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农历正月,冰封雪飘,天寒地冻。
除了路边高大的杨树和远近稀疏的村庄,眼前掠过的全是纷纷扬扬飘舞的大雪。
雪花不断从阴沉低垂的天空中急骤地往下坠落。大风憋足了劲儿,用它沙哑的喉咙暴躁地吼着。树枝上的积雪被肆意摇撞着,成条成块地跌落下来。
一路罕见人和车的踪影。
偶尔有迎面驶来的卡车或长途公共汽车,像快要冻僵的虫子,缓慢地爬行着。
她坐在司机身后。尽管刚发的一套棉服够厚实了,还有十足臃肿的棉帽和手套,然而她仍感到周身凉气逼人。脸像浸在冰水里,呼吸时似有一根尖锐的冰凌从鼻腔中割进去。听着这辆老掉了牙的吉普车吃力的哼哧声,她想,这车大概是战争时期哪次战役的战利品吧。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
她上车时曾一边躬身钻进来,一边客气地朝前面轻声招呼:“两位老兵好。”娃娃脸的小司机往后侧了一下头,腼腆地笑笑。
他呢,纹丝不动,像潜伏哨一样毫无声息,还闭着眼呢。这是大清早呀,怎么还睡?身体不舒服?听袁阿姨说,这辆车是从军区返回部队的,路过这里,正好可以捎上她俩。这老兵莫非昨夜赶路太困乏了?
紧跟她身后上车的南南,故意大声重复着:“两位老兵好!”
小司机再次侧了一下头,更腼腆地笑笑。他呢,更像泥塑石雕一般了。
是不是等久了,等烦了?袁阿姨的确够啰唆的。刚才她们从招待所那栋德式楼房里出来,沿着雪中扫出来的砖石甬道,绕过披着厚雪的硕大的两棵球形冬青树,已经看见这辆吉普等在雕花镂空的铁艺大门外,走在她身边的袁阿姨忽然一跺脚,说忘了带昨天给她俩买的内裤了,是专门来月经时穿的,裆上有薄薄的胶皮,防渗漏的,只得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拿。站在车旁,已经打开了车门,又说昨晚基地张副司令家属送来的那盒蛋糕,不该放在大提包里,该拿出来,单独放在车上方便取的地方,饿了当饭吃。翻找当中,滑溜溜透明纸包的各色糖块撒在车门边,又是一阵忙乱的收拾。
“妈妈,你少啰唆一点儿好不好?”南南耷拉着眼皮不耐烦了,夺过沉沉的大提包,“刺啦”一声合上拉链,使劲扔进车里。
袁阿姨眼眶里的泪立刻涨满了。
她瞅着,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好像也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听见了妈妈送她走出院门时的话:“兰子呐,走吧,妈还行,还没到七老八十的,不用担那么多心。学你大哥、二哥那样,干好你自己的事,妈就很高兴。走吧,身体别出毛病就行了……”
话虽然很简单,但她一走,不在妈妈眼前的孩子,除了大哥、二哥,又多一个她,妈妈心里又多了多少牵挂啊。
她想着,心里埋怨南南说话太生硬。难道没看见吗,袁阿姨从早上收拾东西就满眼含泪吗?
此刻,她看了一眼身边斜依半躺的南南,头歪在那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上,棉帽耷拉下来,盖住了熟睡的半张脸,总算安静下来了。她不喜欢南南刚才那样,又吃、又笑、又说,眉飞色舞地讲这两天跟着袁阿姨串门的所见所闻,因为车里这前后两排座,简直就是水火两重天,前排不吭声,后排乐翻天。说到基地张副司令家饭桌下窜来跳去的大肥猫,竟连续两次从袁阿姨手里劫走小炸鱼,南南的表情动作活灵活现地再现着当时滑稽的一幕,她笑得几乎岔气,但前排两位似乎听觉被冻住了。副驾驶座上的他稍微挪动了一下坐姿,正连说带笑的南南立即抓出一把糖,上半身探到前排:“两位老兵请吃糖。”
小司机微微朝后侧了侧脸,笑笑,表示出起码的礼貌。他呢,一丝回应也没有,似乎完全是个木头的假人,穿着棉大衣的宽肩,随着车的颠簸轻轻晃动着。南南朝他的后脑勺使劲瞪了一眼,又用夸张的扫兴表情做了个鬼脸。
她想:这个老兵也真够差劲啦,是不是受凉感冒了,精神不太好呀。
仅能并排通行两辆车的路,不多的几道车辙像雪地上刚割裂的伤口,车就碾压在这伤口上跑着。快追上前面的一辆大卡车了,距离越来越近。她隐约能看清那是满满的一车人。更近了,哦,是和她一样刚穿上军装,还没有发领章帽徽的新兵。他们的棉帽耳朵都放下来系紧了。雪花积在帽子和全身的沟沟折折里,像用白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的版画图稿。大风把他们吹得像向日葵一样,脸全都朝着车尾的方向。吉普车超越大卡车的时候,她把脸贴在车窗上,努力透过飘飞的鹅毛大雪瞅着他们。冻成那样了,还是成排成行的,挺整齐呢。这大卡车要跑多长时间啊?这得冻僵啊!她身上泛起一阵寒战。卡车慢慢落到吉普后方,她转回头来,看见副驾驶座上的他,意犹未尽地还在扭着头追视被抛向后边的卡车,虽是短暂的一瞬间,她看见那目光很亮、很清澈。她觉得老师见着学习特别好的学生,才会有这样亲昵的目光。
