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索恩医生
就这样,索恩医生在格雷沙姆斯伯里这个小村子定居了下来。他除了做医生,还捎带做些配方药剂师的事务,这本是当时不少乡村医生的常事,其实所有的乡村医生本来也都应当这样做,可惜他们不肯多为顾主着想而自己甘愿少拿点架子。他这样一来,自然招来了许多谩骂。他周围许多人公然说,他不可能是个真正的医生,再怎么说,至少不是个名副其实的医生;他周围的同行虽然知道他的学历、学位和文凭是无可非议的(1),却宁愿支持这种说法。对这位新来者的种种议论还有很多,这些对他开展自己的医务活动是十分不利的。首先,他是一个新来者,单单因为这一点,别的医生当然会认为他是多余的(2)。格雷沙姆斯伯里离巴彻斯特城只有十五英里,那里的医疗技术正规而雄厚;离西尔弗布里奇镇只有八英里,那里有位名声不坏的医生都定居四十多年了。索恩医生在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前任是个为人谦和、平平常常的医生,有一种十分敬重郡里各个医生的天生美德;而他,虽然曾被允许给仆人看过病,有时也给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孩子们看看病,却从来不敢把自己和他有本事的同行放在同一个地位上。
更何况,索恩医生虽然是个有学历的医生,虽然按照一切医学院的任何规定来看,他都无可非议地有权称自己是个医生,但他在定居格雷沙姆斯伯里才不久就让东巴塞特郡人知道,五英里内出趟诊他的收费是七先令六便士,五英里以上按比例增加出诊费。这中间有某种低级、庸俗、有悖职业道德又小家子气的东西;至少巴彻斯特城那些埃斯库拉皮俄斯(3)的子孙们聚在一起私下议论时是这样说的。首先,它表明这个索恩脑子里想的总是他的金钱,跟一个药剂师——他本来也只是个药剂师——没什么两样;而身为一个医生,他应该名副其实,具有一个医生内在的感情,用一种脱俗的精神来对待自己的职业;他应该把任何自然会源源而来的收入作为他生活地位的附带收益接受下来。一个医生接受诊费时应该不让左手知道他的右手在干些什么;接受诊费时应该不去想一下,不去看一下,脸上的肌肉都不会动一下;一个真正的医生不应该有这种意识,认为临别时的一握手所以显得珍贵,是因为摸到了金钱的缘故。然而索恩这家伙却会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半克朗(4)的硬币,作为一枚十先令的硬币的找头。再有就是,很显然,这人不知道要去维护一种有学问的行业的尊严。他经常让人看见在工作室里配制药物,这间工作室就在他前门的左边;他显然不是为了遗惠于后世才做各种渊博的药物学试验——如果他着手做这样的试验,那他应该在他的书房里悄悄进行,远离那些世俗的眼睛——而分明是在掺和各种供乡下人服用的普通药粉,或是在调制一些敷治种种农活伤痛的劣质药膏。
这样一类人物是不配跟巴彻斯特城的菲尔格雷弗医生平等交往的,这点必须承认。然而,人们发现他倒是和格雷沙姆斯伯里那位老乡绅来往甚密,关系融洽,而对这位老乡绅,菲尔格雷弗医生就是替他系鞋带也不会有什么不乐意呀;这位老乡绅去世之前,他在这个郡的地位就有这么高了。但阿拉贝拉夫人的脾气在巴塞特郡医学界是尽人皆知的,那位老乡绅过世后,谁都觉得索恩在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得宠好景不长,已经到头啦。然而,巴塞特郡的正统派是注定要大失所望的。我们的医生已逐渐和那位继承人亲近了起来;尽管直到那时他和阿拉贝拉夫人之间还没产生什么个人的喜爱,但他在那座大宅邸中稳稳保持了他的地位,不仅在那间养育室和卧室里,在那位乡绅的餐桌旁也是这样。
