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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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新兵连训练四十天后分配到通信连,刚进连队的营区,南南眼尖,先认出他来,因为正在听着口令列队,南南只能给她迅速递了个倒霉的眼色。

当时,这个连队真够让她震惊了!她不是没见过整齐划一的队列,只是眼下这队列不能只用整齐来形容。每个人挺胸、抬头、收腹,都有一种箭在弦上即刻射出的姿态,虽然高矮胖瘦长相不同,但是就像由某些相同的精神基因塑造的。最令她浑身一颤的,是高连长的口令,天生的超大嗓门,粗亢浑厚。这不单是口令啊,更是悬在头顶上的无形军鞭,必须服从!无条件服从!打起仗来,有这样的连长,哪里还敢有逃兵?王指导员就大不一样了,声音平静、柔和、亲切,那瘦小的身板不起眼,语言没啥深刻玄奥之处,听起来,怎么像给雪地里的连队烧着一炉取暖的炭火呢?短短的几句话,像把自己的弟弟妹妹热情地领进家门,说得她心里热乎乎的。

在宣布各班排接收新兵命令时,作为电话排排长的他,接收队列中全部十五名女兵,并兼任女兵组成的电话排一班班长。吉普车副驾驶座上如泥塑般的他,此时在队列前,炯炯的眼神如刀似箭,举手投足都像给全连做着军人标准姿态的示范。和高连长的口令一样,他传递着这个连队的一种神韵,一种基因,一种作风。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即将融入的连队,感到兴奋、激动、畏惧、羡慕!她庆幸自己能来到这样的连队,这儿的兵味真是十足!

他在队列里英姿勃勃的样儿,就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在电话排男兵宿舍里,以排为单位的新老兵见面会上,他的精神头明显泄了不少,微蹙着眉头,嘴上说的是欢迎话,脸上没有一丝欢迎的笑容。男兵宿舍就是全排开会学习的地方,小马扎小板凳大小高矮不一,整齐码放在屋内东墙根儿。拿一个坐下,大家随便围成圈。

他垂着眼皮,照着自己手上的笔记本说完之后,就放手让大家说。总机二班的张班长一发言,满屋立即搅动起欢快的漩涡。张班长皮肤黝黑,肩宽腰粗,面目甚是和善,话未出口,脸上已经挂着真诚欢迎的笑容,尽管说起话来像老农民犁地一样吭吭嗤嗤的,挺费劲,但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位老兵发自内心的对新兵的欢迎。一口地道的鲁南腔,不时还要给自己欢迎新战友的心情打个愉快通俗的比方。大家的笑,从忍着,到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儿,直到开怀大笑起来,再到持久热烈的掌声。接下来,几位老兵的欢迎词和自我介绍,既朴实、诚恳,又有调皮的玩笑话,充满俚语、比喻和乡间土语,更是妙趣横生,他们形象生动地晾出自己的优点、缺点,而且不惜举实例说明,新兵们乐不可支,笑着抢着说感受、表决心,七嘴八舌,成了一锅烧开了的沸水。她心里热乎乎的,妈妈经常说的连队和老兵,就是这样的呀!

女兵宿舍里,站在一列横队前面的他,脸上没有残留一丁点儿刚才见面会的热烈气氛,那脸就像当时的天气,寒气逼人,冰冻三尺,乌云低垂。

“报数!”

这口令完全出自低音区,很严厉地吼出来,让每个报数的人都格外绷紧了神经,扩足了音量。

“单号上铺!双号下铺!一刻钟后全排内务检查!”

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像一锤子砸出了一个地窝。最后一个字“砸”完,他即转身朝外走。

“兰子姐,咱俩换换吧,我怕半夜掉下来,在招待所住的时候,不就裹着被子掉下来一次吗?”

“好吧。”她压低嗓音轻轻应了一声。

“李兰军!出来一下!”刚一只脚跨出门的他,扭头用严厉的口气叫她。

她吓了一跳,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像雷雨天的炸雷一样被喊叫出来。她赶紧把自己的背包顺手扔到上铺,便跟出门去。

这儿是缓缓的西山坡,西面近海,东面是浓密松林覆盖的山峰,北面是一道从山峰到海滩的巨大沟壑,沟底怪石嶙峋,南面是被大小岩石和树丛割裂出的不规则的零星梯田。

身边红砖红瓦的营房呈“T”字形。那一横从南到北,比较短,是食堂和伙房。那一竖从西到东,是炊事班宿舍、卫生室、连部、接力站宿舍、电话排的载波班和二班宿舍。

女兵宿舍独处一隅,在这一竖的东南角上。这里原先是通信营的营部,为了妥善安排通信营有史以来第一拨女兵,营部迁到水线连去了。在“T”字形那一横的西面,还有坐北朝南的三排营房,那是通信排、电缆排、维护排宿舍。

在连部门口的空地上,小鹅卵石铺地,疏密不同的铺法,显出了“海岛一寸土,重于陆上一座山”的清晰字样。再往南一点儿,是篮球场,是刚才全连列队,连长宣布新兵下班命令的地方。

他站定在女兵宿舍的西墙下,那儿斜对着连部,文书接电话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过来,鹅卵石拼成的“岛”字,就在他脚旁两步远的地方,伙房蒸发面大包子的香味被刺骨的西北风刮过来。

她从认出他到现在不过很短的时间,这么快就能面对面地单独说话了,他想说什么?别看他在码头对南南那么不客气,他能在这么棒的连队里担任排长,一定也是个过硬的老兵。他是不是要为一路同行始终沉默解释点什么?她应该先表示感谢呀!谢谢他及时把她俩拽回小舱间。一定要问问他:为什么能那么及时发现她俩跌倒了呢?他当时在哪儿?