哦,这“潜伏哨”精神饱满着呢。
风,继续吹着尖锐的哨,狠狠地打着响鞭。一大早出发,绕着山根,还未转出这片连绵的丘陵。肚子还没饿到想吃午饭,天却阴沉得好像到了傍晚。她闭起眼睛,把帽子耳朵拉下来,在下巴下面系紧,头依在车窗边。睡一会儿,也许很快就到了。
当兵是早有思想准备的,去年部队内部招兵,她就填了登记表,名额有限,按年龄大小排名,没排上。前几天袁阿姨急匆匆来找妈妈,说在家等还不知道怎么变呢,还是主动送孩子走吧。第二天,她就跟着袁阿姨坐火车来到了滨海市,住进了疗养区那个非常温暖怡人的铺着翠绿地毯的房间里。
袁阿姨认识的人真多。她不断拨电话、接电话,有时陷在沙发里,有时坐在沙发扶手上;有时说话快得像开机关枪,有时很像小孩面对大人似的,说些俏皮话;有时又很严肃:“……嗯……对,是吗?两个丫头,一个是李大姐的宝贝疙瘩……我就代表李大姐啦……她身体不好,坐火车时间长了不行呀……留下李大姐的丫头有那么难吗?再商量一下吧,李大姐的孩子在你跟前还能安不下呀……”
住在三楼,吃在一楼小餐厅。窗外厚厚的积雪寒气逼人,窗内温暖如春,穿一件毛衣足够舒适。这儿平日仅接待团以上干部,作为医院政治处干事的袁阿姨,能耐真不一般,能带着俩丫头住到这里。她跟在袁阿姨身后进出,不太敢抬眼看任何人,包括打扫卫生的战士。心里惴惴的,实在有小鬼住大庙的感觉。
袁阿姨领着南南,吃过早饭就出门了,晚饭后才回来。她推说自己不太舒服,这样就不用跟着她们这家进那家出了,她不喜欢跟着袁阿姨被人家当孩子看,已经满十八岁了,是大人了。走廊上那么多报纸,她足足享受了两天不受打扰的看报时光,而且啥活儿也不用干,按点儿有现成的好饭吃。
从房间南面的大窗户望出去,越远地势越低,直至海边。这儿是全国有名的避暑疗养胜地,这些错落有致的花园别墅都是新中国成立前达官贵人和洋鬼子留下的。这儿的环境她不陌生,爸爸两次养病,就在紧贴海边的那个小院,妈妈也陪着来了。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房子,就像童话故事里美丽公主住的地方啊,外面看起来小巧玲珑,外墙全被常绿的攀缘植物包裹住了,门和窗好像是浓绿的帐幔中硬扯开的大小空隙。走进去看,主卧室很大,和开放式的卫生间连在一块儿,洁白的大浴缸和卧床之间,有硕大的沙发和落地纱帘。虽说她当时睡在楼下最小卧室的床上,但那里墙上雕花的椭圆形大镜子,至今令她记忆犹新。她最喜欢的是,这儿有各种第一次见到的不知道名字的好看的树和各种芬芳扑鼻的漂亮的花,郁郁葱葱的绿色疏密得当,高高低低、大朵小朵、一串串、一簇簇的各色花朵恰到好处地迎着人们的视线,香气沁人心脾。印象最深的是门前那条丁香路,爸爸第一次来养病的时候,路两侧白色紫色的丁香正盛开着,妈妈说,真能香倒人、醉倒人呐。
她明白,袁阿姨的所有努力就是叫她和南南留在这儿,让她俩穿上军装先当卫生员,再当护士,再当医生。这儿的针灸很有名,学会了,那真是一辈子的技术。不过,这儿除了人们身上的军装,感觉不到多少部队的气息,来疗养的人都不是急重病号,看起来更像养老院,安详、松散、惬意,和她向往的龙腾虎跃的部队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连她们家住的宿舍大院都比这里兵味足。
既然跟着袁阿姨来了,那就听天由命吧。南南的哥哥梁北,去年来这儿当了海军,在潜艇部队。昨天早晨他来房间坐了一小会儿,举手投足间像长大了好几岁。怪不得妈妈说过,当年十三四岁的放牛娃,一穿上八路军的军服就成人了,像个战士了。
她把来这儿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写成了两页纸的信。开始提笔只想给家里报平安,写着写着,心里有股滋味冲上嗓子眼。才离开家两天就特别惦念妈妈。妈妈啊,您又在忙什么呀,可千万不能累着啊。
小餐厅里的午饭很丰盛,很精细,在家常吃的白菜炖豆腐,这儿是白菜叶包肉馅,蒸成诱人的菜盒,豆腐块炸得焦黄,再烧海带。妈妈可从未这么做过,不是不会做,而是这样太费油、太费火了。她独自闷头吃,不抬头,就像小学生钻到大学教室占了座位。五个小餐桌,来就餐的不过十多个人,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那些轻轻的话语很亲切,有位花白头发的老军人,亲手递给她一小碟熏鱼:“丫头,怎么光吃一个菜?那边条案上的菜,自己拿来吃吧。”
这让她吃得更快了,想尽快逃离。把那一小碟白菜包肉馅吃完。她用最后两口馒头,擦着盘底的一点点汤汁的时候,侧后方两位叔叔轻轻的对话飘过她的耳边:
“……这是谁的丫头?”