但必须承认,这样一来就足以使他在同行中处于孤立的地位了。这种情绪很快以一种显著而高贵的态度表露出来。菲尔格雷弗医生由于在这个郡无疑有着最受人尊敬的职业人脉,有着一个需要维护的名声,也已习惯于在高贵人家的府上和伦敦来的医学界泰斗差不多平起平坐——因此他拒绝和索恩医生在一起会诊。他说他为他觉得需要这么做而深感遗憾,简直不胜遗憾之至:他过去从未被迫履行过如此令人痛苦的职责;但是,作为职业上要求的一种职责,他必须履行呀。虽然对某某夫人——格雷沙姆斯伯里的一位看病的客人——充满敬意,对格雷沙姆先生也充满敬意,但他必须拒绝和索恩医生一起给病人看病。如果在任何别的条件下能用得上他的服务,那他会坐上驿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格雷沙姆斯伯里。
然后,不用说,巴塞特郡发生了一场战争。如果索恩医生的头盖骨上有一块骨头比另一块更发达,那它是专为打仗而长的。这倒不是说这位医生是个恶霸,或者甚至是个好斗的主儿(就这个词的一般含义而言);他没有寻衅滋事的气质,不是生来就爱吵架的;但他身上自有一种脾气,不允许自己甘心忍受别人的攻击。争辩也好,争夺也罢,他都从来不容许自己理亏的;至少除了自己,对任何人都要以理服人;出于他特有的癖好,他随时准备同整个世界较量较量。
因此,我们不久就会明白,当菲尔格雷弗医生公然向他提出这样的挑战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应战了。他给巴塞特保守党人《旗标报》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对菲尔格雷弗医生进行攻击,语气相当尖刻。菲尔格雷弗医生用四行字给予回答,说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对索恩医生在公开出版物上对他所做的攻击不予理睬。不久,格雷沙姆斯伯里的这位医生写了另一封信,写得比上一封更诙谐,而且辛辣得多;由于布里斯托尔、埃克塞特和格洛斯特等地的报纸转载了这篇文章,菲尔格雷弗医生发现很难海涵再保持沉默。有时候,一个人很容易裹上一层威严的沉默外衣,宣称自己对公开的攻击不屑一顾;但这件威严的沉默外衣却是一种穿在身上很难不脱下来的东西。打个比方说,一个人得耐住性子忍受报纸上的点名攻击并显得置若罔闻,就像遭到一群黄蜂乱螫时竭力想坐在他的椅子里纹丝不动那样。索恩医生写了第三封信,这封信可是让那具行医的血肉之躯再也忍受不了了。菲尔格雷弗医生回答了它,当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而是用了他的一位同行医生的名字;接下来,这场战争就热闹非凡地开始了。菲尔格雷弗医生从此如坐针毡,日子很难熬了,这话说得一点也不过分。他做梦也想不到格雷沙姆斯伯里那位做药丸的年轻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要不然他一定会在上午、中午和夜里一起同他会诊而毫无反对的意思;然而,这场战争一旦开始,他就得打起精神接着打下去:他的同行们就不容许他有任何别的选择。这样,他被迫继续迎战,一如一个职业拳击家,在场子上给逼得打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却看不到自己这方面有任何希望,而且每进行一个回合,都会在他对手闪电般的攻击下跌倒在地。
虽然菲尔格雷弗医生本人在这方面不堪一击,却在开业和阵势上得到了这个郡几乎他所有同行的支持。收费不计多少、开方而不卖药的原则,对医生和药剂师泾渭分明的坚决态度,更为重要的是,对制造药丸的这种可鄙行为的憎恨,这些医道在巴塞特郡医学界人士的脑子里是根深蒂固的。索恩医生面对这种地方医学界的挑战,因而就向伦敦发出了呼吁。《刺血针》杂志站在他的立场上提出这个问题,但《医学科学日报》反对他;以医学民主闻名的《外科医生周刊》称赞他是一位医学上的预言家,而一贯和《刺血针》杂志是死对头的《手术刀月刊》却对他毫不留情。这场战争就这样开展下去了,我们的医生在一定范围里变成了一位知名人物。
