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进车间
走在天桥上,整个桥都在摇晃。
此时是早上七点十五分,八点上班,但是七点半就要开早会,而我们进到富士康的工厂区需要跨过整个天桥,才能从生活区到工厂区。从宿舍到天桥这边大约需要走五分钟,而从天桥到我们所在的车间,包括排队刷卡过闸门的时间,也需要十分钟,因此从宿舍到车间的工位至少需要十五分钟。
这段距离也没办法用像过去那样用跑步缩短,尤其是过天桥闸门这段,早已是人满为患,闸门旁有着不少于两名保安在看着我们经过,一副人畜无害的憨厚样子,如果忽略他们手中警棍的话。
我昨晚上床以后睡眠一直很轻,倒不如说我的身体无心睡眠而一直保持着某种亢奋,这在以前的工厂和三和都未曾出现过。我想是睡前接到了短信的通知,其实起码可以建一个微信群的,但是它们不建群体的微信群,而只是采用这种一对一的短信通知,不知道为什么。
短信上写到,明天八点钟开始上班,七点半开始当天的早会,务必七点半前到车间打卡集合,如果早会迟到视作上班迟到,迟到五分钟以内扣20,超过五分钟扣50,早会未参加者扣100并记过。
收到这条短信后我便调了七点的闹钟,然而睡下去以后总感觉不踏实,似睡非睡。总能听到外面的风吹草动。
门被打开的时候恍若一阵雷声将我震醒,他们没有说太多话,但各种洗漱、整理和上床动作跟白天无异,阳台为他们照明的灯亮了许久,其中有一个转头过来看我,我马上闭上了眼睛,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其实已经盯着他们很久了,尽管他们已经知道。
这次惊吓反而让我能稍微入睡,大概三点钟宿舍里不止一个闹钟响了起来,外面依旧天黑,阳台灯又亮了起来,我睁着眼,看着他们陆续走出了宿舍。
被吵醒两次过后我就没有再入睡过,只能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觉,一边担忧睡不着一边担忧枕边的手机闹铃突然响起来,这二者就这么僵持着,一直到我明显感受到外面光线的变化,睁开眼睛,天空已经朦朦胧胧的有了一层灰白色。
同一时间过天桥的大约有几百个人,全部穿着富士康统一发放的工服,戴着工牌,往天桥上压去。从生活区的各个不同地方像一滴滴水珠一般持续不断地流过来,一直到桥下汇集成一个膨胀的颜色单一的湖。
我没有感觉错,数百人的一致或混乱的重压和踏步形成的震动,使得天桥的桥面的确在微微晃动,这震动跟我早晨疲惫的心脏跳动一边联动在了一起。桥底下开过去了好几辆车,我暗自为它们捏一把汗。
过闸门的时候我以为只是简单地检查一下是否戴了工牌以及着装是否得体,没想到是金属检测仪,刚过就发出了尖锐的响声。
我有些愣神,前面十几个人经过都没有响声,我根本没有料想到那是台金属检测仪。在我看来,不可能大家都不带手机进去。
“口袋里面有什么。”保安问道,腰间的警棍有些晃眼。
“手机。”我如实答道,“今天第一天来,不知道。”
他没有听我辩解,走过来摸我的口袋,快速地把我的双腿拍遍后拿走了我的手机、耳机。
“我的手机。”我说道。
“下班了再回来领,下次再带来就没收。”他不耐烦地说道。
进入到车间以后开始开会,知道工作是在流水线上贴标签后心中顿时有些失落,还幻想着会是粘胶水。
宿舍没有一个人和我在同一条流水线上,我在隔壁线看到了认识的人,据说这是富士康的政策,为了防止抱团,车间不会把同一个宿舍的人安排在同一条流水线。之前出过某些情况:一名线长想要教训一个员工,同一个宿舍的人全部联合起来反抗。至此以后,在安排线上人员时,宿舍和同乡便会成为考虑对象,被尽量分开。
车间里的环境没有别人吹的那么的高级,其实跟之前去过的玩具厂差不多,同样是绿色的地板还有红色的塑料凳子,所不同的则是富士康的车间要大得多,里面可以容纳更多的流水线。
“稍息!”
“立正——”
“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双脚并拢!”