正当她微笑着等待他先开口时,一连串震怒的裹风挟火的话,突然劈头盖脸倾泻而下,听不出头摸不着尾:

“……还要排长干什么?!新兵连是怎么学的?!新兵连的好兵孬兵都这样吗?!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命令是什么?!还要命令干什么?!上铺下铺自己挑?!是来放羊的吗?!晚上班汇报好好检查!”

在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训斥下,她不敢再正眼看他了,那双眼睛里像刚爆炸了一捆手榴弹,火光和硝烟正冲天而起,她的心也被那火光提溜着,晃悠着直打战。先是懵了,等她明白是换床惹的祸,想插嘴表示马上改正的态度,他已甩下最后一句话扭头走了。

太凶啦!比在码头上吼南南还要凶!她长这么大,很少听批评话,更不要说这种恶狠狠的批评话了。家里家外、学校内外,她是好孩子好学生,夸赞的话总在耳边,新兵连在训练结束时也点名表扬了她。就因为答应和南南换换铺位,值得这么惊天动地、山嚎海吼吗?值得咬着牙根训斥吗?如果出现比这更大的问题,能再怎么更发火?那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把自己先烧焦了呀!他怎么能这么低素质呢!他的管理水平怎么这么低!虽说棉袄棉裤大头鞋把她包裹得挺严实,但她还是觉着自己赤裸裸的,像只不慎被大雨浇透了的落汤鸡。

低着头回宿舍,她发现自己的背包已经放回了下铺。南南正在上铺一边整理东西,一边用猜测的眼神注视着她。抬眼看看,全屋子的人都和南南一样看着她。

刚才她出去,南南做了个鬼脸,挥挥手,四五个人便尾随其后,在南墙与西墙的拐角处偷眼相看。

此时,大家呼啦啦围拢过来,她勉强笑了笑:“快收拾吧,咱千万按刚才报数找对自己的铺。马上要检查内务了。”

南南下来,搂着她的肩头小声说:“不用怕他,越虚张声势越没本事,他觉着他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们是谁呀?以后看谁能制住谁!”

“咱千万记着不出错,他想训咱也没事可训,对吧?”她没说完呢,南南已经上去了。

晚饭后,和在新兵连一样,熄灯前有班汇报,时间可长可短,念一段《毛主席语录》,点评当天的好人好事,指出存在的问题。

节奏均匀的三下敲门声被屋内张扬的哼唱声和嬉闹声掩埋了,整个宿舍仍沉浸在刚才的全连欢迎新战友晚会的兴奋中。老兵们的节目有准备,新兵们的节目可都是仓促上阵呀,女兵们的独唱、对唱、小合唱,被一遍遍热烈的掌声鼓得刚下去又上来。会唱的歌几乎唱遍了,上学时学的歌、印象深刻的电影插曲、现代京剧的一些唱段,全搜刮出来声情并茂地唱了,没办法呀,老兵们那么热烈地一次次鼓掌啊。

沉稳均匀的几下敲门声再次响起,有人听到了,在杂乱的人声中回应着:“请进!”

门,没有一丝声响。

大家戛然停止了喧嚷,迅速整理军容,系好风纪扣。她离门近,上前把门拉开。夜幕里,门外几步远的雪堆旁站着他,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帽子上、肩上。他扑打了几下身上的雪,进了屋。一列横队的女兵收腹挺胸,立正在他的面前。

“稍息,翻开毛主席语录二百二十一页,第二段。”他毫无表情地用紧凑的语调说,捏在手里的语录本已经翻在这一页,垂着眼皮等大家翻找。

“一起读。”话音像指挥棒,在低音区重重地启奏。

悦耳的又高又尖的女声集体朗读起来:“必须提高纪律性,坚决执行命令,执行政策,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军民一致,军政一致,官兵一致,全军一致,不允许任何破坏纪律的现象存在。”

“翻开第二百二十八页第三段。”话音依旧低沉。

集体的朗读声清晰匀速:“以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最大利益为出发点的中国共产党人,相信自己的事业是完全合乎正义的,不惜牺牲自己个人的一切,随时准备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殉我们的事业,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不适合人民需要的思想、观点、意见、办法,舍不得丢掉的吗?难道我们还欢迎任何政治的灰尘、政治的微生物来玷污我们的清洁的面貌和侵蚀我们的健全的肌体吗?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

真巧了,她准备自我批评提纲时,选用的也是这两段语录。第一段强调纪律,第二段端正自我批评的态度。特别是第二段,每次读,妈妈的面容总是在语录的字里行间浮现着。每当妈妈做点好吃的,缝件新衣裳,看了喜欢看的剧目,见了多年不见的战友,总是要嘟囔几句:“现在的日子多安生呐!可不能没数啊,死了多少人呐!唉,他们能捞着看今天一眼也好哇!唉……”

