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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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绿色眼神

跟着人潮涌去食堂,我想着能不能在人群中找到阿董,然而人数实在太多,还是没能够碰到他。统一的制服下那些背影看起来每个都不一样,但每个又都差不多,以至于我没法去分辨,我原本以为我能把他找到,毕竟下楼梯的时候他也就比我快了几个台阶,而下第一个楼层时他也只是先比我多拐了个弯而已,一直到踏出车间楼大门,我不得不承认他在人群中并不突出,我没法把他找出来。我向后想望一下自己的后背,只望到肩膀便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差点从台阶上掉下去,通往食堂的台阶有十几层,往下望去,行走的工友汇成一片水流往低处不停蔓延去,不时有几朵浪花打起来。

排队打完菜,用饭卡刷下十二块的时候,瞬间愣了一下,我好久没有吃这么贵的饭了。回头找座位的时候整个饭堂已经坐的满满当当,而我刚进来时座位上的人还不足三成,没人能够有闲情逸致挑座位,整个饭堂就是一个空位游戏,有人离开马上就有人填上去。

我运气不错,打到饭以后前面就有一个人离开,放下饭盘的那一瞬间发现对面居然是大壮。他本来在大快朵颐,看到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接下来低头吃着,有些愁眉苦脸。

“你住哪一栋。”

“9栋。”

“你呢。”

“我也是,我住3楼。”

“305?我住306.”

“308。”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人一见面只能问候家乡,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聊的。说是聊天,那不如说是陌生人之间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我们连家乡的话题也不想聊了。

“早上那个线长,真的过分。”

就在我低着头一边看手机一边吃饭的时候,他这么说道。我本来以为他已经回避了这个话题,他却重新提起,似乎还真的认为是线长的问题。

“是,有些过分,明明都做不完了,还那么快。”我附和道。

“今晚还要留下来加班,我看剩下很多货。”

“没办法。”

“这里的饭很难吃。”

“有点。”

“因为都是蒸的,不是炒的。”

“你怎么知道。”

“不可能是炒的,你知道整个食堂一天要提供给几十万人吃饭,一锅一锅炒炒到什么时候。”

“不是可以用大锅。”

“大锅也没办法,再说就算你可以造那么大的锅你厨师有那么大的力气吗,这些厂都是蒸的,对外说是什么保鲜……营养好,但其实很难吃。”

“原来如此。”他这么一说我感觉出来了,的确是没那么香,只是我的脑袋还处在一团浆糊之中,所以并没有特别注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

“不知道。”

“我去过其他厂子,所以一吃就吃出来了。”

“其他厂子那么好。”

他疑惑地看着我,嘴里正在嗦着某种骨头,像是我提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理论。

“我是说,其他厂子那么好,不是用蒸的。”

“只是人少而已,蒸的那不也得买设备,人多才有优势,人少,随便炒炒,更不费钱。”

“也是。”

“你是没吃过炒的也难吃的,有人还在里面吃出过老鼠头。”

“你说蟑螂还差不多,老鼠的话太夸张了吧。”

“骗你做什么,这是工厂。”他轻轻用指关节叩了叩桌面,“不是机关,不是单位,只要吃不死人就行了。”

“那最后,怎么办了。”

“什么。”

“吃出老鼠头。”

“死不承认呗,说员工恶作剧,再闹就要去查一下日常行为有没有违规,一下子就老实了。”

“这么恶心。”

“是啊,但其实那家做得还算好吃,虽然卫生不咋地,但谁在乎啊,一个个做完工累得半死,饭能吃的下去最重要。做得难吃的,比现在蒸的还难吃,味同嚼蜡。”

“这么说你去过很多家厂子。”

“北方南方,大厂小厂,去过不知道多少家了,唉,说出来也没意思,吃饭吧。”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果然吵醒了他们,他们像鲫鱼在河滩上翻了个身,又蒙着头继续睡。阿董早已经回来,躺在上铺,一只手垂了下来,袜子也没脱,我碰了碰他,没有反应。

