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汉歌咏:汉代西南夷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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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何为西南夷?

“西南夷”属于动态的历史概念,它的内涵随着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不断变迁与演化。“西南夷”一词最早出现于战国之际,在当时“华夏”与“蛮夷戎狄”“五方之民”共处天下、同居四海的天下观中,处在“诸夏”西南方的诸多民族群体被视为“西南夷”[3]

按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所指,汉代西南夷是“巴蜀西南外蛮夷”的总称[4]。此后,它从族群概念演化为地理范畴,由于政治设治而成为行政区域。后世中国西南之称,即源自汉代的西南夷[5]。西南夷社会历史发展,是汉代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与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西南夷研究,是汉代历史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更是西南区域研究中受到高度关注的基本学术问题。

(一)西南夷概念的提出

秦统一六国之后,以巴蜀四郡为基础,开始经略西南夷[6]。汉代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与发展的关键时期。汉承秦制,在全国设立十三州(部)刺史,全面推行郡县制度[7]。汉初,由蜀郡分置广汉郡,同时设置蜀郡南、北、西三部都尉[8]。汉武帝时期,积极开拓、经营四裔之地,其间北伐朝鲜,西征匈奴,略康居,定西域,东征闽越,南略西南夷[9]。正是在汉代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与发展的历史大潮中,“西南夷”第一次出现在《史记》之中。可见,西南夷是以秦汉蜀郡为中心的一种视角,它是地理、族群、文化与行政的复合概念。秦汉以前,这一区域内的族群及其文化,彼此之间就有着密切的相关性,发展出具有共同性的区域文化。汉代设置“西南夷七郡”,奠定了该区域政治设治的基本格局,从此“巴蜀以西以南”就成为统一多民族国家体制内的一个行政区域,或者说是政治地理单元。在《汉书·地理志》之中,西南夷与全国其他地方一样,都是汉王朝治理下的郡县之地。

西南夷有“西夷”与“南夷”之分。《史记》、两《汉书》之《西南夷列传》,大致以筰、徙、冉駹、白马为西夷,以僰、夜郎、滇为南夷,而嶲、昆明、叶榆、邛都介于“西夷”与“南夷”之间,或属南夷,或属西夷。

“西夷”的空间范畴较为广阔,主要包括“蜀之西”即今天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雅安地区、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向北延伸至甘南武都地区,向西包括藏东地区,向南涵盖金沙江流域的滇西北、川西南部分地区,这一区域的族群,主要是徙、筰、冉駹、白马等群体[10]。汉武帝时期,在此区域设置汶山、沈犂、武都三郡。

“南夷”地区大致在今四川南部、云南东部与贵州西部,以川南黔西滇东北为主体,包括两汉时期的犍为郡、犍为属国(朱提郡)、牂牁郡大部和益州郡的一部分[11]。此区域内主要的族群,以僰、夜郎、滇为主体。

嶲、昆明、叶榆、邛都夷等族群介于“西夷”与“南夷”之间,地理上包括金沙江中游、洱海区域,相当于今天四川西南部的凉山彝族自治州与云南西部地区。汉代在此区域设置越嶲郡、益州郡与益州西部属国(永昌郡)。

《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说:

西南夷者,在蜀郡徼外。有夜郎国,东接交阯,西有滇国,北有邛都国,各立君长。其人皆椎结左衽,邑聚而居,能耕田。其外又有嶲、昆明诸落,西极同师,东北至叶榆,地方数千里。无君长,辫发,随畜迁徙无常。自嶲东北有莋都国,东北有冉駹国,或土著,或随畜迁徙。自冉駹东北有白马国,氐种是也。此三国亦有君长。[12]

“西南夷者,在蜀郡徼外”一句特别重要。西南夷是以蜀郡为中心的一种地理视角,同时也是政治视域。秦汉以来,西南夷社会的发展始终离不开蜀郡的支持,这是中国西南边疆历史发展的基本逻辑。

(二)西南夷有完整的区域文化发展谱系

如前所述,西南夷位于青藏高原东缘,自然地理包括了康藏高原、云贵高原的大部分地域。从现代行政区划而论,它以云南为主体,包括滇、川、藏、黔、桂、陇六省区相邻、交汇的广袤地理空间,是从西方、南方围绕四川盆地的“半月形纵深地带”。

西南夷突出的地理现象,是拥有大量被当地人称为“坝子”的山间盆地与河谷,它是西南夷族群与文化发生、发展的自然地理单元。坝子的基本特点是四周群山环绕,中部是较为平坦的土地,其中有河流与湖泊。坝子内气候温和,土壤肥厚,水源充足,适宜人类生产与生活。考古发现证明,在生命起源、人类起源、文明起源的几个重要阶段,西南夷坝子中都留下了重要的遗迹与遗物。譬如,云南澄江寒武纪动物化石群,是寒武纪地球生命大爆发的遗迹;元谋猿人则是中国旧石器时代早期文化的代表。新石器时代,在这些地理单元内普遍分布着文化遗址,并形成若干相互独立、文化个性突出、彼此差异明显的文化类型。青铜时代,西南夷土著文化具有明显的区域性共同特征,说明各地理单元之间的文化交流不断加强[13]

