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2

昔日曾是农田的地方如今都已经盖起了住宅,变化可谓天翻地覆。由于只在这里住过一年左右,俊夫对地理位置的记忆已经模糊,更何况他还是个连上班都会迷路的人。所幸,今天他提前预留出了一些时间,所以并不用太着急。

以前,俊夫每次从车站回家都刚好要走四分钟。可今晚他却花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找到了当年和母亲一起住过的那所房子。门牌上的姓氏依然是那个离京避难的缝纫线店老板的,现在应该是他那上过战场的大儿子住在这里。战后,老板的大儿子曾来探望过母亲两三次,但最近却没再和俊夫联系过,俊夫认为自己已经没必要去敲门向他问好了。然而,当俊夫看到那一如当年的老旧玄关,心里还是涌起了一种想喊“我回来了”并走进去的冲动。

院门前的马路比从前宽阔了不少,而且被铺得平平整整,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十分明亮。灯光还照亮了左侧邻居家的白色大门,俊夫毫不犹豫地向那里走去。

邻居家的两根混凝土门柱间隔大约四米,依然位于院落的最左端。双开的木门向内敞着,一条同样四米宽的路笔直地通向对面的车库。主屋玄关位于大道右侧,那是一幢设计新颖的平房,由轻量型钢筋建造而成。一个白色的球状物从平坦的房顶上露了出来。

俊夫向后退去,来到了马路的另一侧。不出所料,从这里可以把研究室的拱顶尽收眼底。当然,现在它表面的迷彩已经脱落,只剩下一片反射着月光的洁白墙体。

俊夫左右挪动着脚步又望了一阵,然后才穿过马路,走进了院门。门牌上写的姓氏是“及川”。住在这里的及川氏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俊夫现在还全然不知。不过,他已经事先通过104查号台,分别在大约一个月前和今天早上给及川家打了两通电话。及川夫妇的声音他都已经听到过了。及川氏的声音听起来酷似一个常为外国电影配音的演员。那个演员虽然总为老年角色配音,但实际年龄好像还不到三十岁。为此,仅从声音来推断及川氏的年龄是很困难的。俊夫打去的第一通电话是及川氏亲自接的。当俊夫开门见山地提出“下个月二十五号晚上您在家吗”这个问题时,及川氏先是表现出了一丝迟疑,但最后还是用“嗯,在家”对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做出了担保。俊夫提心吊胆地继续请求说:“我想到府上拜访,有件事需要求您帮忙。”结果对方爽快地答应道:“好的,那我在家恭候。”这么一来,俊夫反倒觉得有些诧异。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个陌生男人在请求登门拜访。俊夫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在担心对方会因为心生疑虑而中途挂断。后来回过头细想,他猜测及川氏可能是位作家,因为编辑经常会给作家打电话请求登门约稿,及川氏想必已经对这类电话习以为常了。不过,既然已经得到许可,俊夫便没有再对及川氏的身份做更深入的调查。今天早上他打电话再度确认时,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哦,我听说了,请您过来吧。”从这种主人式的口吻判断,她应该是及川氏的夫人。

俊夫来到及川家的玄关前,看到有光亮从门中央镶嵌的毛玻璃后透出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全新的粗花呢外套,扯掉了右侧衣兜边的一根线头,然后才按下门铃。

屋内响起了门铃声。俊夫抬起按在门铃上的手指,后退一步静静等待。就在他刚要抱起双臂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把他吓了一跳——这速度简直堪比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从按下门铃到有人开门还不到四秒钟的时间!大概是对方也碰巧正要出门吧?俊夫这样猜测。

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一副厚重的琥珀色眼镜。

俊夫微微低下头说:“这么晚造访实在不好意思,我是之前给府上打过电话的……”

俊夫正要递上预备好的名片,却被老人中途打断。

“行啦,请进吧,进来再说。”

及川氏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更洪亮。他把门大大敞开,把俊夫请进了玄关,然后又连推带搡地把俊夫带到了玄关旁的一个房间里。虽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但及川氏却和一米七三的俊夫差不多高,俊夫只好服从他的安排。

在沙发上落座后,俊夫又一次递上了名片,名片上印着他在公司里的职务。虽说今晚的事与工作无关,但由于俊夫没有不带职务的名片,所以只能先用这种名片将就一下。

或许是老花镜的度数不太合适,及川氏接过名片后盯着它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放进了灯芯绒便服的内兜里。

“你应该也已经看出来了,我是个退休老人,所以没有名片。叫我及川就好。”

在厚重玳瑁框眼镜的遮挡下,俊夫很难看清及川氏的表情。但他猜及川氏一定是在纳闷:一个电机公司的部长来这里到底有何贵干?

俊夫把手放在膝盖上,盯着自己的手说明了来意:“我今晚来有个不情之请。虽然我也知道,贸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很不礼貌……您家的院子里有一幢研……拱顶房对吧?今晚能不能暂时让我在那里……不,请您务必让我借用一下那个地方!”

及川氏只说了声“哦”,似乎是在等待下文。

“其实是因为有人……有个人嘱托我……叫我一定要来这里。那个人……当时还是战时……就住在这里。就是他让我今晚过来……”

俊夫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因为不管在谁听来,他即将说出的话都是荒诞至极的。他完全无法像前几天在公司的股东大会上发言时那样胸有成竹。

所幸的是,及川氏给了俊夫一个台阶下。

“我明白,有时候确实会有这种事,比如和某人在战场上约好‘十年后某地相见’之类的?”

“是的!”

我老了以后也一定要做个像及川氏这样善解人意的人!俊夫想。

“了解了,我不介意。真是那样的话,就请你随便用吧。”

俊夫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谢谢您!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

及川氏只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追问。他果然是位绅士,不会随意打探他人的隐私。

不过俊夫想,及川氏在内心里一定很想知道事情的全貌。其实俊夫这次来,本就是打算要向及川氏和盘托出实情的。他以为只有那样才会被允许借用研究室,还为此预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况且,及川氏刚才说自己已经退休,想必不会很忙。俊夫没有理由不让自己昨晚在肚子里打好的草稿物尽其用。

“如果您愿意听的话,”俊夫说了句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我还是想向您说明一下情况……”

“好,当然……啊,稍等一下。”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及川氏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窜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小缝,然后探出头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对方似乎是女性。

很快,及川氏就端着放有红茶和饼干的托盘回来了。

“是我爱人,她穿着睡衣,不好意思进来。”

“啊……”俊夫站起身来接过托盘,“该道歉的是我,这么晚来打扰您二老……”

“加牛奶还是加柠檬?”

及川把右手悬在托盘上方二十厘米处问。

“那就牛奶好了……啊,谢谢。”

为俊夫的红茶加完牛奶后,及川氏也往自己的茶里加了些奶。

俊夫耐心地等待及川把砂糖放入茶杯,搅拌均匀。然后,他呷了一口红茶,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开始了讲述。

“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个‘约定’的事就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今天,也就是那个空袭之夜。住在这里的人不幸被燃烧弹击中,他在临死前留下了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