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秋》与《孝经》相表里
郑玄明确以《孝经》为六经之总会,《六艺论》谓:“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108]这一观念的产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着深厚的思想土壤,此即西汉以来今文学所持的《春秋》与《孝经》相表里说,以及以五行学说为基础的五经一体观念。简言之,以《孝经》总会六经的前提是如何理解孔子作《春秋》,以及孔子所定五经的内在关系。
关于《春秋》与《孝经》相为表里,学界都会提到纬书《孝经钩命决》所载“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109]一语,但这一以志、行分属二经的提法,亦有其演变过程,究其源,应与董仲舒有关。《春秋繁露·俞序》中叙述孔子作《春秋》之“志”,谓:“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王公之位,万民之所欲,下明得失,起贤才,以待后圣。故引史记,理往事,正是非,见王公。史记十二公之间,皆衰世之事,故门人惑。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为见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110]不难看出,董仲舒正受启于孟子所言“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也”(《孟子·离娄下》)。事、义即对应于行事、王心。此后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言:“我欲载之空言,不若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111]《淮南子·主术训》描述孔子形象谓:“孔子之通,智过于苌宏,勇服于孟贲,足蹑狡兔,力拓城关,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闻,伎巧不知,专行孝道,以成素王,事亦鲜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采善锄丑,以成王道,论亦博矣。”便显示出在时人看来,孔子专行孝道以成素王与作《春秋》赏善罚恶而成王道,两者构成了孔子生平功业中的双峰。《淮南子》以行孝为事,以《春秋》为论,隐然含有“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之意。另外,刘向所编《说苑·建本》篇首即载:
孔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本不正者末必陭,始不盛者终必衰。《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本立而道生。《春秋》之义,有正春者无乱秋,有正君者无危国。《易》曰:“建其本而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故君子贵建本而重立始。[112]
汉儒多将有子的“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一语视为孔子所道,恰表明他们对这段话的重视。以“本立而道生”涵摄《春秋》与《诗经》《周易》归本重始之义,无疑是出自公羊学。而结合《论语》观之,此处的“本”只能是孝。以上所举董仲舒等三例,正是《春秋》与《孝经》相表里观念产生的思想土壤,这一观念很可能在西汉即已流行开来。
东汉何休继承纬书之说[113],其《春秋公羊传解诂序》开首即言:“昔者孔子有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此二学者,圣人之极致,治世之要务也。”徐彦《疏》释之曰:
案《孝经钩命决》云“孔子在庶,德无所施,功无所就,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是也。所以《春秋》言志在,《孝经》言行在。《春秋》者,赏善罚恶之书,见善能赏,见恶能罚,乃是王侯之事,非孔子所能行。故但言“志在”而已。《孝经》者,尊祖、爱亲、劝子事父、劝臣事君。理关贵贱,臣子所宜行,故曰“行在《孝经》”也。[114]
徐彦对“志”与“行”的解释亦可在《孝经钩命决》中寻得根据:“吾作《孝经》,以素王无爵禄之赏,斧钺之诛,故称明王之道。”[115]这正是说,素王并不能真正地将赏善罚恶之志付诸实践,故而需要作《孝经》。在此意义上,《孝经》便是《春秋》的补充,且是必要的补充。这也表明,汉儒将《春秋》和《孝经》皆视为孔子晚年西狩获麟、哀道不行所作。如东汉《白虎通》即言:“已作《春秋》,复作《孝经》何?欲专制正。”[116]制正是拨乱反正之义。《春秋》正始之义亦为何休所重,何休以“王正月”为“政教之始”,以“公即位”为“一国之始”,并言“政莫大于正始”[117]。郑玄曾作《发公羊墨守》,批驳何休之学,但对西汉以来公羊学的正始之说,无疑是赞成的[118],故其注《孝经》首章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云:“雅者,正也,方始发章,以正为始。”