读这段语录,她仿佛听到妈妈感慨的叹息和语录里的话交织在一起,像两个人在交谈,并且一起长吁短叹!想想这些带着妈妈体温的熟悉的话,她的提纲写得很顺溜,关键是心里觉着自己该认错,自我批评也是舒畅的,“落汤鸡”的感觉早没了。军队当然必须时时处处服从命令,那才称得上是军队嘛,从小生在部队长在部队,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集体朗读完毕,他好像忘了有人应作自我批评,僵硬的脸像无人烟的荒山,犀利的目光饱蘸严肃扫向队列。话一出口,岂止生硬,完全是老子训儿子的感觉,居高临下,不容置疑。他并不看手里掐着的已经翻在某一页的笔记本,火越大的事,语速越快,让每个人的耳朵都得拿出十分的警醒听着,不敢有丝毫分神:

“今天,从上午十点新兵下连到现在,一班问题非常突出,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太散漫!几次班集合,和赶羊差不多,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全班列队就等那最后的几个人,尤其是最后两名,明明看着队列在等待,不是快步入列,倒是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过来!哨音、号音就是命令!想在这儿穿军装,就得把神经绷紧了,像颗上了膛的子弹那样!今天讲的这个作风要雷厉风行的问题,动作要快的问题,以后就不重复了!再出现这种不紧不慢不利不索的状况,自己先摸摸自己的脸皮厚不厚!太厚的话,电话排不是没有办法!

第二,太浪费!全连一样的饭菜,凭什么你们边吃边扔?饭桌上沥沥拉拉挑出一坨坨的肉和菜,犯什么毛病呐!炊事班为了今天新兵下连,把上个周省出来的肉都炖上了,这样的伙食都咽不下,那就赶紧回家!不配当兵!知道吗?现在有多少人别说吃肉,连饭都吃不饱,要饭都要不到你们沥拉出来的那些肉和菜!

他猛地收住话,下颌有些微颤,显然是情绪太强烈,很多话堵在嗓子眼想蹦出来。经过短暂的按捺和停顿,理性占了上风。紧贴风纪扣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越拔越高的语调断然降了下来,用刚开始的语气斩钉截铁地继续:

第三,太馋了!不准随便吃零食!想吃就吃也很方便,脱了军装回家吃去!说老实话,不管当不当兵,馋字当头,太叫人恶心了!如果自己还不害臊,那需要找一个比恶心更恶心的词!你们现在是全连文化程度最高的班,想想这该用个什么词儿吧!恐怕用不着讲什么道理了。当兵的偷偷吃零食,和旧军阀旧军队里偷着抽大烟是一个档次!

第四,太不自觉了!不是统一配发的被服,一律禁止使用!按说新兵连早解决这个问题了,敢带到电话排来,恐怕胆子也太大了吧!周日班务会前清理完毕!拒绝清理的,停止参加排里的任何学习和训练!

第五,太随便了!你们十五个人今天打了九个电话,全是长途!这是破记录!破了咱连从上岛到现在的记录!多少年了,电话排老兵新兵,谁往家里打过电话?的确,我们这些农村人的家里也没电话。我现在告诉你们,从军区到岛上就这么一条长途线,加上载波才两条。守备区上上下下多少机关,多少部队,多少海情、空情、敌情!这线能随便占吗?!电话里有点正事吗?!胡扯八啦、鸡毛蒜皮、狗屎猫尿,说起来没完没了!我已经批评了值班的老兵。哪一天你们能上机值班了,随时随地任意随便打电话,那还了得?!明天上专业训练第一课,这个事还要重点讲,今天不讲不行了,得紧急刹车!刚踏进电话排的门,就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想得美!没门儿!

第六,太埋汰了!看看!都回头看看!看看自己的铺位。有哪一个铺位整理得和男兵差不多?一个也没有!新兵连就是这么教的吗?!女兵宿舍内务不如男兵,不是不会,不是不懂!原因就是不认真!从明天开始,每天晚上班汇报第一项内容是,评选当天内务整理倒数第一名!

第七……

第八……

第九……”

他的语气强势,太咄咄逼人了。重点的字词似乎是咬着牙根吐出来的。问题的确存在,分析得也对,就是话说得让人真难受,公安局审讯嫌疑人差不多就是这口气吧,她听着头皮发麻。

“……今天问题不止九条,暂时说到这儿。谁有话要说,尽管放开说。谁觉着我刚才说的不对,赶快发言!赶快批评!班汇报不是供我一人说话的,谁都可以发表看法。”

没人吭声儿,不是不敢吭声,谁都明白,他除了说话太狠,其他都在理上。刚下连就问题成堆,谁还能挑他说话生硬的问题?