但是,他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还有别的困难要对付。那是某种他偏爱的东西——他明白他是干什么的;某种他一直愿意精神百倍地为之操劳的东西;某种他决心诚心诚意地为之操劳的东西。他还有别的天赋,诸如能说会道的本领、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对友谊矢志不渝,以及以诚相见的秉性之类,这些都使他在前进时处于有利的地位。然而,在他从零开始之际,和他个人有关的许多情况却使他屡屡碰壁。无论他走进什么样的家,他走进去时都满怀着信心,经常跟自己表示,即他和这家的主人是处在同等地位的,和这家的女主人也是同样的人。他愿意对资历给予敬重,并敬重得到特别承认的才能——至少他是这样说的;对于等级,他也对它那明显得到认可的特权表示尊敬;如果他正好没有忘记,他会让一位勋爵在他前面走出屋门;和一位公爵说话时,他会公爵长公爵短地跟他谈话;他才不会和那些比他本人有权有势的人去假攀亲昵,让那些更有权有势的人首先得到表示友好的权利。但是除此之外,他却不愿让任何人在地上行走时头抬得比他自己的更高。
他没有总把这些事挂在嘴上;他没有因为吹嘘自己的平等身份而触犯等级观念;他绝不会告诉德·库西伯爵,说在库西城堡用餐对他来说不比在库西牧师住宅用餐有更多的好处;但他的举止却表明了这一点。这种感情本身也许是好的,他在比他地位低下的人面前这样做无疑会大受赞扬;可是,在这类事上执意向世俗认可的清规戒律挑战,却不是什么聪明的行为;他骨子里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保守党人,表面上却非要那样做,让人觉得他的行径实在怪诞。说他一看到一位勋爵就会产生一种自然而然的反感情绪,这话也不算太过分,然而,他却会耗费他的财力、体力和精力,为争取上议院的一个议会席位而斗争。
这样一种性格,无法完全为人理解,在他给乡绅看病时,是无法和他们的妻子和睦相处的。还有,他个人的行为举止也不会深得夫人太太们的欢心。他脾气暴躁,爱下命令,爱搞矛盾,他个人的东西虽然从不邋遢却也从不讲究,他还特别喜欢一种不出声的嘲笑,这点有时不大完全为人所理解。人们总是弄不清他是在嘲笑他们,还是在跟他们一块儿笑;有些人也许倾向于认为,一个医生被请来看病,他就根本不应该发笑。
不过说真的,一旦跟他熟悉了,一旦从他的内心深处了解了他,一旦大体摸准了他那颗仁爱诚恳的心,一旦他那诚实的态度得到承认,他那男人式的近乎女人式的温情被感觉到了,到那时,真的,这位医生准会被大家认为是位一丝不苟的医生。对于各种无病呻吟的失调症,他动辄就发脾气。看到他为医治这样的病接受出诊费,要我们来说,他本该给他们看病而不耍无礼的态度,可他在这方面不怕别人说长道短。不过对医治真正的疾病,谁也没有见过他发脾气;没有一个痛苦地躺在病榻上的病人会认为他是个脾气不好的医生。
另一件倒霉的事是,他是个单身汉。夫人太太们都这样认为,而且我也算一个,认为夫人太太们这样想非常有道理。医生们应该是有家室的人。世人都觉得,当一个男人结婚成家时,就获得了一个老妇人的某些属性——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个带了母性的人了;他开始精通女人的各种生活习性与需要,减少了他身上许多更为粗野伤人的男性的锋芒。跟这样一名医生谈谈马蒂尔达的肚子和范妮腿上与日俱增的疼痛,肯定比和一个年轻单身汉说要随便自在得多。索恩医生刚到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头几年,这种未婚带来的障碍也总是拦在他的道儿上。
但是他的需求一开始并不大;虽然他的志向也许是很高的,不过那倒不是一种缺乏耐性的本质。这世界就是他的牡蛎;但是,就他所处的条件而论,他知道对他来说仅靠他的刺血针是不能马上把这只牡蛎撬开的。他得挣面包吃,而且必须辛辛苦苦地去挣得;他得让人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但他必须慢慢地做到这一步;让他聊以自慰的是,除了他那些从不熄灭的希望之外,他在这个领域另有一种可能会到来的未来,他能用明亮的眼睛期待它的到来,并带着一颗不知失望为何物的心前进。