下午的上班时间是2点到7点,整整五个小时,注定会比早上更难挨。我在一片不知如何言喻的心情中睡去了,感觉宿舍刚恢复了平静,闹钟已经响了。他们又被我们的闹钟吵醒,像鲫鱼一样再次翻了个身,有些还发出一两声啐响。我在清醒与迷糊、困倦之中起身,手扶着床上喘了好一会儿,感觉没睡一般。

过天桥的时候没有带任何东西,机器依旧响了起来,又被保安摸了一次大腿。或许是我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保安把我裤子口袋提了起来,我感觉他再用点力就要把裤子提到我的胸口。

“这口袋拉链是铁的,你要是不换掉进一次就查一次。”说完把我口袋松开。

晚上七点车间流水线基本都停了,只有三条剩下来加班。

即使我们下午加快了速度,还是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生产线的堵车。只有速度最快的人可以跟得上流水线的速度,很多人都是做了一会就把来不及做的主板拿下来。

按照流水线的速度,两秒处理一个主板的封装加贴码,一分钟就可以处理30个,一小时就可以处理1800个,一天就可以处理18000个。

而我们的时间其实也是被分割成了18000份。每份时间的动作都是一样的,需要应付的环境也是一样的,相当于时间被复制成了那么多份,我们就在那里重复着每一份时间。

这段时间里就像我之前想的那样,大脑的一部分可以暂时关闭,因为你所需要应付的只是惯性地重复那些动作。倒不如说如果大脑胡思乱想的话会拖慢整个工作进度。有时候你能感受到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手却在准确地操作着。

当天下午经过高压训练以后我的速度已经可以保持在2-3秒,有时候也能够做到两秒钟甚至更快,当做完手头任务流水线上的主板还没到眼前时,我会惊讶于流水线竟然如此缓慢了,进而心中泛出一阵欣喜,但欣喜也会让速度变慢。

然而即使专心致志,速度也不会一直不变,有时候总是会出错,例如主板拿起来位置不对,或者是贴标签的时候没有贴好,再就是扫描枪扫一次没有反应等。这些都会耽误一到两秒的时间,从而导致来不及做下一个。因此我慢慢明白,真正熟练的工人会将速度控制在两秒以内,用以预防错误的发生。

车间内渐次关灯,最后只剩下几条生产线头顶上的灯还开着,仿佛整个车间只剩我们这点空间还存在着。有些组停了生产线也没走,他们像早上那样排队在那里开会,一排排的人在黑夜里面默不作声,我们一边不停手头的工作,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

终于我们的生产线也停了下来,线长让我们收拾一下自己周围的没有包装的主板,全部拿到前面去,生产线要再次启动。我们赶紧加紧速度整理剩下来的主板,主要还是后边那里堆得最多,他们直接用一辆拖车把主板拉到前边去。

开完会的人也陆陆续续走了,保持着某种压抑和疲惫造成的安静,只是在经过时依旧会频频朝我们看来,除了少数几个外,多数人眼中没有任何的情绪,仿佛在观看天空的乌云。线长站在一边双手交叉在胸前,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大家看起来都很疲惫,生产线停了还要继续加班,有些人明显是不服,他们小声嘀咕着为何不留到明天才做,或者至少各人做各人的。

就在主板被整理装车的时候,有个女生哭了起来,我们朝她看去,发现原来她那边的主板剩下来太多了。两个工作人员搬她主板的时候一车不够,又装了半车,大家便议论了起来。那个女生原本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但车子一直没有装完,等待的时间有些久,她的表情像是被糊住了一般僵着。没一会儿,拉完一车的两个男生有说有笑地再走过去,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一阵呜咽声传来,她的脸便皱在了一起。

她这一哭,周围盯着她的所有目光一下子便柔和了下来,大家仿佛一下子原谅了她,有些人不再盯着她看,剩余聚集的目光也带了些许同情。我第一次看到了线长脸上露出困窘的神情,然而他依旧保持着镇定。