她的自我批评还没说呢,急急举手报告,按准备好的发言提纲说下来。大概受他语速的影响,她说得也挺快,脊背上阵阵发热,最后,咬了咬嘴唇,比准备的多说了一句:“这种最初级的错误,今后保证不会再出现。”

南南紧接着也说了几句,意思是换床由她引起,李兰军是被动犯错,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应该检讨的错误反倒是一句平常话就结束了。说完了,眼一瞥,瞅着房梁。

没想到南南竟如此不分轻重,她等待着他更猛烈的训斥,屋里静得只有门窗被风冲撞的呻吟。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沉思,字字句句斩钉截铁:“人与人的区别,有时候比现代人和猿人的差别还大!咱们从五湖四海来到电话排一班,不管互相有多大的区别,必须统一起来!必须按军队的纪律、通信连的作风、电话排的规定去做!不这样,就是一盘散沙,就是打仗的累赘!有了错误不改,我绝对不会听之任之!不能让任何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一犯再犯!想挑战的,试试!”最后俩字不但凶狠、自信,还有一种让她说不清的感觉,似乎眼前这些人不但是他手下的一个班,也是他摩拳擦掌准备对付的对手。他一句也没评价她俩的发言。

“还有谁要说?没有了?我再补上一句,看看你们的水缸,快见底了,明早有时间先挑水再洗漱吗?今后每到天黑前,缸里必须有足够的水!”

后边这几句话还算缓和,有点儿老兵的样儿,但和今晚晚会上拉二胡的他,差距还是太大了。当时,他从电话排队列的小马扎上刚刚站起来,还没坐到面对全连的条凳上呢,掌声、喊话声真和潮水一样,比对女兵唱歌的欢迎更热烈,尤其老兵们。他拉到情绪激昂的时段,所有人兴奋深情地一起拍打着节奏,他也沉浸在乐曲里,边拉边晃动着上身,那样子,真是个很亲切的老兵。在这远离大陆的小岛上,还有人能拉出这么好听的二胡曲,她完全想不到啊。特别是那曲《赛马》,好像他领着全连在辽阔的草原上奔驰。二胡独奏的他和此时的他判若两人。

班汇报一结束,她想约南南一块儿去挑水,天太黑了,有些害怕,而且水井在北边的大沟底下,坡,够陡的,最好多去几个人。正商量着,门外硿嗵一声。开门一看,满满的两桶水搁在门前,水面还在晃动着,脚步声往西墙那边拐过去了。她放下手里的扁担,心想,肯定是他。全宿舍的人都为不用黑灯瞎火去挑水松了一口气。

这两桶水好像引发了一些人压抑在心里的话,她们刷牙洗脸的时候嘟嘟囔囔地小声议论着:“检讨就好好检讨,这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呀?!……”“拉架子给排长看?有脑子吗?”“不服,有本事,别认错呗!”……

大家说的谁,谁不明白啊!她有些担心,偶尔瞅瞅南南擦脸、出门倒水、上床,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看来不会立即引发激烈的争吵,好在几个人议论之后,没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

熄灯了。躺下。

窄窄的木板床,薄薄的毡垫,和棉衣差不多厚的褥子,脊梁平放在上面,又硬又凉。被子裹成筒,紧紧裹住身子,脱下来的棉衣棉裤绒衣绒裤全搭在被子上,还是冷。像虾一样侧弯着,两腿蜷起来,蜷到肚子前,两手抓揉着冰凉的脚丫子,这样感到能好受一点儿了。

困倦明显阵阵袭来,却迟迟睡不着,脑子不关门。从来到电话排,一幕幕场景、一个个面容,像电影一样放映着,尤其他的那种训斥的语气……把刚踏进军营的她们当成什么了?一望而知,他不是那种鲁莽的大老粗式的老兵,严厉暴躁的训斥之中,倒有几分掩饰不了的书卷气。他点到的那些事儿,真得赶快变过来,不然,和这个连队太格格不入了。

——她们集合的动作真的太慢。连部门前清脆的集合哨音响起时,北窗外电话二班和载波班男兵们急促的脚步声,紧凑的口令声、报数声,像快刀斩乱麻一样,霎时把人利落地串起来,各就各位,她在这边听得很清楚。

作为排长兼一班班长的他,在哨音未落时就站在了一班宿舍门前,厉声喊着:“班横队,集合!”尽管那眼瞪得足够凶狠,一班宿舍的人并不是一拥而出,她和先出来的三个人成横队站在他面前,屋里断续地有人跑出,她们当时需把正看着的书和正写着的笔、笔记本等放回挎包,需端正地戴上帽子、系上风纪扣,最让人心焦的就是等上厕所的人回来。全连在篮球场上静等电话排最后入列。她想,那些哨声还没落就集合完毕的班排,难道他们预先知道啥时候哨响?啥都不干,只等着集合?怎么会那么快啊!