他刚来到格雷沙姆斯伯里时,那位老乡绅把他安顿在一所住宅里,当那位老乡绅的孙子到了法定年龄时,他还住在那里。这个村子里有两所宽敞体面的私人宅邸——当然多会儿也没把教区长的住宅算在其中,因为它在它自己的庭园里庄严地耸立着,人们不把它算在村里的住宅内——索恩医生住着那所比较小的。它们恰好位于前面交代过的那条街道的拐弯处,在它的外侧,而且两座住宅正好形成了直角形。它们都配置了不错的马厩和宽敞的花园,这里不妨多插一句,昂布尔比先生,那位房地产中间人和律师,住着那座大一点的房子。
索恩医生在这里住了十一二年的光景,完全是孤身一人住下来的;接着又和他的侄女,玛丽·索恩住了十年多一点。玛丽十三岁上住进了这所常备的住房,成了这所住宅的女主人——或者至少说,作为这座住宅所有的唯一的女主人待人接物。玛丽的到来把这位医生的生活方式倒了个儿。他过去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单身汉;他的住宅里没有一间屋子是布置得舒舒服服的:他最初是以一种权宜之计开始生活的,因为他手头没有用别的什么方式开始生活的财力和物力;他接下来还是按这同样的方式住下去,这是因为那个他很有必要归置这所住宅的准确时刻从没有到来。他用餐没有准确的时间,放书没有固定的地点,放衣服也没有规定的衣柜。他的酒窖里有为数不多的几瓶上等好酒,有时也请一个同行单身汉来跟他一起喝一盅;但除此之外,他极少过问家务的管理。早餐只用为他准备好满满一碗浓茶、一些面包、黄油和鸡蛋,到了晚上,不管他多会儿回来,他也只仅仅指望给他准备好一些食物,能把天生的食欲满足了就够了;如果除此之外在晚上还能得到一碗浓茶,那他有过的一切要求就算得到了满足,或至少可以说,满足了他曾吩咐过的一切要求。
但是,等到玛丽来时,或者更确切地讲,等她快要来时,这位医生住宅的用具统统给更换了一遍。在这之前,人们纳闷——尤其是昂布尔比太太——像索恩医生这样一位先生,怎么会一直过着那样马马虎虎的一种生活;而现在,人们又纳闷,并且又是;昂布尔比太太尤其纳闷,这位医生竟可能会认为因为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要来跟他一起生活,就有必要把那样一大套家具搬进他的住宅里。
昂布尔比太太有着充分理由感到大惑不解。这位医生在他的家里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革命,把房子从地下到屋顶全部布置了一遍。他粉刷了一遍——这是他租下这所住宅以来开天辟地第一回——他裱糊一遍,铺上了地毯,挂起了窗帘,安上镜子,罩了台布,用了毯子,仿佛一位索恩太太明天就要带着一份好嫁妆到来了,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他怎么,”昂布尔比太太跟她的朋友古辛小姐说,“他怎么就知道应该买些什么呢?”仿佛这位医生过去是像一只野兽那样给养大的,根本不知道桌子和椅子为何物,对客厅台布的了解还不如一头海马知道得多。
尽管昂布尔比太太和古辛小姐吃惊不小,这位医生把这一切做得无懈可击。这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讲——他从来不多谈这类事情——但他硬是把他的住宅布置得井井有条,有条有理;等玛丽·索恩从巴斯的学校——她被接到那里住了六年——回到家之后,俨然成了一个完美乐园的小领主。
