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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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生活在一个女儿国。

母亲,姐,二姐,二姨妈,除了这些女儿国的主要成员之外,还有逢年过节常会来串门的表姐们。表姐们一个比一个漂亮,她们都长着大大的眼睛,皮肤都是白白的,黑眼睛白皮肤就好像是我们家族的徽记。表姐们都用旁人听不懂的家乡话交流,那清脆高亢、叽叽喳喳的乡音非常悦耳,犹如飞翔在我童年梦湖上的一群白鸽。很久以后我第一次听西方歌剧,竟然觉得耳熟,我确信,西方歌剧就像儿时表姐们的聒噪。

表姐们还会给我带来很多礼物。每次都让我心花怒放,但也给我增添不小的麻烦。表姐们给礼物之前,母亲总要让我叫人,这可难为我了。腼腆的我嘴唇嗫嚅老半天,嗓子仿佛哑了似的就是发不出声音,脸憋得通红通红,那时候母亲就很生气,连连摇头说:教也教不会,不知道像谁。

哥是这个家庭里除我之外的唯一男人。他在我的童年生活里给我留下了一个施暴的印象后便远走高飞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去的地方叫新疆。新疆在哪儿?我没有概念。只知道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跟外国一样。我们再见时互相都认不出对方。我长得和他一样的高,他呢,两鬓已堆雪。

很多事情你只有回过头去才能用释然的目光触摸它的真相。

我是奔跑进我家小院的,我的额上汗水涔涔。那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我家小院里的那棵高大的无花果刚刚长出新叶。微风吹过,绿茸茸的嫩叶发出刷刷的声响。我跑到家门口,忽地凝然不动了:我看到小板凳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垂头丧气的,脚旁放着一只泥迹斑斑的旅行袋,像一具被击毙的兽尸。

我后来才知道那会儿工厂普遍裁员,一直住在郊县化工厂的哥被辞退了。

“骆驼。”哥抬起头叫我。

他枯槁疲倦沮丧的面容一定吓着我了,我迟疑片刻——突然撒腿跑出了院子。

我这一跑仿佛是一种预兆,它预示着我和哥之间的没有情分,它也预示着以后发生的那件事是不可避免的。

在哥居家的那段日子里,常常有一拨一拨的青年男女来找哥。他们拉琴唱歌,然后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哥一会儿拉手风琴,一会儿吹笛子,有时还会穿起长衫来唱戏。那时候,我就会神情腼腆地坐在屋角的小凳上,眼珠滴溜溜地左右转动,好奇地观察着这群载歌载舞的男男女女。

哥需要在母亲下班之前把屋子收拾干净。那些人一走,他可就忙坏了。扫地,搬椅,擦桌,洗杯——有人喝醉,他还得清光地上的呕吐物。我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哥在短短的时间里手忙脚乱地做完这一切,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有一次,一个小伙子喝多了,躺在我家竹椅上睡得像死猪一样。母亲下班的时间临近,哥就和另外一个小伙子把那个醉汉从我家抬走,我提着那个醉汉的两只大鞋子跟在后面,一直跟到醉汉的家。回家的路上,哥叮嘱我不许将他们喝酒的事告诉母亲。

后来我告诉母亲了吗?我想是告诉了。

要不是后来发生那件事,哥就不会对我下手那么狠了。

母亲最恨不诚实的人。我从小受着这样的教育。当然,那时我还不懂得当一个告密者同样也是不光彩的。幸运的是,在我以后的生涯里,我说过假话违心的话,但我再也没有当过告密者。

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我已记不清原委了。我只记得几个孩子一起围攻我,揍我,然后他们以兔子一样的速度逃走了。受了莫大委屈的我不知怎么的平生一股蛮勇,拼命追击那几个攻击我的人。殊料,快速奔跑中,我不小心碰倒了一辆停在路旁的手推粪车,粪便汩汩地流淌出来。于是,我又遭到了推粪车人的辱骂和殴打。

那天我真是倒霉透了。我哭丧着脸回家,把事情经过告诉哥,原本是想在他那儿得到一些抚慰和同情,谁知碰上哥那天的心情也不佳,他听完我的哭诉后说:与其让别人打,还不如我来打的好。我以为哥说说而已,谁知他朝我走过来,脱下我的裤子,拿起一把扫帚,重重地揍了起来。哥一边打我,一边还不许我哭。

