是很有特色的民歌男高音,尤其擅长蒙古族、藏族歌曲,那些婉转的曲调,他唱得优美而游刃有余,他还把擅歌的基因遗传给了我。然而,公园里的歌舞活动似乎没有让他尽兴与满足,看上去,他并不十分热爱这种集体活动,一般只持续到上午十点左右就独自回家了。接下去的大半天,他就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一睡,也许就是两三个小时。他不爱逛街,不爱串门,更不愿意参与麻将之类有金钱来往的活动,哪怕只是三五元之间的输赢。他太爱惜他的钱了,他舍不得从自己口袋里往外掏一分钱。如此,他便为手里拽着大把大把挥霍不掉的时间而恍惚与迷茫着。除了看电视、睡觉,所有剩下的时间他都用来等他的老妻下班回家,心情便格外焦急,不断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若没听见电话铃声,他就一遍遍地打,直到被发现时,手机上也许已经堆积了几十个未接来电。如此,母亲到家后看到的必定是他那张气得铁青的脸,继而对母亲的行踪又一次提出怀疑和质问。
状况似乎有些严重的趋势,我开始上网查询,关键词是“更年期”。果然跳出很多有关老年男性更年期的信息,父亲的症状大多符合,比如脾气变得古怪、暴躁、猜疑心加重等。但他的年龄已经过了医学上对男性更年期在六十岁左右的界定,难道因为体质好,七十岁才刚到更年期?我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与此同时,网页上更多有关老年疾病的文字涌入我的视线:老年忧郁症,老年精神病,老年痴呆……
我像躲避瘟疫一样关闭了网页,我不敢看那些词条下面的详细内容,我无法接受我的父亲可能患上那样的病。从小到大,他留给我的印象多是坚强、开明、热情、善言……他怎么可能得老年忧郁症或者老年精神病?我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的变化。
那些日子,父亲对母亲的行踪极度关注,对母亲的行为接近病态地计较。母亲出门时与异性邻居打个招呼,遇到某位异性老同事寒暄了几句,他都会大怒而斥责他的老妻道德败坏。似乎,他回到了十八岁的青春年代,俨然一个多情的吃醋王子,为着深爱的恋人不至从他身边逃离而草木皆兵、处处设防。母亲亦是被他搞到终日惶惶不安,他却乐此不疲于类似克格勃或盖世太保的“监视”与“揭露”。母亲当然不接受他对她品行不端的评判,他便又为她的不知错而气极,于是大吵。好几次,母亲半夜打电话向我求救,又气又恨地说,都老得半死了,怎么变得这样“污理蛮理”?
然而父亲一接我电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没等我开口,就率先询问起我的工作和身体,关心我的吃饭和睡眠,哪怕一分钟前他还与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此刻却像没事人了。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流露心底的落魄和失意,他勉为其难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还要在子女面前表现出与母亲的恩爱。他压抑、忧虑,日子过得近乎忍辱负重,他无法消解这些负载在心头的情绪,便更加频繁地挑起各种事端与母亲吵架。
我做不到像工会主席那样去调解父母之间关于男女问题的矛盾,这大概是世上最尴尬的调解工作了。可我终于还是无法沉默下去,在一次父亲又因窗帘问题与母亲大吵后,我对他说:爸爸,妈已经六十七岁,没什么姿色可言了,你就放一百个心,你的老太婆没人要的。这世上,也就你稀罕她。
也许是被我揭了底,扯破了脸皮,他干脆不再隐瞒:既然女儿都知道了,那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我问:谈什么?他说:谈谈你妈的事,她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有很多问题……接下去,他开始举例,证据多得几箩筐都装不下,思路却相当混乱,所有事例都没有明确的时间、地点,所指对象均以“那个人”或者“那个谁”等模糊代词称谓,并且没有一例是叙述完整的,有头无尾、天马行空、毫无逻辑……语气却是悲伤和无奈,似乎真的一辈子活在屈辱中。
在他语无伦次地罗列他的老妻的罪证时,母亲在一边已经哭得几欲气绝。我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他近乎痛心疾首的控诉,他这是故意要侮辱、污蔑、诽谤母亲吗?可他自己分明也感到受了极大的伤害,他认为那些证明母亲“有罪”的证据都是确凿无疑的,可是在我听来,那根本就是支离破碎的梦话。我几乎怀疑,父亲是不是得了“受迫害妄想症”?为什么他总觉得母亲背叛他?