“大家准备,接下来就是加班了,这是没有加班费的,早点做完就可以早点回去,今天我们组就不开晚会了,争取大家早点回去。我们组员有些新来的,不是那么熟练,有些人我看的出来,也是没有偷懒的,只是要加快一点速度,接下来大家齐心协力,早点做完早点回去。”

线长的话提振了我们部分人的士气,那女孩也不再哭了,原本意志消沉的大家因为那女孩子的哭声而振作了精神,特别是男生,竟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仿佛现在是一天中刚到流水线的那段时间。

有些女生径直摘下了头套,长长的头发一开始想被固定似的蜷缩着,像个弹簧一般,她们摘下自己的头绳,一遍遍将头发揪成原样,变得舒展,动作随意得像就在自己宿舍,仿佛流水线不是待会就要开了,而是明天才会重开。线长什么也没说,也不干预,斜对面那姑娘梳理完头发身体仿佛也挺拔了几分,模模糊糊的暗处中依旧可以看出她胸前的规模,不知哪来的光从她眼中反射出来,一直朝我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但又马上抬头,她的确依旧在看着我,阴暗模糊中眼里带着光彩,我便与她对视,在黑暗中感受着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她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头顶的光被单独打开,那光跟之前的光不太一样,是橙黄色的挂灯,乍看起来似乎很亮,但仔细看一切都模模糊糊。那女的的确在我斜对面,在黑暗中我们一直注视着,她依旧还在,只是那眼睛属于对面被反射着绿光的金属操控台的某个按钮,她在灯亮起后便发觉有人一直在注视自己,侧过脸看了我一眼便马上把目光撤换开了,那绿光则在灯光下更加显眼地和我对视着。

八点四十分加班结束了,我们离开了生产线。线长履行了他说的话,没有开晚会。我们离开的时候,回头看到他一个人默默地在独自亮着的光底下整理生产线,有些早到上晚班的跟我们在楼梯口打了个照面。

“快去洗澡。”阿董拍拍我。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来宿舍没多久居然睡着了,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十点多。

出去拿桶的时候碰到一个舍友在刷牙,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继续刷着。我弯下腰去把洗漱台的桶拉出来,他就挡在洗漱台边,却没有稍微退一下,保持着那弯腰的动作站定不动。

虽然浑身疲累,在厕所里我还是打开了成人网站,一个个图片划过去,摆出的姿势还是那样,该露的也一分没少,但如今的一些动作却重复得有些机械,我一路滑下去,没有太大的作用。

没能把那种隐藏的感觉从身体之中诱发出来,只是拿着这些视频去敷衍身体,这让我更加疲惫,也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外边的人发出一阵咕噜声后把水喷到了洗漱台上,咚的一声杯子被放回了金属架上。又有一个人走到了洗漱台,把一坨湿漉漉的衣服拍打在洗漱台上……

深藏在表面的肌肤、皮肉和血液乃至骨髓底下的是那涌动的欲望,我能感受到它们要聚集起来钻出毛孔的那种冲动,要烧掉一切,这种冲动我在旅馆那晚便感受到了,但透明厕所和阿董的存在让我作罢,而如今它们越发的聚集……

一瞬间那松开的头绳和微微起伏的胸脯又出现在我眼前,我慢慢感受到了硬度,把手机放到了一边,在过程中,那和我对视的目光再次出现,“嗒”的一声,热水器加热时候跳出了红光,伴随着轻微的轰鸣声,我想要摆脱出去,但无论是红光还是绿光,却一直注视着我,车间的灯一瞬间亮起,我闭上眼,然而它还是注视着我,我终于放弃。外面刷衣服的声响更加清晰起来,打开了花洒。工厂的水流一向强劲,那些水击打在我毫无触觉的皮肤上。

回到床上坐了一会儿,我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就往外面走去。我的裤子多多少少都带着铁制的金属,每次过门都会引起警报,我可不想以后每天都被那保安摸一把。