“今早上吃饭的时候,听说是李荪华的女儿呢……”
“李荪华?四二年马山敌工部的那个李荪华吗?”
“就是啊,四二年鬼子铁壁合围,你是不是还在延安呀,还没来吧?”
“刚来嘛,那次幸亏机关部队都紧急隐蔽疏散,很危险呐。”
“那次太险啦,幸亏马山敌工部反应快,李荪华差点儿把命垫上……听说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咱军长去年在军区总院见过她……”
她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什么。来家里的叔叔阿姨们经常说到那次鬼子的突然进攻,不是妈妈冒死送出情报,后果真是太危险了,马山根据地的八路军指挥机关将面临日伪军的沉重打击。
昨天晚上,袁阿姨拉着她的手说:“兰子呐,你俩当兵的事儿,要靠自己拿主意了……”话刚开了个头,南南从卫生间探出刚洗完澡的半个身子插话:“我俩一个主意!我们俩得待在一个地方!”
“南南!赶紧给我关上门,不怕感冒哇!……兰子呐,这儿只有一个女兵名额,原来说好了是两个的,你看,说变就变……长鱼岛离这儿不算太远,那儿的守备区倒有好几个名额……”
这种慢慢地字斟句酌的话音,明显地透着为难。她立刻笑着接上去:“南南留在这儿,我去长鱼岛。我妈妈说,穿上军装上哪儿都一样。”
“妈妈!我说多少遍了,我俩不分开,活着是一对,噢,下一句怎么说来着?哦,死了是一双,哈哈哈……”南南围着浴巾冲出来,一屁股仰倒在床上,一边故意像小婴儿般伸着晃着腿和手,一边大声地宣布着。
“胡说!死了活了的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南南,你给我听着,说正经的呢!兰子呐,我想呀,唉,就是那地方四面都是海,我和你妈妈怎么能放心?要不,咱,咱再等等?我再找……”
“袁阿姨,我去长鱼岛,别等了,南南留这儿吧,可以经常和梁北见面。”她看得出,自己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唉,你妈妈呀,什么都好,就是万事不求人。按理说,总政的姚阿姨在职在位,去年夏天来过,搂着你妈妈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唉,你妈妈要是能在电话里跟她说说,总政下面哪个单位安不下你们这俩小女兵呀……你不记得了?给你家捎来了烤鸭和果脯,摆了一大桌子。我和你梁叔叔也过去和她见了面。临走,把你家的腌菜坛子全掏光了,还说有一大拨想你妈妈的人呢,回去不够分……当年那拨人有文化,现在官帽子都不算小,你妈妈往那边打个电话,我就能送你俩去北京啦!那可多好哇!……还有你小姨父和小姨都在北京嘛!你妈妈说,当兵哪儿有找亲戚的,听咱军务处的安排就行了。现在看看吧,自己不找不跑,怎么行呢?”
