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
由于索恩医生是我们的主人公——或者我宁愿说是我的主人公,因为,在为各自挑选主人公这一点上的特权已经归我所有的读者支配了——又由于玛丽·索恩小姐将要做我们的女主人公,而这点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挑选的余地,因此,以一种恰当并正式的方式将他们介绍一下,交代几句,描写一番,是很有必要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就有两章长而无味的叙述文字,对此我实在感到抱歉。我完全意识到了这样一种程序的危险性。我这样做,完全亵渎了那条要求我们遇事全力以赴的金科玉律;对这条戒律的精髓,小说家们完全心领神会,我本人也不例外。很难指望有谁会耐着性子,将一本开头几页便索然无味的小说看下去;但是为了后文的方便,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发现只有说清楚格雷沙姆先生为什么生活得如此忧虑不安,我才能让可怜的格雷沙姆先生说话嗯嗯呃呃、让他在他的扶手椅里如坐针毡这一状况不会令人觉得有做作之感。只有交代清楚我这位医生的一贯为人,我才能让他在大人物中间毫无顾忌地表达他的思想。这在我来说是与艺术无关的事,用不着想象,也用不着技巧。究竟我能不能用直截了当、言简意赅的讲故事的办法来弥补这些不足之处——的确,这非常值得怀疑的。
索恩医生属于一个在某种意义上堪与格雷沙姆先生的家族相媲美,并在各方面都与之一样古老的家族;他还可以当之无愧地声称,他的家族远比德·库西家族古老得多。他性格中的这一品质是要首先提到的,因为这是他最容易暴露的弱点。他是乌拉索恩的索恩先生的远房堂弟;乌拉索恩的索恩先生是巴塞特郡的一个乡绅,住在巴彻斯特一带,他夸耀说,他家的财产在索恩家族传了一代又一代,其年代之久,超过了这个郡其他任何家族,或者任何财产传继的年代。
但是,索恩医生只是一个远房堂弟而已;因此,虽然他有权利谈到某些程度上属于他自己的那种血统,但是他没有权利对这个郡的任何地位提出要求,除非他愿意让自己置身其中,他才有可能为自己赢得一个位置。有一个事实是我们的医生本人比谁都更清楚的。他父亲是过去的一位索恩乡绅的堂兄,曾经是巴彻斯特城里一位身居高位的宗教人士,但是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受过医学的教育,而那个小儿子原来是学法律的,但始终没有称心如意地去干一个营生。这个儿子最初从牛津挨罚停学,后来又让人家赶了出来;从乡下返回巴彻斯特后,他便成了他父亲和哥哥饱尝苦头的病灶。
老索恩博士,那位牧师去世时这弟兄俩还很年轻,身后没留下多少东西,家用杂物和其他财产统共价值约两千镑,他把这笔财产传给了托马斯,那位长子,而事实上这笔钱基本用在了还清那个小儿子欠下的债务上。到那个时候,乌拉索恩家和这位牧师家还保持着亲切和睦的关系;但在那位博士去世前的一两个月——我正说的那段时间大约是在我们的故事开始之前的二十二年——当时那位乌拉索恩的索恩先生放风说,他不再让他的堂兄弟亨利到他府上去了,因为他认为亨利是这个家族的不肖之子,有辱门庭。
父亲对待儿子比伯伯叔叔对待侄儿,或者堂兄弟之间彼此相待,要宽容慈悲得多。索恩博士仍然希望他这个害群之马能改邪归正,认为他这个家族的首领表现了一种多余的生硬做法,在他改造儿子的道路上设置了障碍。还有,如果这位父亲对他的不肖之子采取了姑息迁就的态度,那这位年轻的行医佼佼者则抱定了近乎纵容袒护他这位不成器不长进的兄弟的态度。小索恩医生本人不是酒色之徒,但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对自己兄弟的种种恶习也许缺少足够的厌恶情绪。至少,他果敢地站在了自己兄弟的一边;当那位乡绅在那教堂通道里明确表示不欢迎亨利光临乌拉索恩时,托马斯·索恩医生捎话给那位乡绅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不再拜访那个地方了。
