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 在比照自省中净化升华
黄国荣
曾聚云是我老部队的战友。我们都曾在原济南军区内长山要塞区当兵,都曾为历史上被称为“蓬莱、瀛洲、方丈”的“仙岛”,实则光长石头不长草、连淡水都要从大陆往上运的一群荒岛奉献了壮丽的青春。
是战友,我们却并不认识。我当兵在坦克团,她入伍在要塞区通信营。1978年冬,我从蓬莱守备区文化科调到要塞区文化处工作;1977年,她从要塞区机要处调到原济南军区机要局帮忙,两人擦肩而过,没照过面。战友张元凯(原秘书处处长)、王铁民(与我同年入伍在坦克团,后调入宣传处工作)给我打电话介绍了她,说她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请我帮忙看一看。要塞区的兵都是战友,谋没谋面无所谓,帮忙义不容辞。
《青春记忆》是一部成长小说,说得具体一点,是书写女兵的成长小说。小说描写了以李兰军为代表的通信连电话排一班(女兵班)的女性新兵入伍第一年的从军生活。作者以自己亲历的真实生活为素材,细致入微地刻画了李兰军等女兵穿上军装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员后,在军营这一特殊的环境中,从心理到生理、从精神到体魄所经受的磨炼与锤打,形象地表现了她们为摆脱高干子女“娇骄”二气、逐步缩短与合格军人的距离而付出的看似平凡、实则惊人的努力,展示了新一代女兵的精神风貌,表现了她们努力争做合格军人的毅力、意志与追求。
成长小说刻画人物成长可以有多种方式,可以是教育提携式,比如《青春之歌》中江华、卢嘉川对于林道静;可以是扶植培养式,比如《欧阳海之歌》中指导员对于欧阳海。《青春记忆》中以李兰军为代表的女战士的成长,作者用的是比照与自省式手法。尽管小说中王指导员和排长刘铁对李兰军她们也有教育帮助,但更触及她们的灵魂、促使她们奋发的动力,来自跟父辈群体和男兵群体自觉比照中的自省。
《青春记忆》这书名很有内涵。一看书名就会想到,这是一个追忆成长的故事。没错,这部小说是写父母辈与晚辈两代军人人生的小说,着力书写了父母辈、男兵、新一代女兵三个群体。
新一代女兵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也是小说中成长的主体。20世纪70年代,大学招生政策没有恢复,青年学生的人生之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上山下乡”,一条是当兵。军队为照顾部队干部子女,开了一个内部招兵的口,一批部队干部子女高喊着“保卫祖国”的响亮口号,走进了军队行列。小说中由李兰军、梁南、章一文、陈宁平等一群“高干千金”组成的通信连电话排一班,就是当时部队内部招兵的一个缩影。
毋庸置疑,这一群体具有一般农村入伍的男兵们所欠缺的优长。她们都是军人家庭出身,在军营里长大,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受着父辈的影响,国家意识与民族意识较强,崇尚军人、崇尚英雄、积极进取。她们有文化,见多识广,思想开放,性格直爽,敢说敢为,敢做敢当。她们中间更有像李兰军这样,胸怀子承父业、为父母争光这种豪迈志向的优秀子女。
但也得承认,这一群体自小过惯了高干家庭优裕的生活,又都是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养成了生活娇气、为人傲气、纪律散漫、自由放任的习惯。这些独特个性与部队整齐划一,纪律严明,少个人意志、多服从整体的军事化特殊要求,与所执行的战备训练和战备工作格格不入,她们的不适应与基层带兵人的严格要求必然形成矛盾与冲突,成为连队整体建设的负担与障碍。刘铁不愿意当通信排长兼一班班长,就是连队干部对她们感到棘手的客观反映。
小说以比照和自省的手法刻画女兵这一群体的成长,首先书写的是父母辈这一群体对她们思想成熟和迅速成长的影响。父母辈,在小说中是一个背景宏大的群体,这一群体以李兰军妈妈李荪华为核心代表,包括李兰军的父亲、二姨、小姨、舅舅;梁南的父亲、母亲(袁阿姨)、王副司令和夫人胡阿姨及仲叔叔;还包括刘铁的妈妈宋华。他们是红军、八路军,是老革命前辈,都是身居军队高位的首长及首长夫人。
父母辈的影响同样包含正与负两个方面。父母辈的正面影响在小说中不是以作者的全知视角,让人物亲自出来表现说教,或直接针对女兵这个成长主体,用“身教”和“言教”来完成,更多的是靠小说中人物以回忆自省的方式来实现。李兰军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她从小说开头到结尾,自始至终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担忧之中。父亲在平型关大捷中负重伤上了死亡名单,二姨被敌人将手脚钉在门板上英勇就义,舅舅背信弃义,她都铭记在心。尤其是妈妈一生的战斗经历成为她人生奋斗的动力。战争年代,妈妈被敌人的子弹穿破肚子,生下大哥托付给老乡流着血去追赶队伍,为保护根据地绝密情报与发臭的死人躺在一口棺材里……这些革命壮举永远刻在她心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妈妈主动放弃事业,把支持丈夫工作和教育子女的责任担在自己的肩上,默默忍受着战争年代留下的创伤病痛,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也无半点懊悔;相反,她忠于职守地履行着党小组组长的职责,按照建党初衷严格管理着像梁南妈妈(袁阿姨)这样一些“首长夫人”,要大家牢记自己不只是“首长夫人”,更是党员,要多为党争名誉,不要给党组织抹黑;她把抚养大哥的根据地干娘当恩人厚待,要大哥把干娘当亲娘孝敬,一辈子关照着干娘一家人的生活;妈妈从来没有“首长夫人”的意识,以至于没见过她的袁阿姨在初见时把她误当作保姆……
