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部《孝经》学史著作
徐景贤之书是第一部《孝经》学史著作,但流传有限,对后来的研究者而言影响颇稀,以今观之,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置此勿论,到目前为止,学界已有三部《孝经》学史著作:陈铁凡《孝经学源流》(1986年)、舒大刚《中国孝经学史》(2013年)、陈壁生《孝经学史》(2015年)[14]。
陈铁凡《孝经学源流》一书,为学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孝经》学史,之所以称其为“真正意义上”,是因为此书具有整全和贯通的特点:既溯源先秦“孝”字之含义、儒家孝道之演化、《孝经》之命名作者,又分述《孝经》自汉代至清代之流衍,甚至对近代新文化运动之非孝论亦做了反思性批判;既详述中国历代《孝经》学之主要问题与内容,又关注《孝经》之域外传播。此外,此书反映出的另外两点亦值得关注:一是注重《古文孝经孔传》与《孝经郑注》之差异与后世的流传以及由此引起的纷争。作者在第三篇《流衍》部分[15]的第一章《两汉〈孝经〉学》、第二章《魏晋南北朝〈孝经〉学》、第三章《隋唐五代〈孝经〉学》中前后相继,对此一《孝经》学史上的重大问题条分缕析。二是该书注意到了《孝经》学之流衍与不同时代之哲学思想的关联,故其于《流衍》部分第二章专门对“汉代学术之特征”做了交代,第四章《宋元明〈孝经〉学》中对理学、心学与《孝经》之关联有专门处理。但与此书之整全和贯通相应的是,此书虽树立起了“源流”的“高广大屋”,内中也摆放了若干与生活起居紧密相关的器物,但仍显得疏于“装饰”,简言之,全书内容整体看来有些简单。既名为《孝经学源流》,然书中第三篇《流衍》才涉及真正的《孝经》学史的“源流”或发展,而这一部分所占比例仅是全书内容的三分之一稍多。就具体内容而言,1.对于若干具体问题,陈书并未触及:比如邢昺《孝经注疏》,陈氏并未意识到今传《孝经注疏》中的疏文基本为元行冲疏,并非邢氏所疏,关于此,陈鸿森《唐玄宗〈孝经序〉“举六家之异同”释疑》[16]、舒大刚《邢昺〈孝经注疏〉杂考》[17]二文已经做了详细探究,此疑惑至今已可消除。2.对于《孝经》学史上的重要传注,陈著有所不及,如隋代刘炫《孝经述议》、明代后期出现的集大成式的吕维祺《孝经大全》、朱鸿《孝经总类》、黄道周《孝经集传》,作者均未涉及,尤其是吕、黄二家之著作,足以垂范千古,今天看来这不得不视为是很大的遗憾。3.虽然该书提及历史上的诸多《孝经》学注本,但并未专门对重要的注本如《孝经郑注》《孝经注疏》等进行细致的文本解读和深入的思想分析,无法突显其义理深度与地位影响。正因此,本书就显得重点并不鲜明,未能展现《孝经》学发展的波峰和波谷。4.有些观点存在偏差。如关于宋明时期《孝经》学,陈铁凡《源流》言:“宋代道学,原以攘斥佛老为标榜,及其末也,则援佛以入儒,寖假而畦介泯没。陆王心性之学,此弊尤显。明儒之守朱学者若罗钦顺、陈建等对此俱有论述。迨阳明高弟王畿、王艮等则‘跻阳明而为禅矣。’”[18]此论站在朱子学立场上,判陆王心学为阳儒阴释,显然是不客观的。若以此前见为基础,也不可能真正明了陆王心学对于《孝经》学发展的贡献。
舒大刚教授《中国孝经学史》一书,内容更加厚重,洋洋洒洒近60万言,不仅全面,且更为精细。全书分十二章,第一章与第二章是分析《孝经》本身的内容,溯源先秦孝道观念的流变与《孝经》的产生,此后的十章均是对《孝经》学史的考察。该书在很多方面都有着重要贡献:1.内容更为全面,对于陈铁凡著作中未予以注意的《孝经》学注本,如两汉时期马融《古文孝经注》、何休的《孝经注训》、宋均《孝经皇义》、韦昭《孝经解赞》,北宋范祖禹《古文孝经说》,明代后期的吕维祺、黄道周著作,舒著都予以关注,陈著简略的清代《孝经》学部分,则为舒著的精彩处,其中既有批评朱熹的毛奇龄,又有阮福《孝经义疏补》、丁晏《孝经征文》,且舒教授对清人辑佚《孝经郑注》之过程与成就做了非常清晰、线索分明的梳理,对于清代中期围绕日传《孔传》《郑注》的回传问题也都做了解释。由此,舒著几乎将思想史上全部的《孝经》学传注网罗殆尽。亦且将虽无《孝经》学著述,但却对于《孝经》学之发展有重要影响的思想家之《孝经》议论囊括于视野之内,如陆贾、董仲舒。正因此,此书多显辑佚考索之功,这样做无疑对于我们更清晰地了解《孝经》学史的演进颇有裨益。2.作者在书中提出一些新的观念,比如第五章《魏晋南北朝的〈孝经〉学》,作者特别指出此期帝王研习注解《孝经》的现象,并揭示“皇家《孝经》学”的独特性。3.作者对《孝经》学史上的一些重要疑难和纷争问题予以了某种程度上的解决。如对于《古文孝经孔传》问题,舒著通过充分的讨论指出,《孔传》本出现于魏晋之际,绝非东汉时,非孔安国所作,又通过比对《孝经注疏》所载《孔传》传文与日传《孔传》,指出日传本亦非真本。再如对于《孝经注疏》的疏文究竟是唐代元行冲旧疏,还是宋代邢昺所作,舒著指出邢昺多仍元疏旧贯,并未能使元疏更加完备,反而是增加了新的错误。