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姨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哥走了之后,我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时间光盘旋转,冬季在旋转中来临。

北风呼呼地吹。我听到我家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在风中瑟瑟打抖的呜咽声。紧闭的窗户微微震颤,发出瘆人的低吟声。哥一走,我就归姐管了。那时候,姐每天在家带我,幼小的我怎么可能了解姐内心的苦楚,她是最喜欢上学的,她最喜欢的学校她却不能去。

姐抬起头看了看我。那会儿我在做什么呢?那会儿我应该是伏在桌上神情认真地折着纸船。她又看了看嘀嗒嘀嗒作响的闹钟,她不知道我也在偷看她,我的心里喜滋滋的,我知道她在等谁。

姐大概是做完了那个人昨天送来的课外作业。那个人像是地下党的联络员,姐没去学校,但对学校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我长大后才知道,学校对姐来说意味着什么。

姐的学习成绩在全校是数一数二的。为此她在那个年代获得了一项殊荣:被指定和前来留学的长着一头棕色鬈发的俄罗斯姑娘交朋友。姐的书本里夹着她的照片,姐的照片也被那位外国姑娘常常带在身边。这令班上的其他女同学艳羡和妒忌。她们没有办法和姐比,虽然她们中间有的比姐长得漂亮,用来扎辫子的缎带也比姐的色彩鲜艳。姐写得一手秀丽的毛笔字,她的作文和水墨画常被陈列在学校的橱窗里展览。她文理皆优,每次考试结束,总能得到一大堆奖品。姐把所有的奖品珍藏在一只小木箱里,她期望等到高中毕业的那一天,小木箱里的奖品塞得满满的。

姐是那么迷恋学校,迷恋上课下课的铃声,迷恋校园里的林荫道,高耸的教学楼,长长的围廊以及每天早晨在那儿跑步诵读俄语的大操场。姐喜欢彼此相处融洽的校长、老师和男女同学,姐甚至也喜欢那些妒忌她的女同学。但姐不得不做出令她难过的选择:休学一年。哥走了以后,姐在女儿国里的地位迅速上升,她几乎就是半个家长。二姐读寄宿学校,一星期才回家一次;母亲三班倒,在丝绸厂纺机的轰鸣声中站八小时后,回到家腰酸背疼,根本没有精力做家务;年幼的我每天去幼儿园需要人接送照顾,姐不能眼巴巴看着母亲额上的皱纹因为发愁而一天天增多。

那时候姐不知道她的决定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当她步入中年回首往事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休学这件事几乎就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沿着记忆的河床溯流而上,曲曲折折的河道把姐带到岁月的深处探幽寻秘,姐发现十七岁那一年所做出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差不多便是她一生不幸的源头。

假如姐有非凡的能力,那时候就预见到以后将要发生的一切,她还会那样做吗?过四十岁生日的这一天,姐躺在床上依然感到很茫然。既然虚幻的假设中姐都找不到答案,既然上帝赋予每个人的能力又是那样有限,那么姐这个要强的弱女子就只能拉上被角,躲在被窝里嘤嘤啜泣了。

姐又看了一次闹钟。我发现。屋外的小街上只有风在刷刷地走动。

我皱着眉头,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只纸船拆开后变成一张皱皱的纸,我怎么也无法使这张纸重新变成一只小船。我开始烦躁了,在几次努力遭到失败后,我很愤怒地将纸揉成一团。姐走过来,抚摸了一下我沮丧的大脑袋,她微笑着拿起一张白纸,转动灵巧的手,很快又折成了一只小船。我会心地笑了,在姐的指点下,我的折叠技术在迅速的进步。这时有人啪啪啪敲响了我家小院的篱笆门。

姐跑去拉开门问道:“谁呀?”我认为姐是明知故问。

“是我。”站在门外的男人兴致勃勃地回答。

他夹着书本走了进来。他看到姐脸上的不悦神色,赶紧解释道:“父亲今天从外地回来,我去车站接他,所以来迟了。”

姐似乎没有原谅他,虎着脸转身回到桌旁坐下。

“对不起。”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院道中,暗淡的灯光拉长了他颀长瘦弱的身影。

我拽了一下他的裤腿,仰起头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走进屋来。他抱起我,慢吞吞地一步步走进灯光。我俯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一句,他轻轻地笑了,笑声在屋内弥漫。

他给姐带来了今天课堂上老师所布置的全部作业。自从姐休学之后,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坚持给姐送来当天的作业。他知道姐想上大学的心思,知道姐休学是出于无奈。为此姐感激他。即使是发生了那次不愉快之后姐也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那次他说什么了?他说姐长得漂亮,不过是皮肤黑了一点,嘴唇厚了一点。他没想到他嗫嚅着恭维姐的时候无意间刺伤了姐。第二天晚上当他敲响篱笆门,姐拉灭了灯,把我抱上了小阁楼,任他在小街上走来走去。

那天晚上我发觉姐一直在装睡,她翻来覆去根本就没睡着。小街上落寞的脚步声不断敲击路面,我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

姐把他锁在门外足足有一个星期。他天天来,天天把工工整整抄在纸上的作业从门底下塞进小院。他的字写得很漂亮很潇洒。我不知道,那时候在姐的同学当中,他是不是唯一能让姐不停说话的男同学。我只记得,每次他来我们家姐就很开心,他们一起画画,一起练书法。也许就是因为姐想到了这些,那塞进小院天井里的一张张字迹端正的纸片才化作春天的暖流,涓涓涌入姐的胸中,融化那执拗的脾性。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姐终于没再阻止我去打开那扇紧闭的篱笆门。

姐做功课,他教我画画。画到一半,我大声嚷道:“姐,他画你呐!”

