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福柯
福柯这本书出版于1963年,这一年,罗伯-格里耶(Robbe-Grillet)出版了他的研究《为新小说》(Pour un nouveau roman)(1),巴特出版了《论拉辛》(Sur racine),随后一年,巴特还出版了《批评文集》(Essais critiques),这些著作发动了“新批评”的论战。1962年,德勒兹的第一本重要著作《尼采与哲学》(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出版,德勒兹从对立于辩证法一般精神的反黑格尔视角,开始对尼采思想进行完全重估;还有韦尔南(Vernant)的《希腊思想的诸起源》(Les origines de la pensée grecque),柯瓦雷的《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天地》(Du monde clos à l’univers infini),同样还有列维-斯特劳斯的《野性的思维》,这本书开启了与萨特和意识哲学的争论,标志着“结构主义”尽人皆知的诞生。福柯的《雷蒙·鲁塞尔》的出版就处于这个有诸多重大争论时期的开端,这些重大争论同时质疑现实主义叙事、主体哲学、历史进程的连续主义表征以及辩证理性等等,标志着对紧承战后之思想和写作方式的一个完全更新。为提醒起见,还可以联想阿尔都塞1965年出版的《保卫马克思》(Pour Marx)、拉康1966年出版的《写作集》(Écrits),这两部著作追随对传统人本主义概念的批判,延续了象征性地始于1960年(即加缪之死和列维—斯特劳斯进入法兰西公学院的那一年)的运动(尽管在此之前,这个运动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
这场理论革命也曾波及福柯本人,他成了这场革命随后几年的主角。福柯的第一本重要著作是其博士论文,即出版于1961年的《疯狂与非理性——古典时期疯狂史》(Folie et déraison.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这本著作让福柯在大学圈里广为人知:福柯学识渊博的工作是关于表面上非常专业的精神病学史领域,而福柯正是这一领域的拓荒者,福柯的这个工作完全更新了看待理性种种一般重大主题的视角,整个大学圈都为之震惊(这个词还是太弱)。但直到五年后,随着《词与物》(Les mots et les chose)出版后引发的热烈讨论,福柯百分百哲学家(2)的头衔才开始为广大公众认知。在这本书中,判定人之历史形象即将消失的轰动宣告应该与重铸种种传统认知问题相关联,而且,这种重铸不仅存在于界限分明的“人文科学”领域——福柯表现为这一领域的“考古学家”。不过,尽管福柯认为他1963年的《雷蒙·鲁塞尔》在其研究中代表着一个完全独特的工作,但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将这项工作放在某个进程内部的某个位置:这个进程将福柯从对有限要素的考问引向更为一般的考问——前者涉及在某个特定时刻,医学实证知识在异常性的基础上制造出“精神疾病”的表征,后者涉及对正常人进行实证性认知的可能性条件,以及在此之外,诸如此类知识的可能性条件,因此,也就是从考察制造异常性的条件到考察制造正常性的条件。通过(至少通过否定的方式)确认被阐释为作品之缺席的疯狂这一主题,关于雷蒙·鲁塞尔的这本书与《疯狂史》联系在一起;同时,通过反思语言问题、反思语言用法所包含的相对于“客观”现实的根本退出,这本书也以自己的方式准备着《词与物》。
除此之外,实际上福柯在1963年出版《雷蒙·鲁塞尔》的同时,还出版了另一本书《临床医学的诞生——医学视角的考古学》(Naissance de la clinique.Une archéologie du regard médical)(3)。这本书转向病理学问题,而这个问题总的来说考察的是以前与精神疾病相关的关注:它解释了有病(即被认为或自认为是病人)的事实在何种特定历史条件下与服从特殊规则的疾病话语相关联;在此基础上,它还考察了语言与死亡的关系问题,这显然对应于有关鲁塞尔的这本书中所涉及的相同主题。不过,作为福柯主要著作之一的《临床医学的诞生》有一个关于方法论的长前言,这个前言根本质疑了有关评论实践和意义预设的话语处理方式,而这种方式是以下机制的依据(4):确认某个话语的意义从而确认某个潜在的意向性,与能否把握与此第一话语相关的另一话语相关——这种评论预设要“说”的正是第一话语已说出但又未明言的内容。但这不正是福柯自己写这本有关某个“作者”(雷蒙·鲁塞尔)的书时所做的吗?这本书不正是被带向看来统一的鲁塞尔“作品”总体,并以鲁塞尔的计划所具有的力量支撑其“作品”吗?此外,福柯只写了这一本以某个专名为题的书,他会犯下这个不可思议的差错(在他表明对评论这样的路径深刻不满之时,自己去做评论)吗?这个不可逃脱的质问至少可以启发我们以基于下列原则的模式来阅读《雷蒙·鲁塞尔》:这本书恰恰不提供按照文学批评传统形式进行的评论,而是揭示出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路径。
(1) 福柯这本书的封底印着以下评语:“在新小说的光芒下,雷蒙·鲁塞尔的影子不停扩大。”罗伯-格里耶文集自身也包含一篇题为“雷蒙·鲁塞尔之谜与通透”的文章。
(2) 不要忘了,直至1968年,福柯在大学圈一直保持着“心理学家”的标签。
(3) 在法国大学出版社(PUF)由乔治·康吉兰(Georges Canguilhem)主编的“盖伦”丛书中出版。
(4) 《临床医学的诞生》,法国大学出版社,1963年,第12—14页。这一点后来在《话语的秩序》(伽利玛出版社,1971年,第23页及其后)中又有所重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