据说,这位医生在那位老乡绅去世以前已经尽力和那位新乡绅亲近起来,因此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变化一点没有影响他行医。这时的情况也是这样;不过,在格雷沙姆斯伯里行医的这个领域,并不是一切都进行得一帆风顺。格雷沙姆先生和这位医生在岁数上有六七岁的差别,更要紧的是,格雷沙姆先生办事和他的岁数相比总显得不老练,这位医生却正好相反;但无论如何他们俩在早先的生活中产生了非常亲密的感情。这种感情是永远不能完全切断的,而且有了这种感情作后盾,这位医生得以在阿拉贝拉夫人的炮火前面稳坐了好几年。但是水如果滴起来没完没了,将会把一块石头滴穿。
索恩医生的各种主张,加上他那些不利的职业上的民主倾向,他那些七先令六便士的出诊费,加上他完全不把阿拉贝拉夫人的做派放在眼里,这一切都和她的气质水火不相容。他把弗兰克从最初的各种麻烦中拯救下来,这点一开始是讨了阿拉贝拉夫人的欢心的;他一开始也成功地促进了奥古斯塔和比阿特丽斯的食欲;但由于他的成功是直接违反库西城堡的养育原则而取得的,因而这一成功并不利。第三个女孩生下后,他立即宣布说,她是一株弱不禁风的花儿,并很不客气地阻拦这位做母亲的到伦敦去。这位母亲因为爱自己的婴儿,服从了这一命令;但她为这道命令可没少恨这位医生,她坚信这道命令是格雷沙姆先生从中作的梗。然后,另一个小姑娘降世,这位医生比过去更为专断地反对库西城堡的各种养育规矩和乡下老一套的做法。这样,吵架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阿拉贝拉夫人听信一面之辞,认定她丈夫的这位医生终归不是所罗门。在她丈夫出门时,她派人请来了菲尔格雷弗医生,非常露骨地暗示他不用担心碰上他的对头,以使他的脸面和尊严受到损害;她发现菲尔格雷弗医生很投合她的胃口。
这时,索恩医生婉言告诉格雷沙姆先生,这样的情况下,他再也不能到格雷沙姆斯伯里看病了。这位可怜的乡绅爱莫能助,虽然仍旧和他这位邻居友好往来,那些七先令六便士的出诊却停了下来。巴彻斯特的菲尔格雷弗医生和西尔弗布里奇的那位绅士分工负责起这项责任,库西城堡的养育原则在格雷沙姆斯伯里再次盛行。
事情就是这样进行了几年,这些年却是充满忧愁的年份。我们不应该把发生的那些痛苦、疾病和死亡归罪于我们这位医生的对手们,不过,要是阿拉贝拉夫人能更宽容地对待索恩医生,那四个夭折的病弱孩子也许会给救活的。但是事实上,她们到底还是夭折了;这位母亲的心这时候尝到了女人的自尊的另一种滋味,阿拉贝拉夫人在索恩医生面前谦卑起来,或者说心甘情愿地谦卑起来,如果这位医生允许的话。然而这位医生泪水盈眶,不让她把道歉的话往下说,只是握住她两只手,热烈地攥得紧紧的,再三向她表明,他对重修旧好的喜悦是溢于言表的,因为他爱格雷沙姆的一切。这样,那些七先令六便士的出诊又开始实行;菲尔格雷弗医生这次的重大胜利也就走到头了。
这第二次变化发生时,格雷沙姆斯伯里的养育室里的喜悦是很动人的。这位医生的各种贡献之中,至今为止还没被提及的,是和那些孩子们平等交往的本领。他乐于和孩子们谈话,乐于和孩子们玩耍。他会把他们驮在背上,一次就驮个三四个,在地上跟他们滚爬,在花园中跟他们赛跑,为他们发明游戏,又能在最令人扫兴的情况下为他们寻找乐趣;更主要的是,他用的药物不像西尔弗布里奇那位医生的药那么难喝难闻。
他对孩子们的幸福有一大套理论;尽管从根本上说他并不愿意把所罗门的清规戒律统统推翻——总是讨价还价地说他本人无论如何是不会去执行这些清规戒律的——他强调说做父母的对孩子的主要职责是让孩子幸福。这话不仅是说那个人——那个未来的人的,如果他可能长成大人的话——要得到幸福,那个生存的孩子要有幸得到平等的对待;他的幸福,这位医生是这样说的,是比较容易得到的。
“既然看得出来对结果根本没有多大的把握,那为什么还要忍受眼前的痛苦为将来的好处而苦斗呢?”当这样一种奇特的主张引起非议时,这位医生的许多对头都曾想抓他的把柄;但他们总是抓不住。“什么!”他那些敏感的敌人惊诧道;“约翰尼竟然因为不喜欢读书就不让他再念吗?”“约翰尼一定要念书的,”这位医生会回答说,“但他不喜欢念书不也在情理之中吗?如果那做教师的赢得了约翰尼的信任,那他不就可以学习了,不仅学着念书,而且慢慢喜爱学着念书吗?”