我懵了。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得如此糟糕。我是在听到二姨妈骂骂咧咧的声音,才敢放声大哭的。那次如果没有二姨妈我就惨了。二姨妈的灰矮房和我家仅一墙之隔,中间有一扇厚厚的大木门平时都上了锁的。那天二姨妈情急之中甚至都来不及找钥匙,她拿起一把劈柴的斧子,砰地砸掉了锁,然后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咿呀作响的大木门,矮小的二姨妈像一头猎犬似的扑向哥,她奋不顾身一把夺下哥手中的扫帚,左手顺势就给了哥一个耳光。她愤怒的大嗓门夹杂着我的哭声,飞出我家院子,在小街的上空盘旋。

“你干什么?!”哥捂着脸大吼。他被二姨妈突如其来的袭击激怒了。

“坏坯子!我叫你打,我叫你打!”二姨妈毫不示弱,抢来的扫帚现在成了她的武器,她挥舞着扫帚冲向前,扫帚发出的声音噼噼啪啪清脆无比。

“你有病啊你这个死老太婆!”恼羞成怒的哥奋力去夺二姨妈手中的扫帚。二姨妈死死抓住扫帚不放,相持了几个来回,哥突然一松手,二姨妈踉跄后退了几步,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好呀,坏坯子,孽种,你就是这样对待长辈的!”二姨妈坐在地上依然骂声不绝。

二姨妈的骂声似乎提醒了哥,他竟然把“长辈”搞到地上去了,但他怒气未消,朝二姨妈狠狠瞪了一眼,疾步走出了院子。

本来二姨妈应该见好就收就此罢休的,这样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一幕。她看到哥转身离去,一定以为长辈的威严还在,她从地上勉力站起,扔掉那把断了柄的扫帚,她朝外追去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好像要去为我复仇似的宽慰了我一句:不要哭。我的二姨妈跑出我家小院的时候,很有想象力地随手抄起一根晾衣服的长长的竹竿,二姨妈把自己看成是为我出征复仇的武士,而那根竹竿就是长矛。

那天母亲下班走回家,远远地看到小街两旁的林荫道上被围得水泄不通,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挤进人群,然后踮起脚跟,她想看看到底是哪一国的元首破天荒地光顾我们的小街。她看到的是一幕奇异的场景:在夹道站立的人群起哄下,母亲首先看到她的大儿子从她眼前一阵风的掠过,没过多久,她的二姐气喘吁吁地也跑来了,她满头大汗,双手紧握一根长长的竹竿,像一名撑杆跳运动员那样朝前碎步跑去。不一会儿,母亲听到了鹊起的一阵欢呼声,她朝右侧望去,她看到我们家的竹竿腾空而起,呼啸着追赶着已跑向夕阳的她的儿子。二姨妈在人们的鼓励声中显得无比妩媚无比矫健,此刻,她已经从一名撑杆跳运动员变成了标枪运动员。

这一天对我来说却是铭心刻骨的。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我受了三重体罚。而最够得上级别的是哥对我的毒打。他几乎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他的伟绩就是在我的屁股上留下几大片几日不消的青紫肿块,使得我整整一个星期卧床不起。

我半侧身子躺在床上,觉得外面的世界不安全,而内部的世界也不可靠。

也许是这一天的刺激太深了,哥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毫无感觉。我只记得,母亲抱着我挤进一所人山人海的学校,后面跟着我的两个姐姐,穿着绿色军大衣的哥在一辆大客车上探出身子朝我们拼命招手。那天更吸引我的是喧天的锣鼓声。汽车启动后驶出学校,母亲抱着我一直尾随着汽车。母亲红着眼睛对我说:“跟哥说再见。”但我什么也没说。嘈杂声锣鼓声对我很有利,它们的好处是可以让我蒙混过关。

如今想来,我当时那么记恨哥是没有道理的。他毕竟为我们家作了最大的牺牲。那时候我家的境况非常窘迫,靠母亲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是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全家的生活。母亲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接受一日三次上门来的里弄干部的动员,放哥成行的。

母亲后来是后悔了。在她的晚年,让哥去新疆这件事,始终像阴影一样缠住她使得她永远也无法安宁。

这是六十年代初。我没记错的话,那时我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