我些许的困意被这来历不明的三句话所驱散,在我不自觉地跟随所有人做好所有动作后,其他组的所有线长依次都喊出了这三句口号,线长从台阶上走下来,从后到前,一排排巡视过去,他的速度很快,在我后面经过时感到有风在动,我不由得把背在身后的两手交叉得更加规范,仿佛有某种模板似的。
“现在正式晨会,我希望大家仔细听完接下来我强调的富士康的法条。”检查完毕后他回到了我们面前,胸口戴着的是一张蓝色的工牌。
我尽量不把自己的不耐烦表现出来,毕竟站在第一排,脸上表情可以被捕捉的很清楚。事实上,他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是看着我们这边讲的,我只好目视前方,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态,然而大脑早已空空。
途中有几个人来晚了,迟到了几分钟。线长看了他们一眼,让迟到的人直接排到一边。里面有一个长得挺清秀的女生,正以没有因为迟到被批评而庆幸。面带微笑地专注听着线长讲话。
讲话足足持续了二十五分钟,线长让我们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刚才迟到的几个人留下来一下,在这里先等着。”
正往流水线走的那女孩明显愣了愣,笑容消失了。
没有人交头接耳或者讲话,大家只是双手垂下或者平放着,眼神看着流水线或者是在发呆。一方面大家并不熟悉,另一方面大家也都还沉浸在线长刚才的讲话当中。光是富士康的惩罚性条款我就听到了不止三十条。他讲完的话并没有消散而去,而是像一层膜一样覆盖在我们脸上,包住我们的耳朵和嘴巴,产线上的人偶尔目光碰到,也是狐疑的目光。
“这是最基础的惩罚。”从那群人那边传来了看不清身影的线长的声音。
“起立!”过了几分钟后,线长走回来说道。
我们习惯性地从全部站了起来,就听到有个倒数的广播声,“五四三二一,上班了。”
流水线动了起来,我们赶忙坐下,速度就跟站起来一样快。我们的工作是贴标签。流水线上流过的不再是玩具或者是胶囊,而是一件件计算机主板。不知道是不是给苹果电脑装配的,听说苹果电脑也卖得很贵。
我们的工作就是快速地从流水线上取下来一个主板、扫描商标、装进静电袋,然后贴上标签再放回流水线。这条线上应该除了最后两位其余都是负责贴标签的,最后两位则是负责把贴好的装箱。
我在队伍的第三个,算是前排。我必须跟得上机器的速度,如果我这边慢了一一拍,后面看到的就不是一块主板而是两块,而他明显不可能同时贴好两块主板,要是他也慢一拍,下一个人看到的就同时是三块主板。整个动作被简化到两秒钟左右,只有每个人保持这个速度,我们才能应付流水线上的主板。
然而这个速度对我们来说太快了一些,整条生产线除了少数几个老手外其余都没办法做到两秒钟一个件。于是不可避免的主板堆积起来。
没一会儿下边的人朝我们吼着,让我们加快速度,因为成堆的明显超过他们处理速度的主板流了下去。
“快一点啊,快一点啊,你这样子我们怎么打包,还要给你们分,操!”最后两个打包的老哥也愤怒了,他们看到的是漂浮过来的鱼目混珠的主板。
我们没办法,撺掇了一个人去跟线长说让他调慢点。线长正在骂人,已经骂了半个小时了。迟到那几个人双手背在后面,低着头。那个女生不停在哭,她也没有带纸巾,只能用手背不停地在抹脸。
被我们撺掇过去的人就站在我前面。整个人高高的,黑壮黑壮,看起来有些愣。本来他不想去,但他排在前面压力也很大,后面的人不停地往我们前面吼,仿佛是我们造成了主板的大堵塞,我们也只能不停往前边骂,直到前边没人。
面对这些人话最好就是不搭理,只管低头做手头的工作。按照我的经验,这些刺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再加上线长就在前头一直训人,更给了我一种无形的压力。然而黑壮有点像个傻子,后面的人一说他就抬起头朝他们看去,仿佛他是流水线的负责人,于是他们就都让他去跟线长说调慢速度,众人的苦水一起朝他倒去。
他面色难堪,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偷偷抵了他一下手,让他别管了继续做,毕竟现在的情况法不责众,我们还能轻松些,他仔细听着,朝我点点头,但还是频频抬头去看后面那些朝我们抱怨的人。
黑壮被他们的持续唆使下耐不住了,让我这边帮忙做快一点,他要去跟线长反馈。后排几个人朝他竖起大拇指,我看了看他,没有再阻止。
没一会儿他果然耷拉着脸回来了。
“怎么说。”我问道。
“线长叫我别管那么多事。”他说道,然后就开始贴标签,一言不发。
大概又过了半小时那几个迟到的人被放回来了,那女生离开时不停地在鞠躬,经过我身边时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
我们依旧赶不上速度。线长教训完人,走了下来巡视了我们一圈。我在他经过的时候尽量加快了速度,不想被叫过去教训一个小时。
线长转了一圈后回到了前面,让机器停了下来。适应了流水线的流动后难以想象到它停下来的样子,一排主板静静躺在我面前,我有种把它抓起来贴上标签装进包装膜里的冲动。耳边的轰鸣声也渐渐消失了,此时只能听见别的生产线的响声,周围似乎更加的安静。我们不时瞥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线长,此时有不少人应该是希望他能正式让生产线慢下来。
他板着脸,说道,“生产线的速度是经过厂里规定的,是经过测试的、合理的指标。这个指标不是随随便便定的,而是根据今年我们公司的出货量,进行计算的后总部那边定下来的。如果有人做不来现在可以走人,不要以为这里是你家。”
黑壮仰着注视线长的头马上就低了下来。
“别的组都能做,我们这组就做不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今天迟到的那些人,下次迟到就直接扣钱。那些没有包装好的材料,下班以后进行包装。今天的任务必须完成。”
流水线又重新启动了开来,我们没有再抱任何的侥幸,只得拼命开始做起来。如此效率居然硬生生提高了,拥堵出现的情况减少了一些。做不完的的需要下班后加班,大家再也没有了刚才顺其自然的氛围,而是形成了互相监督的气氛,有人少拿了一个,便会被周围的人白眼。后面有些人做不完的直接先拿到一旁,表示不想连累其他人造成流水线堵车。
整个上午就在紧张的环境中过去了,可能是在赶进度的原因,并没有觉得有多难,只是整个头嗡嗡嗡地响着。没有了耳机,脑子里就完全沉浸在了流水线里面,只觉得流水线流过的不仅是主板,还有我的大脑。
好久没有适应流水线生活导致第一天我就开始急速地犯困,加上昨晚却实没有睡好,不久就几乎忘了自己是在一个车间里面,只是机械性地在重复动作,原来大脑关闭一部分功能也是可以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