“可是,”那些与他为敌的人会说,“孩子们必须有个管束。”“大人也一定得有个管束才是,”这位医生会说,“我不该偷你家的桃子,不该和你妻子偷情,也不该诽谤你的人格。既然我完全出于本来的愿望不去犯这样的恶行,那我对被人劝阻不干这样的恶行是没有痛苦的,而且差不多可以说,是没有不高兴的感觉的。”
就这样,这场辩论继续进行着,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就在辩论发生的同时,周围一带的孩子都喜欢上了索恩医生。
索恩医生和这位乡绅仍然是莫逆之交,但是有些情况早已经发生了,何况经过多年的发展,这些情况几乎使这位可怜的乡绅在这位医生的身边感到不自在起来。格雷沙姆先生欠下了一大笔钱,因此已经变卖掉了他的一部分家产。说来可悲,格雷沙姆家族一贯引以为傲的是,他们的土地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没有什么限定继承权,因而格雷沙姆斯伯里的每一个占有者都完全有权随心所欲地处置地产和房产。至今为止,对于财产移交给男性继承人这点,从来没产生过任何怀疑。有时,这种现象会受到长子后面的那些孩子的各种指责;但这些指责早已成为陈迹,这份家产没有担负任何义务便传到了目前这位乡绅手中。现在,这份家产已经卖掉了一部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是由索恩医生做中间人转卖出去的。
这点令这位乡绅成了一个心中有事的人。谁都不如他更彻底地热爱这个家族的姓氏与名誉,不如他更彻底地热爱这个古老家族的纹章与地位:他是一个百分百的格雷沙姆;但他的性格比他的祖先们软弱得多;就是在他的手中,格雷沙姆家族首次要陷入困境了!后来,也就是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十年前,为了偿还迫在眉睫的债务,必须筹集一大笔钱,而要做到这点,除了卖掉一部分家产的上策,别的出路还真的找不到。这样,一部分的家产,大约价值占总家产的三分之一,就被变卖掉了。
博克萨尔山位于格雷沙姆斯伯里和巴彻斯特城的正中,一致公认它是这个郡里捕猎松鸡的最佳地点;由于这座山上有一片很有名的狐狸活动的地点,即博克萨尔荆豆地,巴塞特郡的猎手对此地推崇备至。与这块地紧邻的地产上没有人居住,它是和格雷沙姆斯伯里家产的所剩部分完全分割开的。格雷沙姆先生答应把它卖掉,却为此有一声无一声地连连悲叹不已。
博克萨尔山被卖掉了,卖价还算不错,通过私下交易卖给了巴彻斯特城的一个本地人;这人已经飞黄腾达,成了万贯家产的阔佬儿。关于这个人的性格以后肯定还要交代的;这里只用说明,他在金钱问题上一贯听从索恩医生的建议,而且就是在索恩医生的建议下他才买下博克萨尔山的,包括猎松鸡和狐狸出没的荆豆地段。他不仅买下博克萨尔山,后来还一直以抵押为条件借给这位乡绅大量现金,在所有这些交易中,索恩医生都参与了。因此,格雷沙姆先生经常被召来和索恩医生讨论他的钱财问题,有时也只好听听那些可有可无的说教和建议。
