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南夷的汉族移民
秦汉以来,内地人民通过各种途径,不断迁徙至边地,此为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与发展初期人口迁徙的基本趋势。《汉书·高帝纪》说:“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28]《汉书·两粤传》说:“秦并天下,略定扬粤,置桂林、南海、象郡,以适徙民与粤杂处。”颜师古注曰:“适(適)读曰谪。谪有罪者,徙之于越地,与其同土人杂居。”[29]
《华阳国志·蜀志》记载:
周赧王元年,秦惠王封子通国侯为蜀侯,以陈壮为相。置巴、蜀郡,以张若为蜀守。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三年,分巴蜀置汉中郡。[30]
汉代开始,巴蜀四郡与关中、内地人民,以治道、从军、戍边、屯田、商旅等途径进入西南夷。西汉武帝设置沈犂郡,后又废郡,将其并入蜀郡而“置两都尉:一居旄牛,主徼外夷;一居青衣,主汉人”[31]。汉武帝以前,西南夷的居民只有土著族群;自汉武帝时期开始,随着新移民不断迁入,汉族成为西南夷的新居民,汉族移民与西南夷土著族群彼此大杂居小聚居,西南夷从此成为“夷汉”共有的家园。
西汉中后期以来,有关西南夷族群的记载中,开始出现“夷汉”“民夷”对举的称谓,“夷”为当地土著的泛称,“汉”与“民”为落籍的汉族移民。相关的记载,多见于《华阳国志》《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三国志》等史籍。
蜀汉时期有关西南夷的著述,凡提到地方人民,常是“民”“夷”并举,可知当时内地人民移入定居的已经不少[32]。晋代,“夷汉”演变为“夷晋”[33]。南北朝时期,刘宋称当地族群为“宋夷”[34];《南齐书·州郡志》“宁州”条所称“齐民”[35],则指萧齐之民,当然属于汉族移民。
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缔造之初的秦汉时期,秦民、汉人即已迁入西南夷生活,成为当地的常住居民。此过程一直延续到魏晋时期。因此,自秦汉以来,西南夷就形成“夷汉”大杂居小聚居的族群分布格局。汉晋时期迁入“西南夷”的汉族移民,被称为“早期汉族移民”,以区别于唐宋元明清时期迁入的汉族移民。早期汉族移民由“寄籍变土著”之后,完全融入到当地土著族群之中,这是后世西南少数民族多有汉族祖源叙事的历史渊源,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在西南边疆形成与发展的历史根基。
不可否认,有关西南夷的学术研究中,以往较多地关注土著族群的历史与文化,而对于区域内的“汉族研究”着墨不多。事实上,秦汉以来,特别是汉武帝开拓、经营西南夷以来,以“汉式器物”与“内地礼俗”为代表的汉文化,随着边郡制度、汉族移民进入西南夷。两汉时期,土著族群与汉族移民、土著文化与汉文化的接触、交流、融合成为西南夷社会发展的主题。在此历史进程中,汉族移民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们是郡县制度的捍卫者,汉文化与内地礼俗的传播者,民族融合的践行者。正是在汉族移民与西南夷土著族群交往交流交融历史洪流的推动下,汉代西南夷社会在政治制度、族群结构、文化模式、器物生产、经济发展、宗教信仰各方面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从考古学的视域观察,秦汉以来,西南夷就存在两种类型的文化,即“西南夷土著青铜文化”与“汉族移民文化”,两种文化接触、交流、融合的过程,就是西南夷社会从“四裔边疆”成为汉朝郡县的过程,是汉文化逐渐成为西南夷主体文化的过程。
汉武帝时期以来,汉族移民开始成规模地迁入西南夷地区,历经两百多年的发展,到东汉中后期,西南夷已然是汉朝统治下夷汉共处的郡县之地。汉代实行“坟墓相从”制度,为徙边移民建房立坟,而“汉墓”及其所反映的丧葬礼俗,是汉族移民重要的文化遗存。西南夷土著葬俗的“汉化”则反映了汉文化与内地礼俗对当地社会文化的深刻影响。
汉魏六朝时期的汉式墓葬“梁堆”——砖室墓遗迹,是西南夷考古工作中绕不开的话题。此类墓葬地表有高大的封土堆,墓葬结构与丧葬礼俗具有浓厚的汉文化特征,它们与当时巴蜀地区,甚至与关中、荆楚地区有明显的相似、类同性,属于典型的汉式墓葬。
秦汉史研究中,以墓葬为代表的考古发现具有特殊的意义与价值。墓葬作为神圣空间,其随葬器物及组合的意义,无一不昭示那个时代的信仰与思想。英国汉学家鲁惟一(Michael Loewe)在《汉代的信仰、神话和理性》等系列著作中,以秦汉考古发现,尤其是非文字考古物证,讨论汉代宗教及其知识生产,包括汉代人们对未知领域的信仰、对自然的解释以及对人的看法。鲁惟一认为,秦汉时期,信仰的力量使皇权实现了从依赖武力到依靠信仰、从通过军事力量到借助宗教思想进行治理的转型[36]。毫无疑问,汉代风俗与信仰,成为支持、维护汉帝国大一统体制的重要力量。在边远的四裔之地,这样的力量就是凝聚华夷,实现统一多民族国家巩固、繁荣与发展的文化力量[37]。进一步说,汉代不仅形成了汉族与汉文化,推动了汉人汉文化与四裔边民的接触、交流与融合,形成“华夷杂处”,夷汉大杂居小聚居的多民族共居格局,更重要的是拓展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空间,奠基了影响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历史发展方向的政治制度、文化思想与宗教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