这个决定是有欠考虑的,因为这位年轻的盖伦(1)已经被选中在巴彻斯特为自己争夺地盘,主要就指望着乌拉索恩那边的亲戚给他帮助。然而,他一气之下忘了考虑这一点了;无论在他年轻还是进入中年时,人们从没看见他在生气时会考虑到那些也许最值得考虑的问题。在他的气愤变得难以忍受时,这点也许就显得比较次要,他气话说得越多,这点便越会显得微不足道。但是,他和乌拉索恩的人终于闹翻了脸,给他在医学上的前程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后来,那位做父亲的死了,两位兄弟从此生活在一起,但所剩的财产少得可怜。那时,巴彻斯特城里有一家姓斯卡彻德的人。关于这个家族,按当时的情况,我们只要提及两个人就够了,一个兄长,一个妹妹。他们都处在生活的底层,一个是打短工的石匠,另一个是做草帽的学徒;然而他们是另一种名声在外的人。那位妹妹是巴彻斯特城漂亮姐儿中的典范,谁都知道她具有身强体健的那种美,而且更以一个温顺老实、贤淑端庄的姑娘为人共知。她的兄长为她的花容月貌骄傲,也为她的好名声骄傲,在得知她已经得到巴彻斯特城一个体面手艺名师的求爱时,这位兄长就更感到自豪了。
罗杰·斯卡彻德也是名声在外的人,不过不是以仪表出众或者循规蹈矩出名的。他在四个郡里都是公认的最好的石匠,附近谁都知道他有时能在限定的时间和同一地点喝下最多最烈性的酒。一点没错,作为一个匠人,他另有比这点更大的名气:他不仅是个技艺超群、心灵手巧的石匠,他还有一种把别人训练成手艺超群的石匠的本领;他有一种因人施教的天赋;他还逐步让自己明白了把五个人、十个人、二十个人——后来,一千甚至两千个人,集中起来可以完成什么样的事业;他干这事,很少依靠纸和笔的帮助,他对于使用纸和笔十分外行,而且从来没有变成内行。他还有一些别的天赋和嗜好。他能用一种对他本人和别人都很危险的方式说话;他能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被人说服;他天生是个民众领袖式的人物,因而在修正法案以前的那些喧闹的时代里,他把巴彻斯特搞得满城风雨,而他本人事先却一点没作思想准备。
亨利·索恩在他那帮不三不四的人中间,混到一个他朋友认为比所有别的人更胜一筹的坏名声,仅此一点就使乌拉索恩的人有了正当理由作出严厉措施。他喜欢和低级下流的人搅在一起。他不仅嗜酒成性——这点是可以为人原谅的——而且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醉鬼在酒吧间胡喝海灌;他的朋友这么说,他的敌人也这么说,他否定那种说他和一帮醉鬼搅在一起的攻击,宣称说他唯一不三不四的酒鬼伙伴是罗杰·斯卡彻德。但不管怎么说,他和罗杰·斯卡彻德是有来往的,而且渐渐和罗杰混得不分彼此,情同手足。可是乌拉索恩的索恩一家是托利党出类拔萃人物中最出类拔萃的。
玛丽·斯卡彻德是不是马上接受了那位体面的手艺人的求婚,我不能断言。当这里必须简单交代一下的几件事情发生过以后,她宣布说她从来没有接受过那样的求婚。她兄长则说她毫无疑问肯定接受过了,而那位可敬的手艺人本人则对这件事拒绝表态。
但,确凿无误的是,斯卡彻德在和他的绅士朋友一起度过的那些社交时间里,至今为止一直闭口不谈他的妹妹,这时却大谈那桩如他所说的婚事是在什么时候订下来的;大谈那个姑娘长得如何美丽。斯卡彻德虽然有时放荡不羁,但两眼总看着上流社会,而他妹妹这桩唾手可得的婚事,他认为与他光宗耀祖的抱负是十分合拍的。