——满桌子挑出来的一坨坨肉。午饭海带猪肉大包,真的香,好吃,比家里的大包子肉多,咬一口,碰到肥肉块,她也吐到了桌面上,妈妈从来都是把肥肉炼成猪油再搅到菜馅里。她吐了好几块厚厚的大肥肉呢,是啊,真够浪费呀。晚饭,海菜炖肉、海蛎子炖萝卜,味道鲜美极了,肉块起了关键的作用,挑出来的肥肉在桌上也很显眼。和午饭一样,一班才吃了一半,食堂就没人了,这和在新兵连差不多。男兵吃饭狼吞虎咽,噼里啪嚓,几下筷子碰碗的功夫,就出去刷碗了。

因为晚上要在食堂开欢迎新战友晚会,饭桌需要摞起来。轮到饭堂卫生值日的电缆排,拿着扫帚簸箕不断在食堂门口探头探脑,感觉到那些隔着门窗闪来闪去的目光,她简直如芒在背——人家在外面等着打扫卫生呢,冷得直跺脚啊。剩下的一小块馒头干脆搁在了桌上,她赶紧逃一样离开。

——零食?没看见谁吃呀,南南从袁阿姨手里接过来的那一大提包糖和小点心,一开始是避开人自己慢慢每天吃一点,有时冷不防硬摁进她嘴里一块,新兵连最后一周都突击吃完了,也可能有的人零食更多?只是她不知道?他的眼可真够厉害呢!

——从家里带来的衣物,谁还有哇?每个人所有的衣物都在铺位上,一览无余。她把腮帮子贴在枕头上使劲蹭了蹭,睡意袭来,脑子还在转着:除了墙上的黄挎包和床下的脸盆、刚脱下的笨重的大头鞋和一双战备解放鞋,剩下的东西全包在刚发的当包袱皮用的大白布里,既是包袱也是枕头。里面有一双刚发的黑布鞋,和妈妈做的一模一样,只是底儿上加了一层耐磨的胶。一件肥得能装下两个人的副一号衬衣,司务长说,等春天来新被服再换,先将就着穿吧。一套刚发的老式人字呢布军装,她喜欢这种军黄色,和爸爸穿的军装差不多。今天配发步枪,旧擦枪布还能用,发的两块新的擦枪布,暂时用来包家里和大哥、二哥的来信了。妈妈的围裙放在最底下,系好包袱,翻过来当枕头用的时候,围裙就紧贴在头下。入睡前,围裙能引领她看见家里的灶台、锅碗、面案上待揉的大面团、蒸腾着冒着热气的蒸笼、洗衣盆和搓板,还有缝纫机嚓嚓嚓嚓的响动……脸腮贴着围裙,想说:“妈妈,该摘下围裙了,该去躺下了……别太累了呀,吃药了吗?千万别忘了按时吃药呀……妈妈,今天您晚饭吃的什么啊?妈妈,我又看见了,那个大深碗里,先拨进的是两个盘底的几口剩菜,再盛上了两勺玉米粥。爸爸和弟弟吃的是新蒸的萝卜馅大包,你手上拿的是昨天剩的菜包子……妈妈,早点儿睡吧……妈妈,别担心我,这儿挺好的……”

这围裙,待在这包袱里,永远都不会拿出来用。它是和她从家里一块儿出来的伴儿,是在这儿能和她深度交流的唯一的知心的“亲人”。还有,妈妈给她做的来月经用的小棉垫,绝不会算作超规定物品,不少人垫的是毛巾,一翻身就揉搓,渗漏是常事。妈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了她多么需要的一样东西呀!

——打长途电话?她没这习惯,家里的电话,妈妈从来不准随便用……

思维变得迟缓,瞌睡的感觉已经来拖拽她了……

一道刺眼的光亮瞬间在眼前闪了一下,她知道,那是身边的章一文又在被窝里看书,这两个紧贴着的下铺像一张大床,只要章一文一翻身,手电筒的光柱就很容易泻出来。在新兵连章一文因此在班务会上检讨过,这问题看来也不好改呢。那书是从家里带来的,当时只是怕在火车上傻坐,白浪费时间。这儿可是电话排呢,他又该瞪起眼来,训斥的词儿不知该多难听。不过,他恐怕不太容易知道熄灯后被窝里的违纪问题吧。

一只软软的温暖的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算作招呼,嘴巴跟过来贴到她耳边:“睡不着吧?哎呀,你呀,怎么说你好呢,检讨两句也就够了,你挺善于自我批评呐,为什么要那么触及灵魂?!你当真啊,又不是你引起的,该检讨的是梁南,今儿中午,你在食堂帮着打扫卫生当然不知道了,梁南往家打电话的时间最长,连说带笑跟闲聊一样,宿舍里有好几个人,都听着呢,说咱这儿食堂有桌子没板凳,站着吃饭总觉着吃不饱;说咱厕所后面是个超大的粪坑,大风在蹲坑里外乱窜,冻得屁股发麻,拉不出尿不出;说新兵连睡炕还好受点儿,这儿睡上下床,屋里冷得手都伸不出来,水缸的水结着一层薄冰,凉得不敢刷牙;全班两个热水瓶,从伙房的大锅里舀开水灌进去,一股子怪味;说大包子里的大肥肉很恶心,根本没法吃,只能吃包子皮;还说这儿最大的好处就是打电话方便……我估计至少说了十多分钟。其他几个打电话的一般都是一两分钟。我跟我妈妈才说了三两句。我看呀,排长还可以再厉害点儿,应该点名批……咱这个排长可不一般,参加过军区大比武,得过奖……我听张班长说的,晚会我俩都坐队尾,脊梁顶着北墙根了……张班长太厚道了……你知道吗?咱排老兵可累了,一坐下就犯困。复员老兵走了近一半人,补了咱们这帮新兵,他们白天晚上值班,连轴转,维持总机正常运转,就盼着咱们能早点儿上机呢……”

她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章一文跟前靠了靠:“晚会那么好,你俩光顾着说话啦?”