关于索恩医生的情况已经交代得不少了。在匆匆开始我的故事之前,关于玛丽小姐的情况还必须说上几句;然后,这个故事的帷幕即将拉开,故事的真实内容就要呈现在诸位面前了。年幼的玛丽小姐在一家农场主的住宅里一直待到六岁;然后她被送到了巴斯的那所学校,住校稍微超过六年之后,便被接回这位医生装饰一新的家。不该认为在小玛丽幼年的生活里,这位医生对她完全撒手不管。他曾向那位离去的母亲许下照管玛丽的诺言,他是深知其分量的。他常去看望他的小侄女,由于和这个唯一属于他的小生命相依为命,他对她有了更强烈的个人的爱,他答应抚养玛丽的那种自觉性和对那位母亲的责任感就不复存在了。
玛丽回家时,这位医生欢天喜地,像个孩子一样。他仿佛要设计出把敌人炸得魂飞魄散的地雷,耍了许多花招和诡计让玛丽吃了一惊又一惊。他先把玛丽领进工作间,然后带去厨房,再从厨房带到餐厅,接下来又带到他和玛丽的卧室,这样依次进行,最后来到那间崭新的客厅,把它好好炫耀了一番,完全沉醉在小小的笑话里,还告诉玛丽,没有玛丽的许可,他便永远没胆量走进最后这所乐园,即使到那时他也得脱掉靴子才敢进来。玛丽尽管还是个孩子,却对这种玩笑心领神会,像一位小女王那样配合着把这台戏演下去;就这样,他们很快成为最忠实的朋友。
但尽管玛丽是个女王,她却仍有必要再接受一些教育。那些日子正是阿拉贝拉夫人刚放下架子的时候,为了拿出一些实际行动,她把玛丽请进那所大庄园,和奥古斯塔以及比阿特丽斯共同上音乐课。有一位音乐教师每星期从巴彻斯特过来上三次课,每次待三个小时,如果这位医生愿意把他的姑娘送过来,让她随便听听讲了什么,那是有百利无一害的事。阿拉贝拉夫人是这样讲的。这位医生感激不尽,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只是附加了一句,说他还是单独跟那位音乐教师坎塔比利先生,把事情谈妥为好。阿拉贝拉夫人允许他的小姑娘去跟格雷沙姆小姐们一起上课,这位医生从心里感激她。
不用说,阿拉贝拉夫人马上火冒三丈。跟坎塔比利先生谈妥!不,完全多此一举;她说了就算数;这样一种安排无论有什么开销,都不能算在玛丽小姐的账上!但是在这方面,一如在大多数事情上一样,这位医生是不肯让步的。这时正值这位夫人表现谦卑的时刻,她不便如同在别的场合下那般不肯通融,一斗到底;就这样,虽然非常反感,她还是眼看着玛丽·索恩按同等条件(就是在学费方面),和她自己的女儿在她的教室里学习音乐。已经做好的这一安排是不能取消的,尤其因为这位年幼的小姐丝毫没有令人讨厌的行为;更为要紧的是,格雷沙姆小姐们自己就非常喜欢她。
就这样,玛丽·索恩在格雷沙姆斯伯里学音乐,并在学音乐的同时也学些别的东西:如何在同龄的姑娘中循规蹈矩;如何像别的年轻小姐们那样讲话交谈;如何打扮自己,以及如何行动走路。由于她聪明好学,这一切在这大庄园里顺顺当当地就学到手了。她还学习法语,因为她看到格雷沙姆斯伯里的那位法语家庭教师总是待在那间屋子里。
后来,又过去了若干年,这里来了一位教区长和他的妹妹;玛丽又跟着后者学德语,同时还学法语。她从这位医生身上也学到了许多东西;选择,也就是说,为她自己挑选英国书籍来阅读,培养类似他自己那一套的思考方法,尽管由于她个人心里固有的女性温柔,这中间会打上一些折扣。