亨利·索恩早已听说,并且已经看见过玛丽·斯卡彻德;但是直到这时玛丽·斯卡彻德还没和他的恶习发生任何瓜葛。但是,现在他听说玛丽就要体面地嫁人了,去诱惑玛丽的邪念便产生了。将这一切全说出来是没有任何益处的。只要说出以下情况,一切就十分清楚了:他向她说出了各种最清楚的婚姻允诺;他甚至把这样的话写在纸上送给她看;靠这套把戏在她的一些短暂的假日里——她的星期天或者夏季的夜晚——争取到了在她身边作陪,这时,他诱奸了她。斯卡彻德公开指责他使用麻醉药品蒙骗了她;托马斯·索恩插手这一案情,完全相信这种指责是对的。于是,巴彻斯特城全都知道她怀了孩子,而那个勾引者就是亨利·索恩。
罗杰·斯卡彻德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发誓说他要把他俩统统杀掉。但是,凭着男子汉的气愤,他说要先找那个男的算账,还说就使用男子汉的武器。除了他的拳头和一根大棍子外,他什么也没有拿,便开始四处寻找亨利·索恩。
索恩兄弟俩当时住在离城不远的一所农场住房里。这对一位行医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十分便利的住处;但自从他父亲去世后,这位年轻医生还没有能力给自己找到便利的住房;他一心希望尽可能管束他的弟弟,于是就这样为自己安排了住处。在一个闷热难耐的夏天夜晚,罗杰·斯卡彻德直奔这所农场住房而来,他充血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由于从城里急匆匆地赶来,又由于内心燃烧着炽热的激情,他的义愤到了发疯的地步。
就在那个农场的大门口,他撞上了亨利·索恩,后者正悠然自得地把雪茄叼在嘴上。他原想把这整个农场住房里里外外搜一遍,大声喊叫他的牺牲品要他出来,不顾一切阻拦达到他的目标。那些思想准备全是多余的,他面前就站着这个人。
“喂,罗杰,像是要出什么事了吧?”亨利·索恩说道。
这句话竟是他生前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他得到的回答是那黑刺李棍飞来的一击。一场争夺战接着发生了,虽然以斯卡彻德实现他的诺言而告终,却只能被人看作是最糟糕的伤害者所为。那致命的一击是如何打在太阳穴上的,这点始终没有弄清楚:一位医学人士说,那是在一场扭打中被一根棍头粗重的棍子揍出来的;另一位医学人士认为那是用石头砸出来的;第三位则说那是石匠的锤子捣出来的。然后,似乎查明了没有动用过锤子,而斯卡彻德本人始终说,他手里没有别的武器,只有那根棍子。但是,斯卡彻德当时喝醉了酒;即使他想把实情说出来,也不会让人正确领会。不过事实明摆着,亨利·索恩死了;此前一个小时斯卡彻德曾发誓要杀死他;紧接着他就兑现了他的誓言。他因谋杀罪被逮起来进行审讯,这件案子所有令人苦恼的情况都有了结果:他被证明犯了杀人罪,被判了坐六个月大牢的罪。我们读者也许会认为,这个罪判得太严了。
亨利·索恩倒地后不久,托马斯·索恩和那名农场主就赶到了出事地点。那位兄长最初对他兄弟的谋杀者充满了复仇的愤怒,随着事实逐渐澄清,他了解到事出有因,了解到斯卡彻德离城时决心惩罚毁了他妹妹的那个家伙的各种情绪,这时他的心情改变了。那些日子够难为他的。他应该义不容辞地让人忘掉他兄弟生前的坏名声;他应该拯救,或者帮着去拯救那个曾让他兄弟流血的不幸之人免受不应受的惩罚;他还应该,至少他认为,抚育那个比他兄弟和玛丽更不该遭受不幸命运的可怜的小家伙。
他不是那种能轻松自如对付这些事的人,也很难如他也许可以心安理得做到的那样去做。他要为保护那个坐牢的人付出代价,他要为维护他兄弟死后的名声付出代价,他还要为那位可怜的姑娘的各种舒适付出代价。他要做到这一切,却又不容许别人帮助他。他孤身一人站在这个世界里,并坚持这样站下去。乌拉索恩的老索恩先生再次向他敞开了双臂;他却早已产生了一种愚见,认为是他远房堂兄的不近情理把他兄弟逼上了歪道,因而他不会接受乌拉索恩的恩赐。索恩小姐,那位老乡绅的女儿——比他本人大上许多的一位远房堂姐,他曾一度爱慕的人——送给他一些钱;他却用一个空信封把那笔钱还给了她。他手里还有足够的钱应付那些不愉快的用项。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他根本没怎么多往心里去。