“袁阿姨,我真的很愿意到海岛上见见世面,真的!您不用再操心了。”
“海中间那一点点儿地方,能见什么世面?你看看地图吧,比芝麻粒都小,我还是早点给你妈妈去电话商量一下吧。”
“妈妈!我也想去海岛!我俩都去海岛,你回家吧!海岛多棒啊,四周全是鱼,我才不一人待这儿呢!我一定和兰子姐在一个地方……”南南呼啦坐起来,浴巾挣落了,露出光溜溜的上半身,自己又咯咯咯地笑着围上。
“丫头哇,想感冒是不是?那可哪儿也去不成啦!南南呀,什么时候你才能和兰子一样懂事啊……”
她拉过袁阿姨的手,笑着一再表示:只要有需要女兵的地方,她就愿意去,只要能当上兵,她就非常高兴,上哪儿都一样,反正都是穿一样的军装,真的无所谓。
车,猛烈地颠簸了几下。她睁开眼,脑海中的话音还未完全散去。小腿蜷曲着,膝盖被顶得生疼。后脑勺依在靠背上越来越低,整个身体都在下坠。她挣扎着往上坐,交叉在棉衣袖里的两只手很不情愿伸出来,只用腰臀和腿脚使劲。如果地下有个洞可以暖和一小会儿,她真可以不顾一切钻进去。第一次感到了无处躲藏的冷,这滋味可真不好受。妈妈说过,人呐,冷和饿,很难熬啊。冷的滋味像刀刮猫咬,一到寒冬,穷困潦倒的人,冻死在寒窑或是野外,比饿死更凄惨。不是过去的那些情景刻在心头,妈妈怎么会常常叹息着念叨呢?她感受着冷,同时感受着妈妈话里的滋味。
眼睛下意识地睁开一条缝,咦?雪停了?什么时候停的?远处白色山脊的轮廓在晃动中变换着线条,时远时近,连个村庄都不见。她重又慢慢闭上眼睛,很想沉沉地睡过去,再回到昨晚的梦境里,可惜一丝睡意都没有。如果前面的老兵不这么明明白白地“潜伏”着,随便聊聊,那多好!妈妈说过,老兵都有一肚子故事,比书里的故事多得多。
昨夜的梦,在闭着的眼睛里一幕一幕地翻开,她那么清楚地看着袁阿姨把她换下的棉衣裤交给了妈妈。这得先拆再洗呀,很费劲的。爸爸和两个弟弟刚换下来的脏衣服已经泡在大盆里,搓衣板斜搭在大盆上。她挽起袖子伸手去搓,使出浑身的劲儿,手怎么也够不着,急醒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腿还在被窝里用力踢蹬着。
想到妈妈平时搓衣服的样子,身子前倾着,每一下用力的动作都好像也揉搓着她。有时她能硬抢下来搓的,多半是袜子内裤之类的。妈妈常说:“兰子呐,去看看自己的功课吧,等你长大了,这些活儿都是你的。”
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却正在离妈妈越来越远。
耳边响着熟悉的厨房烧开水的声音,哪怕她正在做作业,也一定会立即丢下笔,跑过去抢着往竹皮暖瓶里灌开水。妈妈一旦提起烧满开水的壶,再抬高到暖瓶口,胳膊的劲儿就不够用,需要把暖瓶放在地上,弯腰低头地倒。身体虚呀,力不从心。做饭时,端起沉沉的蒸锅、稀饭锅,频繁地捅火添煤,弯腰勾煤除渣,那不断弯下又直起来的侧影、背影,那费力的脚挪手动,那一脸一头的虚汗,全都搓揉着她,她不敢再闭着眼,心被揉搓得很不好受。
现在正离妈妈越来越远,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啦!妈妈,您不能太硬撑了!妈妈,快去躺躺吧,早上脚背是不是还肿啊?别忘了按时吃药呀……
袁阿姨送她当兵是番好意,只是弄得太匆忙了,清早过来说,已经订好了当晚的火车票。她不得不急急忙忙先去了一趟冷冷清清的学校。
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快步加小跑,走前想洗出家里所有该洗的东西,彻底擦一遍楼上楼下的地板、窗台和桌椅,自己做出今天全家的午饭和晚饭,不想让妈妈插手。
进了家门,没一丝声响,看看厨房的炉火,封着,掀开炉台上陶瓷大盆的布盖,发面已经涨到盆沿了。洗菜池里的萝卜还没有洗,那是要擦成丝做大包子馅儿的,卫生间里洗好的衣服还没有晒出去。
妈妈呢?她一边叫着“妈妈”,一边迅速往东边的小屋探了一下头,这是妈妈经常待的地方。一台缝纫机,一把椅子,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床上的一个包袱已经解开了,里面是拆改衣服的边角旧布,缝纫机针头下还压着做了一半的活儿。
妈妈呢?白天妈妈很少上楼去,楼下的活儿就够忙了。买菜去了?楼门没关啊!她一步两阶上了楼,接连推开两个卧室的门,还是静悄悄的!她忽然感到很不对劲,有些怕,怕妈妈是不是犯病了,是不是又被送到医院去了。