那只柔软的手带着被窝的温暖在她脸上又摸了一下:“李兰军啊李兰军,你太容易感情投入啦,第一个节目结束,我就看见你低头抹泪了,是不是?这种质量的节目至于感动到那个份儿上吗?”

第一个节目是高连长和王指导员自编自演的对口词《欢迎新战友》,新兵老兵心里想什么,都编进去了,就像老兵们给刚进门的弟弟妹妹们冲上了一壶清香沁脾的好茶,是啊,她真真切切地被那些热心话实在话感动了,热泪从一开始就在心里涌动,眼眶硬挡着,不让泪流出来。他们虽然还要时不时看一眼手里的稿子,但听得出,那是高连长、王指导员的心里话啊,一团炭火似的欢迎心情,都在朴实的每句话里燃烧着,再高超的演技也复制不出他们的真情实感。

“谁在开小会呢?”

地道的京腔,从离她不远的一个上铺传来,是陈宁平,女兵中最高的大个子,那种故意学着幼儿园阿姨对小朋友说话的语调,看来不是监督纪律,是想参加“小会”。

其他铺位吱吱嘎嘎的也发出翻身碾压铺板的声音,看来没睡着的人不少呢。

她和章一文没再吱声儿,这可是熄灯后啊,不能刚检讨完了,再接着出纪律问题呀。

“哼!只敢学蚊子嗡嗡,光明正大一点儿嘛!”那字正腔圆的京腔又变成了学校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追问调皮捣蛋的学生的语调。

“像你这样吆喝着说话,故意破坏作息纪律,就算光明正大了吗?”章一文经不住激将法,“噌”地一下,边说边从被窝里探出身。

话音刚落,七嘴八舌的嗡嗡声把宿舍搅动起来。

“真是的,说点儿该说的好不好?”

“这才下连第一天呀,看把排长气的,咱们是那种没水平的人吗?爸妈知道了,能说咱们对吗?能不批评咱们吗?”

“排长批的这些事就该批!谁干的谁自己承担,别每一条都全班跟着背黑锅!”

“咱在新兵连不是把家里带来的毛衣手套围巾什么的都寄走了吗?这一条,排长没搞错吧?”

“咳,你寄走了,有没寄走的呀!哎哟!还真有不自觉的!”

“哪儿有哇?排长成火眼金睛了?”

“我现在就公布的话,怕有人下不了台!”

“知道是谁就快点名嘛!啰唆什么啊,下不了台?是自找难看,自作自受!”

“这样吧,给咱这位亲爱的战友空出一天时间,再不自觉,明晚就宣布!咱们从小就是部队的孩子,现在长大了,咱不能当排长批的那种孬兵!”

“同意!不能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我看排长太不善于训斥了,应该点着名字训嘛!不管发多大的火,必须先对准目标,别盲目扫射,别打击大多数!”

“排长训人够刻薄的,好像咱都欠他二百元大洋没还一样!不过,那二胡拉得可真好听……”

章一文干脆围着被子坐起来,一字一板地说:“排长的批评没有原则性错误,虽然措辞粗暴尖刻,但这恰恰证明了他带兵有他独到的路子,只是方法上有点儿急躁。不过,真要是来个只会说软话,哄着咱改正错误的排长,那咱这兵当的可就不像兵啦……”

话未完,揶揄的笑话声和不屑一顾的议论声四起:

“听见了吗?章政委又开始做报告了……”

“马克思恩格斯关于通信连电话排排长的优缺点有什么论述呀?”

“列宁和鲁迅也有评论电话排排长的名言吗?明天叫排长过来好好听听……哈哈哈……”

因为章一文在新兵连发言特别积极,话一出口总是与众不同,一套套一串串的大道理有根有梢的,似乎肚子里有满满一仓库的书。马列语录、毛主席语录、鲁迅语录都好像排队等在嗓子眼儿上要出来,能呼呼隆隆地引用一大堆,经常代表班排在新兵连全体大会上发言,这“章政委”的名号很快就叫响了,在新兵连无人不知。

“章政委,明天你碗里的肥肉可一定都得吃下去,不然得先摸摸自己的脸皮有多厚啦……”

“章政委,您对排长的评论很精彩,本人完全同意,明天排长批咱们熄灯后在被窝里开会,你可是会议的召集人……”

“咯咯咯……”笑声不断地响着。

她从被子底下伸进手去,在章一文的身上使劲摁了一下,示意别说了,现在已经是在违反作息纪律了。

章一文的谈兴正浓,似乎刹不住车:“今天中午我做了个基础调研,咱一班整体基础挺好的,等咱们能上机值班了,能挑起电话排的大梁了,我肯定要找排长好好谈谈,告诉他不能急于求成,不能妄想一口吃个胖子,毛主席早就说过了,动机和效果是对立统一的……”

章一文根本不在乎连讽带刺的话,认为那是由于对她的佩服羡慕情绪达到极致后,必然形成的嫉妒。谁讽刺的话越狠,得到的章一文的回击也越精彩,风大助浪高呀。一时间,说的听的都来了斗嘴的精神,全屋人躺着的,围被子坐着的,上下铺、左右铺之间探身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的,更有不断拔高嗓门力压群噪的,尤其是陈宁平,完全用彻底放开的嗓门,强调下连第一天存在这么多问题,太不应该啦!话语间感慨加呼吁,伴着发自真情的激动,也真切地触动了她,当兵第一天啊,这兵当得够窝囊啦!整个宿舍嘈杂的声音越来越放肆,抨击、追问、感慨,嚷嚷成了一锅粥……

“砰砰砰!砰砰砰!”