4.舒著还具有更广阔的学术史、文化史视野。如其中对唐代时期的拟仿《孝经》著作的探究,对《忠经》《女孝经》以及明代女子所接受的《孝经》教育等也都做了分析。5.舒著运用了新的石刻材料,此尤其体现在他对范祖禹手书《大足石刻本古文孝经》的分析和运用上,直接揭示出了宋代历史上存在的另外一种不同于朱熹《孝经刊误》,也不同于《古文孝经孔传》文本的另外一种《古文孝经》文本的形态。舒著存在的问题如白玉微瑕,此处亦可指陈两点:1.如第十一章《明代的〈孝经〉学》其中第八节为“心学家的《孝经》学”,内容非常简略。实则明代心学的《孝经》学代表人物众多,如罗汝芳、杨起元、虞淳熙、朱鸿、李材、邹元标等[19]。2.与陈著类似,未能充分凸显重要《孝经》传注的义理内涵及其深刻影响。
陈壁生《孝经学史》一书,注重对经典义理的阐发,其言“正如整体的经学史是经学义理的发展史,单经学史也是一部经典的义理在历史上演进的过程”[20]。但要把这一方法论原则或写作取径贯穿始终,诚非易事。书中内容精彩纷呈,如:对于汉代《孝经》学与政治之关联的分析,最能体现经义与政教、制度之互动;书中对于魏晋时期围绕“爱敬”展开的《孝经》义理亦有丰富的发掘;书中通过分析唐玄宗《御注孝经》,认为玄宗将《孝经》变为劝人忠孝的伦理书,而非《孝经》本来面目的政治书,而朱熹《孝经刊误》所持的基调亦是以《孝经》为道德伦理书,这一立基于唐宋思想转变视野中的分析非常精到。与陈铁凡、舒大刚著作之全面与贯通相比,陈壁生著作措意于《孝经》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如郑玄、王肃、唐玄宗、朱熹、董鼎,由此勾勒出《孝经》义理发展图景中的几段波峰或高潮。因而全书就显得结构更加分明和精简,当然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有些地方处理过于简略,如:仅两汉《孝经》学的内容就占据了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而书中对于清代《孝经》学的叙述极为简略,将重点放在整理辑佚《孝经郑注》的皮锡瑞身上,也并不能充分体现清代《孝经》学之真正情形及其特点。再如对于刘炫《孝经述议》这一重要注本亦未给予专门的分析。另外,书中观点亦存有待商榷之处,如陈书认为唐玄宗注解《孝经》时,即在“改经”,由此造成《孝经》学之重大转折,然依笔者体会,玄宗改经是否能成立须谨慎判断。
在此三部《孝经》学著作之外,还有一些学者对《孝经》学做了持久的、专门性的研究。如关于唐玄宗《御注孝经》,陈一风有《〈孝经注疏〉研究》一书,对玄宗开元初注与天宝重注之差异做了非常细致的文本分析[21]。庄兵《〈御注孝经〉的成立及其背景——以日本见存〈王羲之草书孝经〉为线索》一文则以日本新发现文献为据,证明天宝重注后所添加的玄宗《孝经序》其实写作时间很早,这对于理解玄宗《孝经》思想前后之一贯性是一重大发现[22]。20世纪初敦煌《孝经郑注》及相关文献的发现,更是让汉唐《孝经》学的研究再次受到学界关注。日本学者林秀一,以及中国学者苏莹辉、陈铁凡等学者在清代学者辑佚整理的基础上,借助敦煌文献对《孝经郑注》作了复原整理工作,尤其是陈铁凡撰成《孝经郑注校证》(1987年)[23]一书。而刘炫《孝经述议》在日本的发现也使得对《古文孝经孔传》的研究出现了新的契机。林秀一对《孝经述议》文本进行了复原,撰成《孝経述議復原に関する研究》(1954年)[24],由此,一些很长时间内悬而未决的问题得到了澄清。如《古文孝经孔传》的作者问题在唐玄宗时便引起争论,或以为是刘炫伪作,或以为是王肃伪作,而经过林秀一此书以及陈鸿森《〈孝经〉孔传与王肃注考证》[25]的研究,已经证明并非如此,伪作者另有其人。
关于明代《孝经》学的研究,台湾学者吕妙芬有一系列文章,做出了重要贡献,如《晚明士人论〈孝经〉与政治教化》(2004年)、《晚明〈孝经〉论述的宗教性意涵:虞淳熙的孝论及其文化脉络》(2005年)、《作为仪式性文本的〈孝经〉:明清士人〈孝经〉实践的个案研究》(2008年)、《〈西铭〉为〈孝经〉之正传——论晚明仁孝关系的新意涵》(2008年),此后这几篇文章均收入其2011年出版的《孝治天下:〈孝经〉与近世中国的政治与文化》一书[26]。书中又进一步对明清以及民国《孝经》学之变化做了梳理,吕先生对明清《孝经》论述中的宗教性意涵有着深入掘发,不过仍需指出的是,徐景贤是这一问题研究的先导者。若将目光回溯,可发现民国时期30年代的陈子展有《六朝之孝经学》《孝经存疑》《孝经在两汉六朝所生之影响》等三文[27],其中即详细讨论六朝时期《孝经》被附加的宗教性色彩,而其立意则主要在批评当时之尊孔读经,不可以“经书视为神物”[28]。时移世易,今人在讨论儒学宗教性问题时,其论域与态度已截然不同[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