“妈妈!”她提高了声音,叫声里带着压不住的哭腔。
“兰、兰子呀,别急,好了。”妈妈很忍耐、很虚弱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出。楼上的卫生间通常是夜间用,妈妈刚才一定是在卧室躺着的。一年当中非常难见妈妈白天在卧室里躺一躺,午饭后收拾完厨房的锅碗瓢盆,妈妈一般会在缝纫机旁的小床上倒一小会儿,有时连鞋也不脱。每天早上全家第一个起床,做一天三顿饭、洗洗涮涮,包括全家人春夏秋冬穿的里里外外的衣服和鞋,全是妈妈在忙碌。手一旦空闲下来,妈妈就觉着白耽误工夫。
她觉着五脏六腑忽然全吊起来了,慌忙推开卫生间虚掩的门,妈妈歪斜着坐在马桶上,身子深深地向一旁、向下佝偻着,难受地扭动着,汗水把头发全浸湿了,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惊愕得双手发抖,去卧室拿药和水杯,心里慌慌的,紧张得腿肚子像抽筋似的,越想走快越走不快。
她取来水和药,赶紧一条腿跪在马桶边,这样能看清妈妈被汗湿乱发贴着的被疼痛扭曲了的脸,把药片轻轻塞进妈妈嘴里,再把水杯靠到那苍白的唇边。哦,一杯水一下子都喝下去了。她立马站起身,一把抓过干毛巾,让妈妈的头倚在自己胸前。她明显地感到了妈妈全身的虚晃无力,快速轻轻地擦着那一头一脸的汗。
“太臭了,快出去吧,没事了。”妈妈无力地搡了她一下,摸索着想拿身后的草纸。
“妈妈,别动!”她扭身抽出草纸,一手扶住妈妈软塌塌晃着的身子,一手拿着草纸伸进马桶里边。
“唉,兰子,好了……快出去吧。”那微弱的气息含混断续。
“妈妈!来,趴我肩膀上……不用使劲,我使劲就行了,趴我背上吧,来,妈妈,随我慢慢往上起……对了……行,就这样,慢点儿……”
她立马再次跪下一条腿,深深地弯着腰,用脊背努力托垫着,让妈妈靠着她,慢慢从马桶上站起。当妈妈的胸腹搭上她的脊梁,当那汗湿的面颊和凌乱的湿发虚弱地蹭过她的后脖颈,她那颗心呐,疼得跟揪出来了一样!过去留下的伤病让妈妈遭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啊!她小心地充当着妈妈的拐杖,两人一点点儿地挪步,一点点儿地蹭回到了卧室床上。
“已经吃上药了,好了,可别给卫生所打电话了,听见了吗?”妈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用无力的声音非常坚决地嘱咐着。
“嗯,知道了,我去收拾马桶。”她趴在妈妈脸边顺从地轻声应了一句,轻掩上卧室门,迅速甩掉拖鞋,踮着脚尖飞奔下楼,哆嗦着抓起电话。打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哭着说的,滴滴答答的泪落在电话机上。
“邱所长啊,又麻烦你们跑来,这个兰子不听话,答应了不叫,还是叫……兰子,给你邱叔叔端杯水去……”不管自己多么痛,在人前,妈妈总是很客气地笑着说话。
“李大姐,兰子没叫,我们这回是来巡诊,看看药还有没有,用不用去医院复查。这个月我来得少,有事一定打电话呀……”
邱所长是四八年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兵,医术很好。当年在战场上的救护棚里忙得抬不起头,前一拨抬进来的是国民党伤兵,后一拨就是解放军伤员了,他这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俘虏兵当时只换了一顶帽子,继续站在原地忙碌着,就算加入解放军行列了。
“李阿姨,还疼吗?我回来实习了,昨晚回来的,今早上去卫生所报的到……”跟在所长身后进来的女军医,一边摘下大口罩,一边用亲昵的语调说着,俯身凑到妈妈脸前。
“胜利?”妈妈漾起舒心的笑容。
这是刚调走的政治部王主任的大女儿,是二哥从小的好朋友。看着那双忽闪着的好看的大眼睛,看着那双纤巧的手麻利地给妈妈听心音、量血压,她一直被心疼和担心揪得发慌的心轻松了许多。二哥和胜利从小以学习拔尖出名,二哥考上了美术学院,胜利考上了军医大学,去年毕业后又都去了部队农场劳动锻炼。
“嗯,这下可把兰子解放了,今晚上走,当兵去,刚才还跟我商量,不去了,要在家给我当保姆……”妈妈开心地数落着。
她忽然脚离了地,被细高挑的胜利抱了起来:“放心走吧,有我呢。”
