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苏格拉底与经过省察的生活
柏拉图是一位雅典人,大约生于公元前427或428年。在雅典与斯巴达那场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将近结束的最后几年里,他还只是个年轻人。柏拉图的出生与伟大的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的逝世大概是在同一年。因此,他恰好生活在雅典的所谓“黄金时代”的尽头。在他十几或二十几岁,大概也就是大学本科生的年纪,他结识了苏格拉底。柏拉图出身于雅典名门,他肯定也像柏拉图对话所描绘的许许多多年轻人一样,对苏格拉底这位非凡的老师心醉神迷。苏格拉底在公元前399年逝世,此时柏拉图已年近三十。①
之后,柏拉图建立了一座多少像是第一所大学的机构,取名为“学园”(Academy)。人们从整个希腊和地中海地区涌来,在这里学习,其中一个来自希腊北部的年轻人就是亚里士多德(之后我们会谈到他的更多事情)。后来,柏拉图三次踏上前往西西里的漫长而危险的旅途,为的是向两位都名叫狄奥尼索斯的西西里僭主进谏,结果一败涂地。在此之后,柏拉图脱离政治;我们猜,他是专心投身于写作、教学和管理学园之中。大约八十岁时,他在雅典逝世。
柏拉图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他写了三十五部作品,全是采用对话体形式。这些作品的篇幅从几页到几百页不等。你们当中如果有谁对柏拉图产生了巨大的热情(我指的不是一种仅仅是短暂的喜欢,而是能发展成终生兴趣的热情),我就会认为这门课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就我所知,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②是政治哲学最好的导论,理由有二:第一,它展示了号称是“政治哲学奠基者”的苏格拉底在由他同时代人组成的陪审团面前,为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作的剖白。这是唯一一部表现了苏格拉底在公共论坛上为了哲学对于政治生活的社会效用而进行辩护的柏拉图对话;第二,《申辩》也解释了当政治哲学与城邦发生关系时,政治哲学(也是真正的自由思想)自身所存在的弱点。对苏格拉底而言,哲学可不只是一门学科的名字,就像今人所理解的那样。相反,它是自由探索的生活,是对真理的积极追寻。《申辩》所要审判的不仅是苏格拉底一个人,也包括这种哲学理念。自诞生之初,哲学与城邦之间就有一种紧张关系。苏格拉底受到雅典城邦的审判,是因为败坏青年和对众神不虔敬,也就是谋反。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作品比它更能帮助我们思索这种冲突,而这种不可避免的冲突就发生在精神生活的要求和政治生活的需要之间。
对好几代人而言,苏格拉底的审判突出体现为一个侵犯自由言论的象征,是一个致力于过“经过省察的生活”的个人对阵一群心怀偏见的顽固大众的事件。在19世纪约翰·斯图亚特·密尔著名的小册子《论自由》中,我们能找到这种解读最清晰的陈述:“几乎不用太过频繁地向人类提起这件事:从前有个人叫苏格拉底,他和那时候的法律权威之间发生了一场难忘的冲突。”③苏格拉底被一再描述为“言论自由的烈士”。在不同的时代,他被比作耶稣、伽利略、托马斯·莫尔爵士,还被视为从亨利·大卫·梭罗到甘地再到马丁·路德·金以来思想家和政治行动者的榜样。
将《申辩》解读为替言论自由所作的辩护,以及对检查制度与迫害的危险所作的警告,这种解读方式影响巨大,但是,这难道就是柏拉图想要的吗?注意,苏格拉底从没有援引不受约束的自由言论这样的学说来为自己辩护。相反,他坚称只有“经过省察的生活”才是值得人过的。只有那些为了澄清自己思考,根除一切导致混淆和不融贯的根源而不懈奋斗的人,才称得上是过着自由的和值得一过的生活。苏格拉底自信地说:“一个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生活。”(38a)别的东西都不重要。苏格拉底似乎对自我完善有着某种高度个人化和私人性的追求,而不是什么有关自由表达的价值的学说。
但是,《申辩》中也有某种深刻的政治性的东西。苏格拉底与他的指控者们的争论中心是这样一个问题,或许这在争论中没有直接表达出来:谁有权利教育雅典城邦未来的公民和政治家?苏格拉底的辩护词,如同每篇柏拉图对话一样,最终都是关于教育和谁有权利教育下一代政治领袖的对话。最终,这是一场围绕着一切政治问题中最古老问题的争论:“谁统治?”,或者最好是说,“谁应当统治?”。记住:将苏格拉底带上审判席的不是随便哪个城邦,而恰恰是一类特殊的城邦——雅典。直到晚近,雅典曾享有的民主制都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苏格拉底在雅典陪审团前的演说,是柏拉图要审判民主本身的尝试。《申辩》不仅仅是迫使苏格拉底在雅典城邦前为他自己和他的生活方式辩护,也是苏格拉底要审判雅典城邦,让它在哲学的最高法庭面前为自己辩护。《申辩》中接踵而至的辩论,可以被解读为一场围绕着“民众”(demos)还是哲人王苏格拉底应被授予最高的政治权威的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