正如皮锡瑞所指出的:“《孝经》引《诗》,但称‘《诗》云’,不举篇名,此经独云《大雅》,故郑解之,以为此是开宗明义,方始发章,意在以正为始。”[119]另外,《孝经》末章《丧亲章》言:“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此处“政”字当即“正”字,敦煌本中即有写作“正”字者[120],清儒于鬯有详细解释:“政当读为正,日本本、孔本原作正,政谐正声,二字古通用甚多,不烦举证。上文云‘此哀戚之情也’,此‘正’字与‘情’字为对,情之所至,不能无偏,苟有所偏,即不得其正,惟圣人有以正之,故曰‘此圣人之正也’。”[121]此句郑注已佚,伪《孔传》解释谓:“此圣人之正制也。”很可能即是依郑注。于鬯指出,“圣人之正”正是《春秋》之义,“孔子《春秋》一书,宗旨惟在于正,独穀梁子能得之,故《穀梁传》一书,发挥止一‘正’字,即此《孝经》之‘正’字也。‘志在《春秋》,行在《孝经》’,皆正而已矣”[122]。如此,则《孝经》首章以“雅正”开端,至末章则又以“性情之正”结尾,诚可谓“《孝经》义法最整密”[123]。而徐彦解释何休《序》“此二学者,圣人之极致”言:“‘二学’者,《春秋》《孝经》也。‘极’者,尽也。‘致’之言至也,言圣人作此二经之时,尽己至诚而作之。故曰‘圣人之极致’也。”[124]表明徐彦充分意识到了《中庸》与《春秋公羊传》的内在联系,《中庸》之“至诚”即何休所言之“极致”。郑玄注解《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谓:
“至诚”,性至诚,谓孔子也。“大经”,谓六艺,而指《春秋》也。“大本”,《孝经》也。[125]
以“至诚”对应于“大经”“大本”,“大”即含“极致”之意。如此,则徐彦的解释正是依循了郑玄。同时,这也就揭示出郑玄对《中庸》的理解很可能受到何休的启发。《中庸》言:“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汉书·艺文志》继承了这一说法,以此表述儒家学派的特质,此足可见《中庸》在汉代儒者心目中的重要性,而郑玄以《中庸》为子思所作也表明:在两汉儒者看来,《中庸》就是儒家学派中表达和接续孔子思想的不二之作,因为《中庸》是“子思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也”[126]。以《孝经》为“大本”,也就意味着在郑玄看来,子思也正是以《孝经》为孔子所作,是理解孔子思想的重要文本,甚至是最根本的文本。后世皆知孔子作《春秋》说源出孟子,但依郑玄之意,实可上溯于子思之《中庸》。
对于《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一语,郑玄即以孔子作《春秋》与《孝经》解之:
此以《春秋》之义说孔子之德。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二经固足以明之,孔子所述尧、舜之道而制《春秋》,而断以文王、武王之法度。《春秋传》曰:“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又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此孔子兼包尧、舜、文、武之盛德而著之《春秋》,以俟后圣者也。律,述也。述天时,谓编年,四时具也。袭,因也。因水土,谓记诸夏之事,山川之异。圣人制作,其德配天地,如此唯五始可以当焉。[127]
以《春秋》之义说孔子之德,意味着子思继承了孔子之《春秋》学。郑玄的这段注文,无一处不显露出他对公羊学思想的吸收,也与何休之说基本相合。何休注以为,孔子与尧舜“道同者相称,德合者相友”,徐彦疏谓:“孔子爱乐尧、舜之道,是以述而道之。”[128]则“君子”即是孔子,也即《中庸》中至诚的圣人、祖述尧舜的孔子。而郑注《论语·述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即云:“我乐尧舜之道,思六艺之文章,忽然不知老之将至云尔。”[129]正与《公羊传》末所言“君子曷为《春秋》”“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一致。因为孔子在获麟之后作《春秋》,外加获麟之前所料理的五经,方成六艺。何休指出,作《春秋》正是“乐其贯于百王而不灭,名与日月并行而不息”[130],也正与《中庸》“如日月之代明”一致,而贯百王即郑玄《中庸》注所谓“兼包尧舜文武之盛德”。而“断以文王、武王之法度”,似亦有所本,唐杨士勋《春秋穀梁传注疏》中即指出:“先儒郑众、贾逵之徒,以为仲尼修《春秋》,约之以周礼。”[131]当然,从郑玄的角度来看,断以文王、武王之法度,正是以作为“旧章”的《周礼》为法度。何休之所以说《春秋》与《孝经》是“治世之要务”,在徐彦看来,正是在说礼法可应世之急用,其疏言:“《祭统》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者,谓三王以来也。若大道之时,礼于忠信为薄。”[132]三王以来之礼法以周文为备,故要以周礼为断,但最终则是要达至太平世,此即“祖述尧舜”之义。《春秋》是拨乱反正之书,是因为作《春秋》正是要改造礼崩乐坏的现实,复兴德礼之治,实现天下太平。徐彦以“要务”为三王之礼,亦正如郑玄以《孝经》之“要道”为礼乐,故“要务”与“大道”的区分也正是郑玄对“要道”与“大道”的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