有的工友会把自己裤子口袋上的拉链用剪刀剪下来,但我自觉没有这种技术,说不定会毁掉整条裤子,只好去买一条无铁裤。

下了宿舍楼以后走到商贸区,这里有一家衣服的专卖店,名字就叫做“无铁裤”。其实就是一般的运动裤或者工装裤,只是整体上没有装饰和金属拉链,奢华一些的就有棉线或者染料的涂层。我以为会相当的便宜,但它和普通裤子是一样的,至少摸上去差不多的柔软。一条五十,老板谢绝讲价。

买了两条无铁裤以后我又去超市买了耳塞,想起来宿舍里面的矿泉水没有了,又买了一桶矿泉水。全部用的是花呗。想起来我在三和混吃等死手头有花不完的钱,现在出来打工谋生路却要开始借钱了。

偌大的玻璃门依旧横亘在那里,映照着紧贴在旁边的一片绚丽的色彩,机箱、键盘、耳机,所有一切成为了发光体,闪烁与变化着。

我在一旁注视了许久,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前台比大厅暗了一些,头顶几个低矮圆柱体灯旋转着,地板上几个圆形的灯影随之移动着,互相交错。

“这里一个钟多少钱。”

“你好,这里一个钟七块钱,但会员的话只要五块。”

前台的小姐姐站在那里,头顶戴着一双兔耳朵,不知道是戴了美瞳还是那灯光地反射,她眼中仿佛含着色彩,热情地看着我,尽管我已经让自己镇定下来,毕竟在网吧也待过不知道多少时日了,然而一开口声音还是有些嘶哑。

“噢……”我点点头,低头看着柜台上黑色大理石的台面,白点点分布在黑底上,煞是好看。“你们的这个会员,要充多少进去。”

“充一百就可以了。”她的两只耳朵毛茸茸的,柜台旁的电风扇转过来是那细微的茸毛在发颤着。“会员首充的话一百送五十,充二百送一百。”

“哦。”我再次点点头,“我能在旁边坐会儿吗。”我指指旁边的圆桌,“我买瓶水。”

“可以的,不用买水也可以。”她咧开嘴笑道。

我还是买了一瓶可乐,五块钱,在圆桌上坐下来。前台放着音乐,居然不是快节奏的电子乐,只是一首缓慢的外国音乐,也不炸场,女声的间歇只有萨克斯在缓缓地吹奏,配合着缓慢且有些沧桑的嗓音,我有些迷离,不知道是这网吧的惯例还只是前台小姐姐的品味,我对音乐懂得不多,但猜测这或许是有些年头的歌曲了,我仿佛来到的是一个有些年代的酒吧而不是网吧。

上窄下宽的圆柱体灯光继续移动着,仿佛在捕捉什么东西,照在地板上、渗出水珠的饮料瓶上,照在黑漆漆的大理石柜台壁,上边的白点一刹那亮了起来,照在不断涌动着的长发体饮料箱里面,里面的水像酒店门口涌动的喷泉那样,我在它面前仿佛看到了灯红酒绿的世界。我想着刚才应该点一杯饮料箱里的饮料,或许是蓝莓,或许是酸梅汁,我的口腔分泌着唾液。

圆柱体又笼罩住了给刚过来人开单的前台女生,她微微低着头,仿佛已不再那么耀眼,扯下系头绳的女生穿着一件粉色的短裙,没有穿裤子和丝袜,简单拖了个拖鞋就过来,头上还戴着个红色的发卡,男的手里提着一大包零食和两瓶饮料,他们似乎驾轻就熟,直接要了一些小吃,一边谈笑一边在那等着。

我完全认不出来她,要不是她头发的长度以及她白皙的皮肤,我注视着她的发卡,她裙子上那些溢出的纱,注意着圆柱灯流过后上面光线的变化,麻痹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

一首歌完毕,我屏息凝神,下一首又是相当的歌曲,一切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