“我这些孩子啊,哪一个也不用守在我跟前!守在跟前有什么意思啊,生他们养他们,可不是为了天天守在眼前的。能飞多高就去飞多高,能跑多远就去跑多远吧!老大老二都飞出去了……我院门口的信箱,过不了十天半月就有孩子的信来,看看,叫我高兴呐……我知足,孩子比我有出息、有本事。”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有劲了,那笑容让她心里安定多了。
“李大姐,你少忙、少累,孩子飞出去也少牵挂、少担心,你说是吧?老大姐呀,你得会享福呐!现在是你该享福的时候了,得好好调养自己,要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呀,你这个位置的官太太,家里得雇着厨子、老妈子、使唤丫头。咱共产党不兴这些,你也不能太累啊。你一犯病,兰子恨不能替你疼。刚才兰子一见我,大泪珠子直往下掉。你的这几个孩子,真是咱大院数得着的好孩子呀,李大姐,该享福的时候,一定得会享福啊!……明早留大小便化验……”
“现在该是你享福的时候了!”不止邱所长一个人这么说,好多叔叔阿姨都这样劝妈妈……
哐当两声,车随着声响弹跳了一下,她的身子冷不防冲向顶棚,又跌回原处。南南被颠起再跌落,居然没有醒,哼哼唧唧挪动了一下睡姿,把头舒适地搭在大提包上,继续睡。
风,似乎不那么肆虐了。车,比先前快了一点儿。窗外除了雪,没啥看的,还是闭上眼睛吧。刚闭上眼,满脑子还是家里。
送走了邱所长和胜利,她的手简直像安上了马达,楼上楼下扫啊擦啊。妈妈硬是下楼来了:“兰子呀,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嗯?不是答应不打电话吗?嗯?这些首长家,哪一家叫,人家邱所长能不亲自上门?人家分成几半能支应得了?得论个急缓,分个轻重,是不是?吃上药了,就行了嘛!不该再惊动人家……卫生所才几个人呦,首长都好办,就是首长们的家属孩子不好应对呀,邱所长多好的人呐,听说在党小组民主生活会上都难为地掉泪了……”
妈妈认定她刚才给卫生所打了电话,这个话茬可不能接,她乖乖地耷拉着眼皮儿,把手里的活儿干得更快。捅开封着的炉子,烧开一壶水的功夫,萝卜丝儿擦出来了。把发面拨出来,她站到只容一个人操作的面案前,面团很大,得踮起脚全身跟着手用力。
听着身后盆勺碰响,她头也不回地赶紧说:“妈妈,今儿中午的饭,我一个人做不行吗?我早就会做了!不信就试试嘛!”听着妈妈的脚步声去了小东屋,她做得更快了。
大包子出笼,给爸爸炒的那一小盘辣子鸡刚盛出来,爸爸回来了,身边跟着常来的刘叔叔,两人边说边进了门厅。
“……走火伤人的,是咱的兵。失职失责的,是咱的干部。找原因,先找找咱自己的管理有没有漏洞!发过文件了,发过规定了,就算没咱自己的事了?目的是管理部队啊!出了问题,说明文件、规定没有管好下面!天天坐在机关里,管理上的漏洞能提前看见吗?!”说着,军大衣和棉帽被狠狠地甩在门厅的挂衣钩上。
“……不要提前通知下面!咱俩去,先去连队看看,先见见关了禁闭的那个兵,最后再听听处长们怎么说……教训呐!得吃一堑长一智,机关用不着朝下面发火,都先看看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处理一个兵简单,处理干部该怎么带兵,不是个简单的事……”
她轻轻地把客厅门关上,和两个刚从学校回来的弟弟说话都尽量压低了嗓音。很快,客厅的门被忽地拉开,刘叔叔大步朝外走。
“刘参谋,先吃上点儿,垫垫肚子。”妈妈急忙招呼着。
“李大姐,来不及了。”话音随脚步声出了门。
她的胳膊被妈妈急拽了一下,笼布包着的几个大包子塞在她手上:“快,兰子,撵上你刘叔叔!”她快步跟出去,身后传来妈妈的叹息:“该吃饭的时候吃不上饭,身子可就糟践啦!”
爸爸吃饭本来就快,遇到这种时候,更是三口两口解决完毕。她跟着爸爸走到院门口,替他拉开大门上的便门,爸爸匆忙凝重的样子,让她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等晚饭时再跟爸爸道别吧。
每天饭后都是她收拾洗涮,今天该干的活儿更多了,灶台上下,灶边的玻璃窗,案台底下盆盆罐罐都得擦擦。她爬高钻低,无处不到地擦抹着,一遍遍涮洗着,或尖锐或沉闷的声响不断从她手下传出。
伴着缝纫机的咔嚓声,妈妈在东边小屋叫她:“兰子,别瞎收拾啦,去准备带的东西吧!”