这件事在全郡轰动一时,这个郡的许多治安官都详细过问了这件事;不过谁都不如约翰·纽博尔德·格雷沙姆过问得详细,当时那位老先生还活着。格雷沙姆先生被索恩医生在这件事上所表现的精力和正义深深吸引了;等审判结束,他邀请索恩医生去格雷沙姆斯伯里。这次拜访导致了这位医生在那个村庄定居下来。
我们还必须回头花一点时间说说玛丽·斯卡彻德。她总算幸免,不需要再和她气愤的哥哥相遇了,因为不等那位兄长找到她,他就被以谋杀罪给逮起来了。但是她眼前的命运是十分严酷的。虽然她对那个这样不近情理地对待她的人气愤至极,但她应该带着爱而不是带着恨回到他身边,这是自然而然的。在这样的困境中她还能去向别的什么人求爱吗?因此,当她听说他给打死时,她心灰意懒陷入绝望了;她面对墙壁,躺下来等死:等待两条命死去,为本人和那个眼下在她肚子里躁动的无父的婴儿死去。
但是事实上,生活的大门仍然向她和她的孩子敞开着。对她,命中注定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她应该到一片遥远的国土去,做一个好丈夫的贤惠妻子,做许多孩子的幸福的母亲。对那个胎儿来说,命中注定——这点也许还不能马上说出来:她的命运在这一卷里还要写一写呢。
即使在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里,上帝仍旧让冷风向剪过毛的羊儿吹去。那则流血事件的消息传来后不久,索恩医生便守在了她的床边,为她做了远比她的情人和兄长多得多的事情。当那个婴儿出生后,斯卡彻德还在牢里,而且还得坐三个月才到头。对于她所犯下的大错和遭受残酷虐待的情况,人们议论纷纷,说一个曾这样被损害之人应该被认作没有犯过一丁点的罪。
至少有一个人是这样认为的。某天下午的黄昏时分,一位不苟言笑的巴彻斯特五金商的来访,使索恩感到十分意外,他记不起来过去跟这个人有过交往。这人就是可怜的玛丽·斯卡彻德早先的情人。他有一个建议要提,这个建议是这样的:如果玛丽同意马上离开这个国家,和她的兄长不打任何招呼,或者彻底忘记这件事离开这个国家,他将会变卖掉他所有的一切,和她结婚,移居异国。这中间只有一个别的条件:她必须把她的婴儿留下来。这位五金商能够宽宏大量,对他的所爱采取宽宏大量、坚贞不渝的态度;但他还没宽宏大量到做那个诱奸者孩子的父亲的程度。
“要是我收留了那婴儿,先生,我多会儿看见都会受不了的,”他说;“她——理所当然她会总是最溺爱那婴儿的。”
在赞扬他宽宏行为的同时,谁能对这样显而易见的审慎考虑提出半点指责呢?他仍然会要她做终身伴侣,虽然她在世人眼中早已有了不干不净的名声;但是她必须做他自己孩子的母亲,而不是另一个孩子的母亲。
现在,我们的医生又面临着一项艰巨的任务要完成。他马上看出来,他的职责是使用他的最高权威,劝说那个可怜姑娘接受这样一种求婚。她喜欢那个人;这里有一条她求之不得的出路向她敞开,甚至是在她倒霉时敞开的。但是要说服一位母亲和她的头胎婴儿分开,这可是不容易办到的;有这样的父亲和出身情况的婴儿,也许比有光明磊落的出身情况的婴儿,更难说服母亲与之分开。一开始她坚决地拒绝了:她对那个表明如此深爱她的男子表达了无数种爱,无数种感谢,打内心深处承认他的宽宏大量;可是本性,她说,不让她离开她的孩子。
“你在这里将为她做些什么呢,玛丽?”我们的医生问道。可怜的玛丽以满面泪水回答他。
“她是我的侄女,”这位医生用大手把那婴儿抱在怀里说道,“她已经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东西,唯一的一样东西啊。我是她的伯父,玛丽。要是你和那个男人走了,那我将是她的父亲和母亲。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有我喝的就有她喝的。看着,玛丽,这里是《圣经》,”他把手放在那本书上,“把她留给我吧,凭《圣经》为证,她将是我的孩子了。”