北窗冷不丁被狠狠地砸响!她惊得全身颤了一下,屋里一下子声息全无。屋外尖利的风雪声骤然清晰起来,北窗外大头鞋踏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声响,从窗下迅速离开,接着吱呀两声,谁都能听出,那是北边相距二十多步的男兵宿舍轻轻开门和关门的响动。

她仰面躺着,眼睛大睁着,睡意似乎被突然夺走了。望着北窗,刚才砸窗的位置一定是两扇窗户中间的框,整个窗户像要被拆卸下来。怎么不怕震裂了玻璃?太用劲了!黑暗中,似乎能看见那只攥紧了的拳头,那双喷火的眼睛,还有那震怒的训斥:“像个兵吗?!”

今天是踏进这个响当当的连队的第一天,兴奋、激动、感慨,加上劈头盖脸的批评,烩成了一锅,让她有些应接不暇,似乎海岛的阴晴风雪在短短的一天里争先表露着自己的不凡。章一文的说法有些道理,他说话不太注意方式方法,可是,和他同乘一辆车,三个小时连一句话也没说,那又是不讲究什么呢?

头上的铺位传来混混沌沌的几声咳嗽,她猛然意识到,熄灯后南南一句话都没说,天不怕地不怕、一句话能噎死人的南南今天晚上咋了?是晚会上唱累了?毕竟返场了多少次呢!这可不是熟睡中的“咳嗽”,是捂在被子里的扭曲的声音。

太冷了,她犹豫了一下,无奈,还是咬牙掀开被子,披上棉衣,周身立刻像浸入冰碴中。果然,当她踮起脚尖,手先探到紧裹着的被头和乱蓬蓬的头发,然后想试试额头发不发烧时,手却先摸到了一脸泪水。她顿时明白了,立刻把手伸进褥子下面,在新兵连铺的狗皮褥子还铺着呢!是袁阿姨塞在那个大提包里的,差不多有她来月经用的小棉垫四个大,垫着当然暖和了。她把脸蹭到南南头旁,声音压得像蚊子叫:“明天寄走,听见了吗?一天也别拖,好吗?”

“明天?明天全班就都知道了!还有排长,就更凶了!还有,我就是老鼠屎了,还有,宁平要揪害群之马……”那声儿像只受伤的小猫,哽咽得很厉害,她只能模模糊糊听明白。

“不改错才是老鼠屎,咱改了,谁敢说!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咱们不该来这儿,咱们留在疗养院就好了……”

“别瞎说了,明天,咱先找排长认个错,然后我和你一块儿去邮局,咱改了,谁还敢乱说,谁乱说谁就是犯错误。好吧?睡吧。”

哆嗦着,简直要冻僵了,她动作飞快地躺回被窝,迅速掖紧了被子。实在想不到,傲视一切的南南,竟然怕自己被说成是“老鼠屎”,而且怕得很,哭成那样。在新兵连,宁平和南南为挑水的事吵过,宁平那张利嘴真能把人噎得上不来气,而且不少人愿意跟着帮腔,弄得南南真有些怕宁平了。当初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把东西寄回家,这不是自找麻烦吗?谁不知道垫个皮褥子睡得更暖和?这是来当兵呀!真让排长说对了,受不了回家去啊!

困乏像潮水一样涨起来,蜷起身子,使劲抓抓冻得发麻的脚丫子……哦……不冷了……

咦?斑斑点点的金色阳光,透过葡萄架上枝叶的间隙,洒落到红砖甬道上,从院门进来,门两侧靠院墙根儿的地方,爬满了一簇簇绿色的扁豆和紫色的扁豆花,密密层层的,搭满了墙的两边,天天摘着吃也不见少,集中摘下一堆,蒸一下,晾干,可以留到冬春季节菜少的时候呢。院子里能见着阳光的地方,没有一尺一寸是闲着的,菜地里枝蔓茂盛。怎么这么多的杂草呀,早该拔了。韭菜地里的土板结了,怎么没松土呢?她急了,可是脚怎么也落不下来,身体像蜜蜂一样悬浮着,四处漂游着。她楼上楼下大声喊着:“妈妈!妈妈!”没有回答。进到楼上的卫生间,那个留尿的小药瓶还放在马桶边上,邱所长不是让留尿吗?她急得满脸汗。啊,妈妈正从缝纫机前站起,又坐到了小床边,正在拆她的棉袄,袖子、领子改改,一定是改给弟弟穿的吧?拆,是她早就会的活儿,她拼命地双手伸向那件熟悉的蓝棉袄,胳膊伸得酸疼了,还是摸不着,什么忙也帮不上……