“妈妈,不带啥,不是全都发吗?”她大声应着,更快地收拾着,最后把抹布用力拧干,晾在灶台上。看看灶边的小煤池里的煤不多了,她又匆匆去楼后面的大媒池装满冒尖的一大桶煤,身子歪斜着,使劲提着勉强能提得动的煤桶,走过门厅时,沉甸甸的脚步把地板踩得咯咯吱吱地响。
“兰子呐,忙活啥呢?把该带的东西,都搁沙发上给我看看。”妈妈又在叫她。
她喘着粗气答应着,小心地把煤倒进灶边的小煤池子,然后解下腰间的围裙,挂在厨房门后的挂钩上。另一个挂钩上挂着妈妈常用的围裙,那是妈妈的一件蓝色旧对襟衣服拼成的,在已经磨破的地方补了一块两个巴掌大的补丁布,当时是妈妈从碎布包袱找出布,她接过来补上的。
她略一迟疑,摘下这围裙,本想洗洗,围裙在手里却折成了铅笔盒大小,掖进了裤兜里。带上它走吧,这满满的全是家的味道,全是妈妈忙碌的味道。
妈妈背对着小东屋的门坐着,躬身伏在缝纫机上,粗糙的大手轻巧地拖动着布料,脚下时急时缓地踏动着。缝纫机紧靠东窗下,窗外高耸的塔松在寒冬依旧墨绿,浓密的松针轻抚着窗户。
缝纫机针脚下是一块一尺多见方的小棉垫,那是用薄薄的碎旧布拼接成的,里面絮着薄薄的一层棉花。套在小棉垫子外面的,是用稍厚的旧碎布拼成的垫子套,脏了,可以方便地抽下来洗。根据碎布颜色的深浅,套子上是拼接而成的挺好看的大格子。这是来月经垫在身下睡觉用的。她现在用的那个小垫子是她自己用碎旧布缝的,用了两年了,一洗就容易破,已经补了好多次了。
妈妈递给她这个刚刚做好的带套的小垫子,还把搁在窗台上的两张伍元的钱也一起给了她,那钱,显然是妈妈早就预备给她的。她双手接住的同时急红了脸,立即把钱轻轻放回窗台。
“带上吧,离家出门不是个小事,万一需要呢?一点儿钱都没有,哪能行?”妈妈说得很坚决。
她从小对钱很敬畏。学校要求交五分钱看电影,妈妈让她自己去拿,她绝对不会多拿一分。新学期买铅笔,剩的一分两分钱,她也要认真地交还给妈妈。
“妈妈,这个小垫子真好看!钱,我可不要,真的用不上。等以后,我往家里寄钱!”她早就这么想了,现在能当着妈妈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诉妈妈,高兴得脸更红了。以后有工作了,有工资了,她会把绝大部分寄给家里,恨不能全部都给妈妈。家里院门上的信箱里,除了大哥、二哥的汇款信外,又多了她的一封,那多好啊!妈妈又该对爸爸说:“这些孩子呀,都怎么了?怕咱俩钱不够用呀,唉,钱哪有够的时候哇。”
“兰子呐,把自己该干的事儿呀,干出个样儿来,就不容易了,家里不缺你那一点点儿……哦,走,烘上点儿花生米带上。”
……
她感觉身体正抑制不住地往座椅前的狭小空挡滑落,脖子似乎陷到了肩膀下面,使劲抻一抻头,全身酸麻。车,好像不跑了。费力地睁开眼,哦,前面裹着皑皑白雪的丘陵下面,船舰林立!啊,大海!在丘陵环绕的豁口处连接着浩瀚无际的大海!汹涌壮阔的蓝色水面和乌云低垂的天幕离得那么近,在她一眼瞥向海的瞬间,蜷缩的身子立时就有了劲儿。
副驾驶座已空,老兵竟不辞而别,太不像话啦,太不负责任啦,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刚刚迈进军营的新兵呢!管他呢,反正车在司机在,总得把她俩送到接收的部队才能交差。
吉普车驶入码头的水泥路,她睁大眼看着车往海里开,真的开下去了,往一艘登陆艇的肚子里开。
这辆吉普车占据了底仓的大部分空间。油味、腥味、胶皮子味、铁锈味,还有更多弄不清的恶劣气味冲头盖脸而来。
“哎呀!熏死我啦……”南南叫嚷着翻身醒来。
“嘎嘎嘎……”一阵机械的响动,和码头边缘相搭接的一大扇船尾盖慢慢合上了。上下左右无论往哪儿看,全是绝对漆黑漆黑的,这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墨色空间。如果人被放进棺材埋进地下,大概就是这样吧。她被南南猛得用力抱住,耳边是南南放大了的呼吸声——真的害怕了。
“在车里等着吧,一会儿就到了,千万别出来!”黑暗中小司机的语气像安抚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听得见他下车,还有连磕带碰地向前走了几步的响动,然后是一阶一阶往上去的攀爬声,很快,一块仅容一人钻出的舱盖在头顶撑开,外面的光亮像舞台的追光灯一样射下来,她看清了,那是一个垂直的小梯子。
“咱们是货物吗?!这就算把咱俩装船啦?!想扔哪儿就扔哪儿吗?!兰子姐,我想上去。”南南前一句拔着嗓门的愤怒和后一句轻轻的央求之间,连个停顿都没有。
她顺手拉了拉南南的胳膊:“别怕,拽紧我,跟在我后面,走,他能上去,咱也一定能上去。”她在黑暗中朝那个曾经照进光亮的方向摸索,双手向前先摸,脚再试着迈出去,手脚不断被碰、被撞、被绊、被划擦。身后的南南紧紧拽着她的后衣襟。摸上梯子了,爬了几阶,南南突然大叫着要回车上去。她知道,此时身体悬空且略有后仰,就是快要摔下去的感觉,她也感到腿肚子有些抖,犹豫之间又往上爬了两阶,手碰到了舱盖,用力一推,开了,爬出来了。