这位母亲最后同意了;把她的婴儿留给了这位医生,结了婚,到美国去了。所有这一切赶在罗杰·斯卡彻德从监狱释放前圆满完成了。这位医生做了一些安排。首要的一条是,斯卡彻德不该知道他妹妹的孩子是这样留下来的。索恩医生既然承担了抚养这个孩子的责任,就不愿再遭遇任何瓜葛,让人最后有权说他和另一边还沾亲带故。如果她是被当作一个救济院的私生子留下的,不管是死是活,毫无疑问她是不会有什么亲属关系的;但如果这位医生在生活中取得了成功,如果他完全能让这姑娘成为他自己屋里的宝贝,然后再成为某个别人屋里的宝贝,那么她就能活下来,赢得某个这位医生可以高兴地称之为自己的朋友和侄儿的男人的心了;那时要再论亲属关系,也许不会带来什么不利因素。
没人能比索恩医生因血统高贵更敢于自夸的;没人会比他为自己的家系图更感到骄傲的,为他是麦克亚当(2)一百五十年之后的正宗子孙而更感到骄傲的;那些有祖宗或有值得一谈的祖宗的人自有一种优势,对此没人会比他找得出更无可辩驳的理论。你可别只是认为我们的这位医生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不,的确不是;绝对不可以认为他是十全十美的。他身上有一种潜在的、固执的、自我陶醉的骄傲,这使他相信自己比周围的人更完美,更高贵,而且这种骄傲是来自某种他跟自己都解释不清的未知原因。他为做一个高贵家族的穷人感到骄傲,他为与那个他为之骄傲的家族断绝关系而自豪;他尤其为把自己的骄傲默默地保持着感到自豪。他父亲曾是姓索恩的,他母亲则是姓索罗尔德的。在英国没有比这更好的血统了。正是因为有了像这样的财富他才心甘情愿地感到欣喜;这个人,有一颗男子汉的心,有一种男子汉的勇气,也有一个男子汉的人情味儿!这个郡内别的医生的血管里都有杂质;他可以夸耀说有一种纯净的灵液(3),连了不起的奥姆尼乌姆家族在这点上都望尘莫及、自愧弗如。这就是他喜欢把自己排在同行行医者前面的原因,他就是这样在自我陶醉,认为无论在才能还是在精力上都比他们占优势!我们现在说的是他早年的事情;但是即使到了他更成熟的年纪,这个人,尽管老到多了,却依然是万变不离其宗。
就是这个人,他现在答应把一个可怜的私生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收养下来,而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母亲的娘家又是斯卡彻德这样的家族!这个孩子的身世不该让任何人知道,这点是很有必要的。除了那位母亲的哥哥,这倒不会成为任何人感兴趣的目标。人们还在口头上议论了一阵那位母亲;但现在这件轰动一时的新闻不再是什么新闻了。她远走他乡安家落户;她丈夫的宽宏大量在报纸上进行了应有的报道,而那个婴儿却无声无息地留了下来。
跟斯卡彻德说明那孩子不在人世是不难办到的。兄妹俩在监狱里进行了告别前的会见,这次会见时,那位母亲流着真挚的泪水,带着真正的悲苦,按上面所说的安排讲述了她非法生的那个婴儿的下落。然后,她起身走了,去迎接她未来的命运;这位医生带着他收养的孩子来到他们俩将要住下去的新的乡村。在那里,他为她找了一个合适的家,一直等她长到能坐在他餐桌边吃饭,能在他这单身汉住房里生活才接了回来;只有老格雷沙姆先生知道她是何许人,从哪儿来的。
不久,罗杰·斯卡彻德坐够了六个月的大牢,从监狱里出来了。
罗杰·斯卡彻德现在虽然有了血债,但是也够让人同情的。亨利·索恩死的前几天,他刚刚娶了他自己阶层的一个年轻妻子,而且信誓旦旦,从此以后洗心革面,让他的品行像个已婚的男子一样,不给那个他即将成全的体面的妹夫脸上抹黑。他初听他妹妹的困境时,他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如同已经说过的,他喝得醉醺醺的,出去制造这场流血事件了。