呦,两个弟弟放学了,先打开院门上的信箱,嗬!大哥、二哥的信都来了,弟弟大声地给忙着做饭的妈妈朗读着,听着听着,妈妈扭过映着通红炉火的脸,高兴地问一句:“怎么说的?前头那句怎么说的?再念念。”那不是没有听清,那是高兴,想再听一遍。

啊,这一封是她的,是在新兵连发的最后一封信,信封背面有她画的一个小小的女兵的背影,面朝翻着浪花的大海,每封信她都勾勒一幅简单的小画,这是跟二哥学的。唔?妈妈听着信,怎么拧起了眉头?在新兵连受了那么多表扬,信上都说到了,怎么?弟弟读的竟然是刘排长在西墙根儿训斥她的那些话,“妈妈!妈妈!是南南先要跟我换床位的,我让她让惯了……妈妈!妈妈!弟弟念错了,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没下连,没见着刘排长呢……”

妈妈站在灶火旁,用力端开三层的大蒸锅,又把给爸爸用的小砂锅放到灶火上。汗珠在脸上汇集,流到下巴,用围裙擦一下,躬下身子,把煤渣中未烧尽的煤核儿,仔细用手拣出来。再累再忙,妈妈总不舍得一铲子把炉渣全丢进垃圾桶……她觉着嗓子都喊疼了,弟弟照旧在念那封信,妈妈根本听不见她的解释……

太阳像动画片里的大灯笼,从小院东墙边大松树的枝杈间往上跳,眨眼之间就划过天空,坠到大操场西边林子的树梢上了。她在葡萄架下看着小院瞬息变幻着春夏秋冬的景色,看着妈妈系着围裙屋里屋外地忙着春夏秋冬全家的家务活儿,直到天黑了,临睡前,那围裙才从腰上解下来,挂到厨房门后的挂钩上。她闻得到那上面残留的煤烟味、发面的酸碱味、洗被褥衣服的肥皂味,刚从菜地摘了兜回来的菜味,嗯,一肚子家里的味。

她追着,贴着妈妈,漂游在妈妈的身前身后……摘下围裙的妈妈,提着一把竹皮暖瓶上楼去,一只手用力扶住楼梯扶手,两条腿沉重地交替挪动着,每上一步都朝一侧歪斜一下,她抢上去提那水瓶,却伸不出手,只有两只小小的翅膀在无奈地扇动着……妈妈和爸爸在洗脚。端洗脚水的活儿,不是已交班给弟弟了吗?应该来帮着搓搓脚呀……在弟弟的房间里,他们已经睡熟了,脏臭的袜子丢在床边。不是答应自己洗袜子和内裤吗?难道还要妈妈替你们洗?忍心吗?没看见妈妈一累,脚就容易肿吗?

楼上楼下的灯全关了,她成了一只萤火虫,从一个房间飞到另一个房间,掠过公家配发的印有“营房”字样的简单家具,看见烟灰缸里摁满了烟头,茶壶茶杯还剩着残茶,用这些剩茶剩水刷马桶、刷茶具、刷脸盆,能刷得和新的一样,临走前,这些她都边说边示范地教给弟弟了。等弟弟睡醒了,她要好好算账!为什么不认真接她的活儿?为什么答应了不做!为什么不好好帮妈妈干活儿?!

要干的事儿太多了,手呢?怎么没有手呀!她急出了汗,急得掉泪,狠狠拧一把自己……嗄,疼!冷!……像穿着夏天的衣服躺在冬天的葡萄架下,身子不再浮游摇荡了,实实在在地蜷缩着,手抓着的脚丫子,冰冰凉。

睁开眼,黑蒙蒙的,风在屋外喊得声嘶力竭。慢慢地,她看清了脚后北窗的轮廓,模糊的窗户透着雪夜的微光,玻璃上贴着薄薄的白纸,窗棂上堆攒着厚厚的雪。从身边窗户两侧的这两组上下床的空隙往上看,粗粗的房梁模糊地横亘在黎明前的淡墨色里,一根根椽木抬垫着一簇簇的玉米秸子。她又懒懒地闭上了眼睛,老天爷真关照啊,让自己刚才回了一趟家。

“妈妈!妈妈!”身边的章一文支吾不清地喃喃地嘟囔着,说着梦话。

“妈妈!妈妈!”她心里默念着,一动不动地侧身蜷缩着,脑袋里全是妈妈的面容和身影,心里呼喊妈妈的余音久久缭绕。泪珠盛着体温不断溢出,像一队队小虫,一队缓缓越过鼻梁,和另一队泪水汇集,一起通过鬓角旁的发根,有的跌落到耳蜗里,有的流到脖子上……

床,连续微微震颤了两下,那是上铺的南南在不断翻身。她彻底醒了过来。南南呀,咱是来当兵啊!怎么敢这样随随便便的呢?就图暖和点儿?为什么就不图当个像样的兵呢?这皮褥子快寄走吧,再任性下去,自作自受啊……