2011年10月19日,外公突发脑出血,被送往医院急救。大舅打电话给父亲,他马上赶去医院。因为我们家离医院近,父亲便自告奋勇回家拿住院的洗漱用品。当时同去医院的三姨夫后来告诉我,父亲下了手术室大楼,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他在楼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来回回转了很多圈,如同撞了鬼似的,怎么都走不出医院大门。大舅在楼上的窗口看见了,对三姨夫说:看看,看看,姐夫怎么变得这样笨?
好不容易出了医院大门,他骑自行车回到家,母亲已经从单位赶回,整理好洗漱用品,两人一起返回医院。可是进了医院大门,父亲却找不到外公住的那栋大楼了,才半个小时,他已经不记得。
我终于意识到,他的记忆力衰退得如此之快实在是不正常了,回头看他近半年来对母亲极其苛刻的态度,无中生有的猜忌,我怀疑,父亲的心理或者精神大概真的出了问题。再度查询网上有关老年疾病的信息,一一对照,似乎,父亲患了所有与精神、情绪、心理有关的老年疾病。许多症状符合忧郁症的特点,但忧郁症会失眠,他却不会,睡觉是他最重要的生活,他睡得着,并且晚上睡、白天睡,一天二十四小时,大约有三分之二在睡觉。难不成忧郁症也会嗜睡?或者,或者,竟是老年痴呆?记忆力急速衰退,对伴侣无端猜忌,对金钱极度吝啬……看起来像,可他才七十岁,太早了吧?
我无法找到确切答案,便想着抽空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可父亲却好像知道我们正在怀疑他患了病,便要努力证明自己的健康似的,从外公住进重症监护室开始,竟变得正常起来。那些日子,父亲上午去公园,下午去医院。他担负起了每天为外公送人参汤的任务,四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他和半昏迷的外公说话,给外公僵硬的手脚做按摩。有规律的生活和工作让他感到忙碌而充实。他不再做盯梢的克格勃,给母亲打电话也不那么频繁了,并且猜忌和怀疑明显减少,只是对窗帘还偶有要求。也是母亲学得乖巧很多,出门只埋头赶路不东张西望,卧室的窗帘总是闭得严丝合缝,她不想招惹她那个刁蛮的老伴,她尽量避免着引起冲突的任何事由。
那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父亲的精神显得良好,不像是得了心理或精神疾病。我想,也许过于空闲的退休生活让他倍感寂寞和空虚,积累起来,就患上了某种叫“退休综合征”的病。现在外公住院了,父亲便如踏上了新的工作岗位,退休综合征不治而愈。他成了一个有用的人,他被另一个更老的老人需要着,为此他必须要求自己保持健康的、旺盛的生命力。
这年冬天,我们过了一个祥和的春节。弟弟和弟媳从海南飞回了家,年三十晚上我们请外婆来家里吃了年夜饭。春节过完,弟弟、弟媳回海南,母亲又开始上班,我也投入了新的创作。春天悄悄地来了,我默默地祈祷着父亲的“病”能因着护理外公而好转,乃至恢复正常。然而,早春二月,父亲的“被迫害妄想症”又蠢蠢欲动起来,就像封冻了一季的种子,在春天温暖的空气和潮湿的土壤中渐渐复苏,而后,某一天的某一时刻,骤然间冒出了邪恶的芽孢……
2012年的五月到六月,是父亲发病以后精神症状最为严重的一段时间。每天早上,他总要骑着自行车去公园,与他那些唱歌的老伙伴碰面。他在外人面前依然随和、谈笑风生,公园里的老伙伴们根本看不出他的病,只觉这个唱歌好听的老薛变得越发高傲了,人们请他表演,他总是只唱一两首歌,之后便不肯再唱。
我问他:为何摆谱?他说:多了就不稀罕了,也要把表演的机会让给别人一些的,老太太们唱得难听,也喜欢唱呢。
这话在我听来很是知书达理,自尊、礼让、体察人心。可是话锋一转,他又说:一群人婆婆妈妈,为谁唱得多唱得少还吵嘴,和他们混在一起,我都显得档次低了……俨然一副小明星大架子。前后两种说法,本质上是一回事,但境界完全不同,不知道哪一种态度才是发自他的内心。但是,不管他是否瞧得起那群被他称为婆婆妈妈的同龄人,他照例还是每天花费半天时间去公园“上班”,这终究是好事。直到有一次,他们去一所敬老院演出,轮到父亲独唱时,他竟把一首最熟悉的歌唱得支离破碎、不忍卒听,那些曾经熟记的歌词,被他几乎遗忘殆尽,更可怕的是,在上台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忘了歌词。