就这样,玛丽·索恩成长起来,也得到了教育。关于她个人的长相,作为作者的我,当然有责任交代几句。她是我的女主人公,无须多言,理所当然应该是花容月貌的;不过事实上,她的头脑和内在素质却是比她的外表和容貌给我留下了更清晰的印象。我知道,她远远算不上个头高挑,也远远说不上惹人注目;她的手和脚都长得小巧纤细;她看东西时两眼闪闪有光,但还不至“闪闪有光”得让她周围所有的人都来注意这种“闪闪有光”;她头发是深棕色的,从额头分开,发型极其朴素;她嘴唇薄薄的,她的嘴也许一般情况下不善言辞,但在她热衷于交谈时,这张嘴便振振有词,十分富有表达力;处于安静状态时,她一般情况下的固定外貌总是显得娴雅而端庄;只要说话的机会适宜,她能有条不紊地谈下去,事实上往往会让那些不熟悉她的人大吃一惊;是的,有时那些人确实会大吃一惊。有条不紊地健谈!不,那有时是一种激情的专注,这种专注神情往往让她暂时完全把别的一切杂念置之脑后,而全神贯注于她当时正在争辩的那个主题。
她所有的朋友,包括这位医生在内,有时会被这种鲜明性格搞得颇为不快;然而,也正是因为具有这种不平常的鲜明性格,她所有的朋友才会如此喜爱她。曾几何时,她在最初的那些年月里差点被拒之格雷沙姆斯伯里那个教室的门外;结果却使她赢得了留在那里的强烈呼声,阿拉贝拉夫人即使希望把她支走,这时也只好望洋兴叹了。
前不久,一位新的法语家庭教师来到格雷沙姆斯伯里,由于她具备一位家庭教师应有的一切天赋,又由于她是那个城堡来的女门徒,因而就成了,或很快就会成为阿拉贝拉夫人眼中的大红人儿。格雷沙姆斯伯里的人说“那个城堡”,就是指库西城堡。此后不久,奥古斯塔·格雷沙姆的一只十分贵重的挂在项链上的小金匣丢失了。那位法语家庭教师反对在教室里戴这个金匣子,于是派一个小女仆送回那间卧室去,这个小女仆是格雷沙姆斯伯里这块地产上的一个小农场主的女儿。那个小金匣丢失了,这事儿一度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之后,由于那位女教师煞费苦心地寻找,竟在那个英国小女仆的所属物中间找到了。这下更热闹了,阿拉贝拉夫人怒火满腔,那个小女仆喊冤叫屈,小女仆的父亲在生闷气,小女仆的母亲流尽可怜的泪水,格雷沙姆斯伯里世界的舆论倒向了一边。但是发生过的某件事,现在且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事吧,却使玛丽·索恩采取了和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看法。在外面社会也好,当着那女教师的面也罢,她咬定是那个女教师做了手脚。在两天之内,玛丽受到的羞辱几乎和那个农场主小女儿受到的一样大。但她受辱而不屈服,她不肯就此罢休,也不愿停止说话。阿拉贝拉夫人不听她的话,她就去找格雷沙姆先生。她逼着她的伯父也参与这件事。她把本教区的关键人物一个接一个地争取到自己这边,终于使拉勒恩小姐跪下来说出了真情。从那时起,玛丽·索恩在格雷沙姆斯伯里的租户们眼里变得亲切可爱了,那家小农舍对她的态度变得尤其亲切可爱,人们还经常听这家那位说话粗俗的父亲声明说,只要是为了玛丽·索恩,民也好官也罢,公爵也好坏蛋也罢,他都不会放在眼里。
就这样,玛丽·索恩在这位医生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了,在我的故事开始之际,她是聚集在格雷沙姆斯伯里庆贺那位继承人到达法定年龄的客人中的一个,她本人这时也到了她生活中的这个时期。
(1) 原文为法文。
(2) 原文为法文。
(3) 希腊传说中的一个医生,阿波罗和克诺尼斯的儿子。据说他医术高明,能起死回生,后被宙斯所杀。
(4) 英国旧币制,等于五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