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3

由于是十八年前发生的事了,俊夫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但在他珍藏至今的那本泛黄的手账里,还依然保留着用战时的劣质墨水写下的字迹——它们现在已经变成了淡褐色。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凌晨零点,去研究室。


“六三年”这几个字旁画着竖线,那是因为当时老师把“一九六三年”这个年份重复了好几遍。他叮嘱俊夫务必在这个时间到研究室来,正要接着说什么的时候便咽了气。为了防止遗忘,俊夫第二天早上用钢笔把这件事记在了手账上,并将它整整保管了十八年。

由于当时是战时,人们只能在空袭次日为老师举办一个简单的葬礼。出席葬礼的只有俊夫母子和一位住在附近的老人。那位老人是过去常来老师家串门的一个土木工人,他耐心地为老师料理了一系列后事。由于有太多人在前一夜的空袭中丧生,万一手续办得略迟些,很可能连棺材都领不到。多亏有那位老人,老师的葬礼总算是办成了,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缺了席——老师的女儿启子失踪了。

当年俊夫冒着大火冲进研究室的时候,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除了研究室以外,其他地方也都找不到启子的踪影。但由于没有在火灾后的废墟中找到尸体,俊夫对启子的存活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直到多年以后,俊夫的母亲还会时不时地念叨:“启子说不定在哪儿活得好好的呢!”空袭发生时,东京有很多人失踪。这些人要么就是已经被炸得支离破碎,要么就是被当作一具身份不明的焦尸被草草掩埋了。然而他们的亲人还是不愿放弃那万分之一的希望,始终坚信他们还活着。母亲会说出那样的话,说明启子在她的眼里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邻居。

比起启子,俊夫更在意的是老师的遗言。一九六三年?他总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试想过很多别的数字,却没有找到发音容易被误听成“六三”的。老师说的确实就是“一九六三年”。让自己在十八年后同一天的同一时刻,在同样的深夜来同一个地方,这到底是何用意?俊夫完全没有头绪。不过反正时间还早,眼下能做的只有等待。

俊夫没有把遗言的事告诉母亲,因为母亲和老师没什么来往,就算对她说了也无济于事。

战争结束后,俊夫和母亲搬回了京桥,在废墟中搭了间木板房,把之前烧毁的那家理发店又重新开了起来。俊夫本打算念完初中就直接在理发店做帮工,没想到临近毕业之际,有个好心人匿名为他捐助了一笔学费。

为什么会有陌生人愿意为自己捐学费?俊夫对此抱有些许疑虑。但由于对方没有提出任何附加条件,同时又有班主任做担保,俊夫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那时正赶上“六三制”4改革,俊夫从旧制初中毕业后,直接升入了新制高中的二年级,后来又从那所高中考入了日本大学的工学院。在此期间,他还不时会惦记起老师的遗言。进入大学后不久,他突然想到可以对老师的身份加以调查。然而他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老师的户籍不明。世田谷区政府的人口登记簿上没有老师的名字,更何况战争已经过去五年,遇难者名单也早已无处寻觅。俊夫又到老师过去任职的文理科大学打听了一番。不巧的是,那里也在空袭当日受灾严重,没有留下任何相关记录。俊夫还走访了几个老师曾教过的学生,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老师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生物学者。

俊夫读的专业是电气工程。毕业前一年,那个匿名捐助者再次通过俊夫的初中联系到他,推荐他去一家电机公司就职。当时那家公司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但由于是恩人的建议,俊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那里工作。俊夫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位恩人究竟是谁,但他猜测应该是和公司有关。如果知道了恩人是谁,俊夫无论如何都想要对他涌泉相报。因为就在俊夫入职后不久,那家公司就凭借制造磁带录音机和晶体管收音机取得了空前的发展。

随着公司规模不断壮大,俊夫作为两年前入职的第一批员工,顺利晋升为了技术部部长。母亲这时早已不再经营理发店,享受过一段短暂而安乐的晚年生活后,她便带着对俊夫出人头地的欣慰安然离世了。唯一让俊夫感到挂怀的,就是自己没能让她抱上孙子。母亲因风湿病卧床不起之前的几年里,一直在积极地为俊夫物色对象。可俊夫每次看到母亲拿给自己的那些照片,都觉得看不顺眼。

去年春天,俊夫忽然又想起了老师的遗言。一年后他就要再度前往那间研究室了,也不知道它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俊夫不禁有些担心。战争结束以来,俊夫还一次都没回过梅丘。

俊夫和母亲一样,也对启子的存活抱着一丝希望,觉得她可能只是在空袭的刺激下失去了记忆,正在某片陌生的土地上平安地生活着。可如果真是那样,一旦她在某种机缘下恢复了记忆,回到梅丘,一定会从那位相熟的老人口中打听到老师被埋葬在了滨田家的祖坟菩提寺。去过菩提寺后,她就会得知俊夫的现住址,然后主动联系俊夫。如此想来,即便回到梅丘,等待自己的也只有失望,因为那只会进一步印证启子已死的事实。所以,俊夫迟迟不愿回去。

其实,不管那间研究室所在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都不影响俊夫去完成老师的遗愿。老师肯定是和什么人约好了一九六三年在自家的研究室会面,之所以约在这么多年之后见,或许是因为会面的目的与他们各自的研究有关。另外,对方很可能是一位外国学者。从老师把会面时间选在午夜这一点来看,对方应该来自很遥远的外国。所以,就算研究室已经没了,自己也只需要在那附近等待类似的人就可以了——这是时年三十一岁的俊夫得出的结论。

然而,越是看那本旧手账上的字迹,俊夫就越觉得即将发生的是某种更为神秘和超乎预料的事。为了打消这种想法,俊夫连着三个晚上都在银座喝酒到很晚才回家,故意不让自己去看放在写字台抽屉里的那本手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