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穿过爬满青藤的篱笆小径,穿过弯弯曲曲的风尘岁月,打着一把黑伞的二姨妈从烈日炎炎的天空下款款走进我的视线。
悬浮的遮阳伞,旗袍衬出的娉婷身段,还有那双耀眼的、不时被篱墙丛草所掩映的白色高跟鞋,一次次招来行人惊异的目光。一群嘁嘁喳喳的小学生,也许是刚刚放学归来,也许是纠集起来准备去捉蟋蟀,他们看到迎面走来的二姨妈后在路边一字排开,像是接受检阅似的鸦雀无声。
哦,小街,我的生长地,它像是一条小河,它更像是富贵和贫贱的分界线。沿河两岸一侧是树木葱郁的花园洋房,一侧是错乱布局的灰瓦房。但即便是从花园洋房里走出来的人,也不会像二姨妈那样打扮得令人瞠目相看。
二姨妈径自走去,遮阳伞下的一片阴凉摇摇晃晃朝前移动。这时候从那群小学生中间传出了轻轻的一声嘀咕:地主婆,真神气。
黑色遮阳伞凝固住了——伞下的二姨妈缓缓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的脸上布满茫然而愤懑的神情。她的眼睛在搜索,在寻找。
小学生们开始骚动起来,相互间推推搡搡,忽地像一阵风似的夺路而逃,他们一面逃一面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喊叫声,纷乱而尖厉的声音在小街上空四处飞扬……
这些嘹亮的童音始终无法从我耳边消散。它们犹如晶莹五彩的泡沫,带着无尽的疑问,从岁月的纵深处绵绵不断地向我飘来。它们一次次地提醒我:二姨妈清苦的一生中是有过男人的。
二姨妈是“地主婆”,那“地主”是谁呢?
那曾经在二姨妈生活中出现过的男人是死了,还是和二姨妈离异了,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母亲。
两鬓染霜的母亲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她也无法解开这个迷。母亲告诉我,二姨妈从小脾气古怪,与兄弟姐妹都合不来,在外公外婆面前也不得宠。十五岁那年,二姨妈只身一人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直到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一个归乡的远房亲戚才捎来二姨妈的消息和一些钱物。那个归乡人说二姨妈现在阔了,跟了一个富家子弟,钱财是吃不完穿不完。
有关二姨妈的下落在故乡的小河两岸不胫而走,青石板桥两侧聚集了三三两两议论不休的乡亲们,在他们眼里,违背乡俗与人非法同居已属大逆不道,不回家奔丧以尽孝心更是泯灭天良。在族里几位有声望的长辈主持下,二姨妈捎来的钱物被扔进了野狼出没的山谷。外公外婆合冢落葬仪式后的第二天晚上,族长当着众人的面,在祠堂内的族谱上抹去了二姨妈的名字。故乡就以这样的方式来遗忘和唾弃她的不肖子孙。
我母亲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再度见到二姨妈已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她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浜溯流而上,穿过一座座摇晃不已的小木桥,在城市边缘靠近郊野的地方,找到了孤身独居的二姐。从那以后,我母亲先是租赁后买下了坐落河边的青瓦歇山顶楼房,和二姨妈比邻而居。姐妹俩虽说几十年龃龉不止,命运却再也没有提供让她们分开的机会。据此大约可以推断,二姨妈可以称得上感情生活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离家流亡的那二十多年时间里。
二姨妈为什么没有生儿育女,后来为什么又没有再嫁人,一个人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直到生命的尽头,这始终像一团团迷雾,让人捉摸不透。
我相信,二姨妈在是否一辈子守寡的问题上曾经产生过动摇。
二姨妈和母亲有过无数次的争吵,其中有一次的争吵非常蹊跷。起先姐妹俩窃窃私语,好像商量着什么紧要的事。为了避开已经懂事的我,她们走得很远,站在草木丛生的篱笆墙边交谈。后来我听见二姨妈的嗓门渐渐高起来,那时候我已预感到母亲和二姨妈的争吵是不可避免了。
二姨妈气咻咻离去时将我家小院的篱笆门重重地甩了一下。母亲显得很委屈,她神思恍惚地朝家门走来,嘴里不停嘟哝道: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是她自己来征求别人意见的,又莫名其妙发那么大火。
我总觉得她们谈的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事情。而且那还是个我见过的男人。
从我记事起,二姨妈在很多场合不止一次地说过她讨厌孩子。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也许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想,倘若二姨妈真要讨厌孩子,当初她就不会去幼儿园接我,不会一路上抱我给我吟唱童谣,不会在昏黄路灯映射的林荫道上出现这样的一场对话:
“你长大以后不要忘了姨妈。你会忘了姨妈吗?”
“我长大以后赚很多很多钱给姨妈用。”我信誓旦旦地说。
我没想到二姨妈听了我毫不负责的许诺竟会那么高兴,她出声地笑了,笑得那样舒畅,那样尽情,格格的笑声在林荫道上传得很远。
好像是对我许诺的奖赏和回报,二姨妈说:“今天晚上你和姨妈一起睡,姨妈带你到红楼房去睡觉,你说好吗?”
“好,好。”我使劲拍着手。那栋红楼房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它是如此神秘,对我充满了诱惑。
那天晚上,当二姨妈牵着我的手来到红楼房的门口,我幼小的心灵莫名地被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所笼罩。至今我仍然无法辨别清楚,那种情绪的产生究竟是源于二姨妈第一次向我打开那栋红楼房呢,还是它本身就预示了那天夜里后来发生的事情。
那天夜里的月光出奇的好。
二姨妈掏出一大串钥匙,在月光下摸摸索索打开了红楼房森然的木门。随着静夜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吱呀声,我感到一股冷飕飕的馥郁气味扑鼻而来。
二姨妈进屋后拧亮了一盏光线微弱的灯,但我想说她拧亮的无疑是长长的一串奇迹。
我看到了什么?