眼前是个两米见方的小舱,外面是甲板,空无一人。
太阳从厚重的乌云缝里射出缕缕金色的光,成群的海鸥追逐翻飞在船儿耕起的浪花之上。极目远望,辽阔的天空下集合着汹涌的波涛,一排排巨浪就是一排排威武的队列,无边无际,浩浩荡荡!哦,多么壮观的大海!哦,你们的新战友来啦!你们好啊!浪花溅上甲板,她欢喜地伸出手去接去摸,这就是她曾在家里客厅墙上的大地图上看过的那片海,也是地理课、历史课上讲过的那片海。
船,扭转方向,加大速度,朝海的深处游去。忽然,脚下像荡起了秋千,一团团小山丘似的涌浪拥挤过来,竞相大幅度地揉捏着脚下的甲板,她如同站在一片剧烈浮沉的小树叶上,身边没有可抓握可依靠的东西。她慌了。真后悔,不该擅自乱跑,应该在下面吉普车里老实待着。
脚下晃晃悠悠,她本能地伸手去抓离她最近的船边栏杆间晃动的铁链。霎时,眼中的海和天猛然换了位置,浪花毫无顾忌地在她的脸上放肆涂抹了一把,她想喊,咸涩的海水喷了满嘴,云层、海浪、铁索,目之所及全仓皇颠倒了,惶恐惊惧完全盖住了她全部意识……
很快,后脖领处感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牵引着她仰面朝天快速倒行滑动了两下,瞬间把她丢进了那个小舱,就像利落地丢进去一袋面粉。几乎同时,南南像另一袋面粉也被丢在了她身边。惊恐未定抬眼寻看时,耳边哐地一声,小舱门被狠狠地甩着关上了,只看见戴棉帽穿棉大衣的背影在关门的瞬间闪了一下。
“勒死我了……怎么能像拖货物……是谁啊……没看清……咱们还没戴上领章帽徽就差一点儿牺牲了……”
“牺牲?想得美!根本不够那个资格!真的掉下了海,那叫事故。”
“那,那谁送的咱们,谁就得负责。”
“人家提前说了,叫咱在车里待着,是咱自己爬出来的,怨谁?关键的时候人家又把咱救回来了。”
“兰子姐,你怎么不给自己争理儿!哼,等着人家欺负你吧,我妈还说让我多听你的……根本不知道维护自己!”
“别说没用的了,看看领口里面湿没湿,裤腿进没进水,别再吹到风,躺着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船,慢慢小心地靠上了长鱼岛。
“让你们老实待在车上,乱跑什么?差一点儿出大事!幸亏刘排长眼疾手快……跑这么远来了,啥还没干呐,总不能先喂了鱼!”小司机边发动着车,边努力拿出了老兵的腔调和架势。
“你瞎说什么!喂鱼?告诉你,我会仰泳、蝶泳、蛙泳、自由泳!你现在掉下海去试试吧,我救你!”南南拿出比小司机高八度的语调,倒更像老兵对新兵训话呢。
“刘排长是哪个单位的?我们得对他说声谢谢呀。”她把头尽量探向车前座,看着司机轻声问。
“哎呀嗨!一块儿坐了半天车,还不知道刘排长是谁?刘排长说的笑话能笑死人!我笑得肚子疼,连晕船的那几个人,听着听着,也不晕啦!”小司机边说边利落地开车出了登陆艇。刚蹭上码头停下,副驾驶座旁边的车门立即被拉开,是他,不过完全像换了一个人,正比画着、大笑着,边坐进车里边朝几个老兵兴奋热烈地挥手再见……
与此同时,“等一下!”南南大叫一声下了车,在几步外停住脚。
“南南,怎么啦?别乱跑!”她急得大声喊。
小司机和他也扭着脖子瞪大眼瞅着,南南在两个系白围裙的老兵之间的大铝盆前蹲下,掐着一只尾巴还在摆动的细溜溜的鱼,惊喜地朝吉普车这边晃晃。
“开车!走!”副驾驶座上的他板着脸,在南南兴奋回望时大声地朝司机吼。
“南南!南南!”她急得大喊,南南也发现大事不妙,扔下鱼追车。
真够呛的,小司机几次准备停车,“走!”他的吼声不大却居高临下。直到出了长长的码头,车才停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南南上了车,质问司机的话有些气急败坏,没等南南气呼呼地说完,他便开始训斥,声音不算大,不过,那气急败坏的情绪似乎一点儿不亚于南南,意思是说:码头是军事要地!没看见道儿多窄吗,哪能随便想停就停!当兵是准备打仗的!不守规矩的,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语速太快,讽刺挖苦的话一串串的,似乎不用想,劈头盖脸下大雨一样泼出来,让人只有听的份。南南又惊又怒,只是争辩中理屈词穷,结结巴巴地接不上话,委屈极了,呜咽起来……
她明白是南南爱玩儿惹的祸,不过,他也太得理不饶人了,说话像打架,老兵不应该是这样的吧?还是个排长?就是给后勤的猪圈羊圈当排长,那猪和羊肯定也活得不健康不舒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