李兰军一直把妈妈作为自己的楷模。正因如此,她才被选为一班副班长;才能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值夜班时,做出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冒着雷鸣闪电和暴雨用铁锨把山上流下的雨水改道分流,不惜被雷电劈断的大树枝砸昏的壮举;才被推选到军区的有线通信技术培训班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深造,成为女兵成长的杰出代表。
另一方面,像袁阿姨、胡阿姨这样一些“首长夫人”,利用职权和战友关系为自己子女谋前途、替子女护短的行为,同样直接影响了梁南、梁北等干部子女的健康成长,其结果只能使自己的子女离合格军人的距离愈来愈远。小说通过刘铁的话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疑问:“高干子女都这样,高干还有什么威信?”梁南的父亲梁参谋长以自己的行动捍卫了高干的威信,他意识到,靠自己发一通火改变不了女儿、儿子和夫人已经定型的性格与世界观,但他绝不允许他们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破坏部队的纪律,危害部队的建设。
小说以比照和自省的手法刻画了女兵这一群体的成长,还书写了男兵群体对女兵这一主体的影响。男兵群体包括鲨鱼岛的老团长,通信连的高连长、王指导员,工兵连的常连长,柳技师的父亲柳连长,还有通信连的刘铁、张班长、隋班长,以及李兰军的大哥、二哥等。男兵与女兵这一成长主体同样在海岛生活工作,他们的一言一行直接影响着女兵,同样引发女兵自觉地进行比照,在比照中产生思考,达到自省的效果。
老团长抗美援朝回国上岛,一辈子扎根在海岛,还让儿子在海岛当了兵;老团长的夫人是大学生,上了岛等于失了业,但她为自己安排了工作,当了岛上没处上学的部队孩子们的老师。除了让孩子们有学可上,她还给部队当文化教员,为海岛奉献了自己的后半生。柳技师的父亲柳连长牺牲在指挥坑道的施工过程中,他的墓就建在当年施工的坑道口,墓碑石是打坑道打出的山石,墓碑上的字是用打眼的钢钎凿成的。常连长带着全连打坑道,他的硅肺病严重到医院催着他到军区总医院治疗的程度,但他硬挺着,直到塌方被埋、病上加伤,当地无法救治才被迫送往总医院。高连长上过朝鲜战场,把通信连带得当当响。上级让他复员去支援三线建设,他便毫不犹豫地扔下岛上的小家奔赴三线。王指导员对全连的战士没说过一句批评的话,就连梁南违纪,他也总是鼓励,只要梁南有一次自我批评,他就会以进步来鼓励她继续努力;他也是入朝作战的志愿军;当地方工厂建设需要部队支援时,他自觉服从安排,复员到工厂工作。二班张班长的哥哥在煤井下牺牲,剩下两个幼小的孩子,眼看这个家要破了,父母急得没办法。为了让父母放心,让家庭和顺,二班长默默地承担起责任,跟自己的嫂子结婚。刘铁嘴上说不愿意当女兵班班长,可他为女兵操碎了心,天天给女兵班开汇报会,对女兵们的缺点毫不留情地批评,尤其在梁南和卫生员谁参加军区后勤组织的卫生员培训队的事情上,他不顾上面指名让梁南参加的压力,公正民主地推选卫生员;他爱李兰军却不敢露,难受地拉指导员到海边哭,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竟是梁南同父异母的哥哥。
父母辈和男兵这两个群体的言行时时刻刻在影响着女兵们,连最后进的梁南也毫无顾忌地当着全连的面剖析自己的缺点。让人物在人与人的比照中自省、自律,成长、成熟,比那种人为的以说教的方式更显自然、真实、可信,作品所产生的艺术效果也大不相同。人与人的比照是通过心灵对话的方式展开的,是一种将心比心的自我对照、自我解剖、自我批判,只有自觉律己的人才会如此自省。所以,这种灵魂的净化与升华是自然的、真实感人的。
小说作者常常会下意识地把个人的追求、心性、审美、嗜好、人生观、世界观赋予作品中的某一人物加以诠释与表达,以深化作品的主题和立意。很显然,曾聚云把自己在真实生活中的感受和想要表达的东西主要给了小说中的李兰军,李兰军便成为作者在小说中的化身和代言人。阅读这部小说,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母亲的真情。她满怀深情地倾诉,把自己与母亲的血肉亲情毫无保留地加以陈述,小说中的李荪华的形象就是作者的母亲,她身上寄托了作者对母亲的无限眷恋与思念。这种书写,尽管可能对人物的塑造带来一定的局限,但无疑增强了作品的真情实感,使作品更具感染力。
《青春记忆》是曾聚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可以说是她实际意义上的处女作,可贵的是作者带给了我们扑面而来不加斧凿的朴素与原汁原味的真实感。无论是父母辈战争年代浴血奋战的战斗岁月,还是当代和平时期保持本色的艰苦创业;无论是新一代军人在国防建设中奉献的牺牲精神,还是女兵们火焰一般的灿烂青春,都给人一种可感可触、如身临其境的感受。相信通过努力,未来她还会写出更精彩的作品。
2020年7月26日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