那不分明就是童话世界里的宫殿吗?
一屋子林立的红木橱柜、古色古香的大理石屏风、摆满陶瓷器皿的玻璃架、不计其数的红木桌椅以及一只只彩釉镂空的鼓状石凳……它们将这间宽敞的大屋子占据得满满的,在幽暗的灯光里散发着一种诡谲而迷人的气息。
二姨妈引领我在宫殿里穿行。
红木家具之间狭小的空隙刚够我们侧身而过。我的手被二姨妈搀着踏上了很陡的大木梯。锃亮发黄的大木梯宛如一架天梯,在它的尽头,我看到一扇蓝莹莹的天窗。楼上的摆设主要就是围绕一张硕大的柚木梳妆台而铺开的,四周重重叠叠的几乎全是樟木箱。而我更感兴趣的则是那张奇异古怪的铁床。铁床像一只船,高高的床杆像船桅,直指斜坡屋顶,床杆的顶端分别饰有四只兽头,好像巡视着浩瀚的海域,床架上像壁画似的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画里的男男女女都不大喜欢穿衣服,他们的身上还同树一样长着绿叶。二姨妈替我脱去衣服,将我抱上床。我兴奋得又蹬又跳,铁床叮叮咚咚发出悦耳的声音。
“别乱动,好好躺着。”二姨妈替我盖上毛巾毯,之后背对我慢慢脱去旗袍,我看到了二姨妈雪白雪白的肩胛和浑圆的背部。不一会儿,她拧灭了灯,也钻进毯子躺在我的身旁。
二姨妈和我就这样静静躺着。
那时候我一点都没想到接下去可能会出现的话题。我痴迷地仰望着斜坡屋顶上的天窗,蓝宝石一般的天穹里缀着一颗颗晶亮的星星,它们在遥远的地方朝我不停地眨着眼睛。
“你说,你给姨妈做儿子好不好?”我怔住了。我没想到姨妈会这么问。我感觉到了一种危险性。
“怎么,你不肯给姨妈做儿子?”二姨妈追问了一句,她的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我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哇,你不肯,这大概是你妈教你的吧?”二姨妈这样说是不公平的。母亲从未教过我什么。相反,母亲倒是经常笑嘻嘻地用这个话题来刺激我:你给二姨妈做儿子有什么不好?十年以后,当母亲与姐商量着如何把我藏起来,以躲避日趋恶劣的时局和环境,愁容满面的母亲用不无遗憾的口吻叹息道:要是当初你肯给二姨妈做儿子就好了……
在我童年时期,我已记不清向二姨妈许过多少愿。我曾那样爽快那样不负责任地许诺,尽管事后证明那些诺言一个都没兑现。奇怪的是,在是否给二姨妈做儿子这个问题上我却显得极为顽固,我居然一次也没松过口。
我为什么要守口如瓶,从不满足二姨妈的这一愿望?
倘若某一刻我犹豫了,动摇了,冥顽不灵的大脑袋放松了警惕,那么以后的生活将会沿着怎样的轨迹展开呢?我还会经受那么多的曲折磨难,还会在一个隆冬季节里怀着苦涩的心情回忆历历往事吗?
“你这个坏坯子,对你再好也没有用。”二姨妈粗鲁地翻转身,将她的背脊对着我。
我说过我害怕别人的背,何况又是在黑暗里。二姨妈背对我,表示她将不再理我,表示我要一个人面对这黑沉沉的世界,我感到不寒而栗。
“姨妈……”我抖动的小手在二姨妈的肩胛上摸索。我摸到了柔滑如玉的肌肤和凸出的肩胛骨。
二姨妈一动不动,听凭我的手在她的背部游动。我一着急,用上了对付幼儿园小朋友的办法:我撩开二姨妈薄薄的丝绸小背心,把手伸进她的腰部挠她痒痒。二姨妈终于憋不住了,格格格地笑了起来。“坏坯子,挠挠这里。”她弯起一只手,指指背脊上的一块地方。
为了讨好二姨妈,我挠得很卖力,小手灵活地上下移动。
“这里也挠挠,还有这里。”
我老实地听从二姨妈的指挥,不断扩大搔挠的区域。我的手渐渐移到了她的腰部、髋部。
“手不要伸到下面去,就挠上面。”二姨妈喝斥道。
我的手触电般地回到了上面。二姨妈光洁柔润的皮肤渐渐变热,渐渐变潮。她哼哼唧唧的,一副很惬意很舒心的样子。我的手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腰部附近。这次二姨妈没有提出警告,于是,我就有些放肆地把手探向对我来说充满诱惑和神秘的禁区。我听到二姨妈的哼唧声开始变得短促紧凑,便愈发的大胆,干脆把整只小手伸了进去,轻轻地挠向下面,再下面……
“坏坯子,死东西,坏坯子……”从二姨妈骂骂咧咧的声音里,我分明听到了一种奖励的意味,我更加肆无忌惮了。
“坏坯子,死……鬼……”二姨妈陶醉般地呻吟起来,铁床随着她身体的扭动而摇晃,而颤抖,而发出叮叮咚咚的歌唱。
“坏坯子,你说,你摸到什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