先秦时期,西南夷形成了诸多既有联系,更有自身特点的部族及其文化,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化版图上,它还处在中原之外的“四裔之地”。秦并巴蜀后,虽然西南夷“诸此国颇置吏焉”[14],但仍然是秦帝国的西南徼外。汉武帝时期,随着汉王朝大规模开拓行动并设置郡县,西南夷成为汉帝国的郡县,在大一统制度下,其社会历史和文化都得到了跨越式发展[15]

(三)西南夷的内涵因时而异

先秦时期,西南夷包括巴蜀,《尚书·牧誓》说: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逖矣,西土之人……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

《牧誓》所列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部,其中有族名,亦有国名。孔颖达“正义”曰:“八国皆蛮夷戎狄属文王者国名,羌在西,蜀、叟、髳、微在巴蜀,卢、彭在西北。庸、濮在江汉之南。”孔颖达称“八国”为西南夷:“此八国并非华夏,故大判言之,皆蛮夷戎狄属文王者国名也,此八国皆西南夷也。”又说:“汉世西南之夷,蜀名为大,故‘传’据蜀而说。”[16]巴蜀属于西南夷,而且是西南夷中最有影响者,应该是先秦时期的普遍认知,因此《汉书·地理志》说:

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南贾滇、僰僮,西近邛、莋马旄牛……武都……及犍为、牂柯、越嶲,皆西南外夷,武帝初开置。民俗略与巴、蜀同,而武都近天水,俗颇似焉。[17]

秦灭巴蜀之前,从关中、陇西视角出发,西南夷包括巴、蜀两大族群及其所在地域。秦灭巴蜀,并置巴、蜀、汉中、黔中四郡之后,巴人与蜀人很快与迁入的“秦民”融合,“巴蜀之地”与“巴蜀之民”已然不再属于西南夷的范畴,彼时西南夷已经专指“巴蜀以西以南”的族群及其活动地域[18]

《史记·秦本纪》记载:

(秦惠文君)九年(前316),司马错伐蜀,灭之。[19]

秦灭巴蜀后,巴蜀文化很快融入中原文化之中,巴蜀成为汉文化的重要流行之地[20]。西汉时期,文献所称的西南夷已经不再包括巴蜀之地,也不包括巴蜀之民,譬如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记录其为“巴蜀西南徼外蛮夷”[21]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说,在秦汉之际,项羽封刘邦于汉中时,有“‘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之语[22]

尤中指出,西南夷包括今云南全境,贵州大部,川西、川南与云南贵州接界的部分,川西北与甘肃接界的部分,广西与云南贵州相连的地带。在这一广大区域内,居住着众多的、不同的氏族和部落[23]。童恩正的研究常将“巴蜀”与“西南夷”并列,以此合称中国西南[24]。秦并巴灭蜀前后西南夷地理范畴、族群情况的变迁,真实地反映了战国至秦汉时期中国西南边疆的历史发展轨迹。

司马贞《史记·司马相如传》“索隐”称:“晋灼曰,南夷谓犍为、牂柯也。西夷谓越嶲、益州。”[25]说明在晋代人们的概念中,西南夷已经不再包括“蜀之西”的族群与地域。

(四)“中国西南”源于西南夷

近世中国西南概念,源自西南夷共同地域传统的形成。任乃强先生明确指出,中国西南包括巴蜀与西南夷两部分[26]。前面引述的《汉书·地理志》“巴、蜀、广汉本南夷”之语说明,在中原视域下,汉代以前,巴蜀之地属于西南夷的一部分。汉代将“巴蜀以西以南”的族群与地域视为一个整体,汉武帝在此区域设置“西南夷七郡”,这就是最初的“中国西南”。

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开宗明义说,大渡河以南、贵阳以西,自汉至元是我国一个重要的政治区域:两汉为西南夷,魏晋为南中,南朝为宁州,唐为云南安抚司,沿至元代为云南行省。各时期疆界虽有出入,而大体相同。明代贵州单独建省,并将金沙江以北割归四川省之前,西南夷一直属于一个统一的行政单位[27]

明代以来,西南夷之地的行政设置累有变更,分属不同行政单位,最终演变为跨越今天滇、川、黔、桂、藏、陕、甘、渝等省(市、区)的格局。

中国西南起源于秦汉时期的西南夷,而西南夷是集族群、文化与行政建置于一体的复合概念,这是中国西南边疆历史发展的基本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