他被自己羞辱了。“不玩了,早就不想玩了,谁稀罕?”他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宣布从此不再参加公园的歌舞活动,却掩饰不住一脸的挫败感。我不知道在舞台上出一次洋相对于他来说有多么羞耻,但我知道,从此以后在他的字典里,唱歌成了“自取其辱”的代名词。我们便联想到,他那充满傲慢与偏见的人际交往,以及不愿与老伙伴们合作的真正原因,也许是他已经隐隐感到,他正逐渐失去把握与控制“歌”和“唱”的能力。那简直就不是原来的那个老薛,而是一个越来越不会唱歌,甚至从来不会唱歌的老薛,这个可恶的老薛,正一口一口侵吞着原来那个擅歌的老薛。
那以后,他果真不再去公园,整日待在家里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盼望母亲下班回家。一个人的日子,太漫长了,漫长到不断地睡过去,醒过来,又睡过去……于是给他的老妻打电话,从一天打三四次,到一天打七八次,直到半小时打一次。
在这之前,我和弟弟曾多次劝母亲辞去工作,回家陪伴父亲。她没有正面答复我和弟弟的建议,每天早上依然准时去上班,直到下午下班时间回家。她好像并不担心她不在家的时间段里,她的老伴该如何度过,过得是否寂寞。
我知道,与我一样,母亲也在逃避,逃避一份情感完全负载于她一个人身上的压力。虽然她已是一个六十七岁老妇,可她一样希望拥有自己的生活,她对未来时刻都要陪伴着一个“刁蛮的病老头”充满了恐惧,她去上班,更多是为逃离这个压抑的环境。
我什么都知道,便不能硬逼着她辞工回家陪伴父亲,我无法告诉母亲什么叫“老来伴”。“老来伴”,其实并不是一种公平的相互陪伴,而是需要健康的这一个照顾患病的那一个,需要相对年轻的这一个照顾更老的那一个,需要活着的这一个为先于他(她)死去的那一个料理后事……世上没有一对完整和公平的“老来伴”,总有一个人要牺牲更多,总有一个人要留下来孤独地走完余生,先病、先老、先逝的那一个,便是有福之人。现在,命运让你比你的伴侣长寿、健康,并且更久地保持着耳聪目明、手脚灵便,那么照顾他(她)吧,这是命运对你提出的要求,照顾比你先老、先病的你的爱人吧,照顾他(她),直到他(她)安然死去……这是我每每担忧父亲因孤独而病况日趋严重的内心怨言,事实上,这些焦急、焦虑甚而气急败坏的声音并未从我的胸腔里窜出,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对母亲这么说,那是她作为独立个体的选择,她有权主宰自己的生活。可是很多次,因为无法按时回家看父亲,我一边内疚着,一边自我安慰:倘若要牺牲,也不该牺牲年轻人的工作和生活吧?有时候参加了一场可去可不去的活动,我就愧疚得像是犯了罪,几乎想立即从活动现场拔腿逃回家。倘若我在享受生活的同时把父亲孤独地丢在家里,那样我就无法享受得坦然而心无芥蒂。而当我苦痛地创作着、劳累着,那么我会略感安慰,不是我不去陪伴父亲,而是我实在忙碌,我要工作……
可是,强烈的愧疚感还是如阵痛一般持续折磨着我。我自由着,却因亲人的不自由而愧疚;我快乐着,却因亲人的不快乐而愧疚;我尽情着,却因亲人的不尽情而愧疚……如此,我便不再自由,不再快乐,不再尽情,任何时候我都在想,我是不是在逃避责任?我是不是一个不孝顺的孩子?想得多了,便为母亲坚持要去上那份月薪两千元的班而在内心怒吼,为自己每时每刻的愧疚怒吼。
拖延了四个月,母亲终于不敌父亲每半小时一次的电话骚扰而辞工,全身心地回家做起了父亲的“老来伴”。这不公平的“老来伴”,其实只是母亲对父亲的陪伴,于她而言,这种陪伴与幸福无关,有的只是艰辛与压抑。可她必须陪伴他,谁让她是他的老妻?而在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即将到来的未来时光里,孤单的母亲由谁来陪伴?
我确定我会陪伴母亲,只不过,我不是她的“老来伴”,我是她的女儿。假如她将孤独地老去,那也是命运对一个长寿女人苛刻的安排,对此我无能为力,因为我也是女人,我也终将孤独地老去。这是我以不惑的年龄对未来悲观而理性的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