在他坐牢期间,他妻子不得不尽量养活自己。他们置办好的那些像样的家具被变卖了;她放弃了他们的小房子,被苦难压得抬不起头,她也差一点一死了之。他刑满释放后,马上去干活儿;但是那些目睹过这样的人的生活的人们,知道对他们来说,要夺取失去的阵地是多么艰难。他获得自由后不久,她就当了母亲,他们的孩子生了下来,正值他们穷得不名分文的时候;因为斯卡彻德又开始喝酒,他的那些誓言给一阵风吹掉了。
这位医生当时住在格雷沙姆斯伯里。在他承担收养可怜的玛丽的婴儿前一天,他已经去过那里,于是不久就作为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医生定居了下来。这事在那位年轻的继承人出生后没多久就发生了。他那位干这行的前任特别喜欢到大乡镇上去行医,已经“发家致富”,或者已经努力发家致富了;阿拉贝拉夫人正处在一个非常紧急的时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听信一个外乡人的诊断,而这个外乡人,如她跟德·库西夫人所说的,是她在巴彻斯特监狱还是在巴彻斯特法院的什么地方意外结识的,她也说不清楚。
阿拉贝拉夫人当然不能亲自给那位年轻的继承人喂奶。这点阿拉贝拉夫人们永远做不到。她们生来只有做母亲的本领,但是不屑于做喂奶的母亲。大自然让她们长了乳房是给人看的,但不是为了用的。因此,阿拉贝拉夫人使唤了一个奶妈。到了六个月头上,这位新来的医生发现弗兰克少爷长得不像他应该长的那么好;经过一些小小的周折,终于弄清了这位专门从库西城堡送来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年轻女中豪杰——她是勋爵府上为本家族的方便而豢养的——非常爱喝白兰地酒。当然,她马上被送回那个城堡去了;由于德·库西夫人大动肝火,不再派别人来,便允许索恩医生想办法找一个人来顶替。他想到了罗杰·斯卡彻德妻子的困苦,同时也想到了她的健康、她的体质和各种良好的习惯;这样,斯卡彻德太太就成了年幼的弗兰克·格雷沙姆的奶妈了。
关于过去的岁月,另有一件事是我们一定要说一说的。在索恩医生的父亲去世之前,索恩医生正在热恋中。他各种求爱的努力也不算白费劲;尽管还没走到终成眷属的那一步,但那个年轻女士的朋友,甚至那位女士本人,实际上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那时候,他在巴彻斯特城颇有名气。他父亲是名受俸牧师;他的远房亲戚和最好的朋友们又是乌拉索恩的索恩一家,而那位女士眼看以后也不会有多大出息,要是再对这位年轻医生置之不理,是不会被认为有什么远见的。然而,等到亨利·索恩走上迷途无可挽救时,等到那位老牧师去世时,等到这位年轻医生跟乌拉索恩吵翻时,等到那个弟弟在一场丢人现眼的吵架中被打死,这位医生由此而名声大降,有专长却没有固定地盘发挥;等到了这个时候,一点不错,那位年轻女士的朋友认为她还是有远见的,而且那位女士本人也没有足够的气质,也没有足够的爱情,来顶住别人的说长论短。就在进行那场官司的那段不平静的日子里,她告诉索恩医生说他俩从此一刀两断也许是明智的。
索恩医生在这样一个时刻得到这样的劝告和这样的消息,而且又是在他极需从他的爱情中获得安慰之时,便马上高声嚷着说,他同意她的意见。他心中痛苦万分,跟自己说这个世界坏了,坏透了。他没再看见那个女士;而且,如果我听到的消息是可靠的,他再也没向任何人贸然开口求过婚。
(1) 克劳迪厄斯·盖伦(130?—200?),古希腊一位名医、生理学家和哲学家。
(2) 指英国一个古老的姓。
(3) 原文为ichor,指希腊神血管中的灵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