姐夺过他手中的纸朝他瞪了一眼,三下两下把它撕了。

“姐真凶!”我摇晃着大脑袋大声嚷嚷。

“姐凶不凶?来,我们再画一张。”

“你敢!”

他的眼光在姐的逼视下躲躲闪闪。我咿哩哇啦又叫又闹。

“我们画一张别的好吗?”他宽慰着我。他很快又画了张速写。

“这是谁啊?”我问他。

他笑而不答。

“姐,这是谁啊?”我拉着姐的衣袖摇晃。

姐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六角帽、留两撇胡子的老人。

“是阿凡提吧?”姐说。

他微笑着颔颔首。

“阿凡提是谁呵?”我突然发问。

于是,他给我讲了许多关于阿凡提的故事。在他娓娓风趣的叙说间隙,我不停地发出清脆的笑声。姐被我的笑声感染了,抬起头斜睨了他一眼。

“我们等姐做完功课再讲好吗?”他说。

“不要不要,”我大声嚷道,“再讲一个阿凡提的故事。”

他朝姐看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有一天啊,阿凡提喝醉了。他的朋友也喝醉了。可他们俩谁也不承认自己醉了。他们在街上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阿凡提的朋友拧亮手中的电筒对阿凡提说:你如果没醉的话就沿着手电光爬上去。阿凡提说:去你的吧,我才不上你当哩。我要是爬上去,你把手电按灭了,我不就摔下来了?”

姐扑哧一声笑了。我看看姐,又看看他,不明白这个故事好笑在什么地方。

“阿凡提的年代有手电筒吗?亏你想得出来。”姐朝他瞪瞪眼睛。

姐很快做完了作业。姐和他开始下象棋。

姐在学校女子象棋比赛中得过冠军,但姐不是他的对手。姐不服气,发誓一定要赢他。

“姐耍赖!姐悔棋!”我很认真地履行裁判的职责。

姐把我揽到身边。“帮姐赢他好吗?”

“好。”我真的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一只手臂支撑着大脑袋,一副想得很苦的模样。

“告诉姐,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拿起姐的一只“炮”,高高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放在棋盘上。

姐和他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好棋!”

姐捧起我的脸蛋使劲地亲我。我得意地挥舞双手,被啧啧的称赞声搞得晕晕乎乎。

“你教过他下棋吗?”他问姐。

“没有,从来没有。骆驼是个天才。”

这一局棋在一派幸福的气氛中下完了。姐赢了,赢得是那么高兴;他输了,输得也高兴。

姐把他送出院门的时候,还在与他商量以后怎样培养我在下棋方面的才能。

“以后我来教他。”当他们沐浴在月光下的时候,他这样说。

“嗯。”姐点点头,眼光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柔顺。

他的背影在昏沉沉的路灯的光晕里渐渐缩小。姐关上篱笆门,返身回屋。这时她听到我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

姐丧魂落魄地飞快朝我奔来,我捂着半边脸痛苦不堪。

“你怎么啦?”姐俯下身子,摸摸我的额头。

“我耳朵痛。”

姐知道我的中耳炎又犯了。她把我背上小阁楼,帮我脱了鞋放倒在床上,然后躺在我的身旁,用手在我的耳畔轻轻揉着。

我被病痛折磨的样子一定让姐很难受。她知道我喜欢听她唱歌,于是她在我的痛苦呻吟中轻轻地唱了起来:

在路旁呵在路旁呵有个树林,

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桑里塔,

在树林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一见她我就神魂飘荡。

……我的呻吟声在姐的歌唱里渐渐变小。在姐的歌声中我看到我躺在襁褓里被奶妈抱走,姐哭喊着拉着奶妈的衣服不让她把我带走。

为什么要让那个奶妈把骆驼带到乡下去,为什么?

我没有奶,母亲很多年以后说她那时候没有奶。

那个奶妈拿了我们的钱为什么把骆驼绑在摇篮里让他一个人哭?

她也没办法,那时正是大跃进时期,她要下田干活,只好把骆驼绑在摇篮里。

我被绑在摇篮里不停地哭啊哭,泪水汩汩流进耳朵,中耳炎的毛病就这样落下了。

姐又唱起了《渔光曲》。唱完《渔光曲》,姐接着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姐又唱《卡秋莎》。这些歌姐都是跟母亲学的。母亲最喜欢《渔光曲》。母亲抱着我去医院的路上经常哼给我听的就是《渔光曲》。姐拿着我厚厚的病历卡跟在母亲身后把《渔光曲》一字不差全记下来了。

现在姐吟唱着这些歌,唱得很忘情。过去了的往事一幕幕重现交叠在姐的眼前。姐的歌声是麻醉剂,我的病痛逐渐被分解,被驱散,我在姐的歌声中耷拉下眼皮,缓缓朝梦乡飞去。

月光透进窗来,在我和姐的身上缓缓流淌。我在抵达梦乡的一瞬间,懵懂中依稀觉得姐别过头去,从枕边找出手绢,偷偷擦拭眼角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